风啸啸
　　
　　 风啸啸，雨潇潇，草木临窗瑟瑟摇，春来如秋朝。
　　 人也遥，梦也遥，暗向杯中斟寂寥，愁肠泪儿浇。
　　 眼下虽已开春，但冬天并没有从村子里走远，门前柳树的枝条乱蓬蓬的，不见柔顺舒展的迹象，有几只鸟儿线团一般地团在高压电线上不闻一声唧唧，远处田里鹅黄的麦子被寒森森的霜花染得一片惨白，经晨光一照，更让人望而生寒。大麦站在窗边，触景伤怀，在心里填完这首长相思，然后将放出去的目光收回来。
　　 小麦还在熟睡，圆圆的脸盘像一朵向日葵似的开在枕头上，两只小手则像两瓣叶子托着花盘，好看极了。大麦鼻子一酸，一颗泪珠子差点滴到小麦的脸上，小麦翻了一个身，嘴里嘀咕一句画妈妈，又香甜地睡过去。
　　 画妈妈……大麦听清了小麦的呓语，眼里的泪珠子再也噙不住了，啪嗒啪嗒啪嗒，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昨天上午大麦在门口晾晒衣物，小麦一把扯住她的后腿，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她往屋里拉。大麦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词儿，心里笑道，拖后腿拖后腿，这三个字就是这么来的吧。干嘛呀，大麦问小麦。小麦说我要画妈妈。画妈妈？我的小麦会画画了？真乖！大麦解下腰间的围裙，蹲下身来，在小麦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小麦说是奶奶教我的，看，这是奶奶给我买的笔笔。小麦说着将一只手掌花儿一样地舒展开来，手心里舒展开一把彩笔。大麦问，奶奶是怎么教小麦的呀？小麦用牙咬开一支红色的彩笔，也不看大麦，就在大麦身后的石灰墙上画起来，一边画，一边歌唱：
　　 大字不出头，一边一个小球球。吃了三碗饭，给你一个咸鸭蛋。一撇是左手，一捺是右手，再画一个大肚肚。最后画上……
　　 忽然，小麦的笔像蜻蜓似的在空中停住了，她那欢快的嘴皮子也合上了。
　　 小麦怎么不画了？大麦不解，满脸着急。
　　 小麦一扭嫩肩儿，拖在脑后的小辫辫像一条细小的鞭儿抽打到大麦的脸上。
　　 怎么啦小麦。在大麦的追问下，小麦伤心地哭了，小麦一边哭一边说，最后画的是脚脚，画了脚脚到处跑，画了脚脚妈妈又要跑了，妈妈又不要小麦了，鹅鹅鹅，鹅鹅鹅……小麦口中的一个又字像一把划刀从大麦的心头刺啦一下划过，大麦一把将小麦揽进怀里，母女俩顿时像背唐诗似的哭作一团。
　　 嘀嘀嘀滴，默默立在一旁的母亲提醒道，手机闹钟响两遍了。大麦给小麦捂了捂被角，枕边有一本线装书，钦定词谱，大麦将书卷成筒筒揣进怀里，心一硬，提上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跨出门槛。大麦怕小麦醒来，小麦醒了她就走不脱了，小麦会像膏药一样贴在她身上，怎么揭也揭不下来。
　　 一辆蓬头垢面辨不出本色的面包车候在村头的闸口。镰刀湾村因状如镰刀而得名，大麦家住在镰刀的尖尖上，闸口在镰刀的把把上，镰刀把把榫接着通往乡镇的公路。镰刀河美其名曰河，其实是一条干渠，被村里的大妈大娘们像切肥肠似的你一截我一截给瓜分做了菜地。闸口的闸板倒是有模有样地吊在半空，给人留下一点对镰刀河的想象空间。
　　 面包车里挤满了男人女人和大包小包。
　　 一只手从车门里伸出来将大麦拉上车。是大雁。大雁是大麦的发小，两人一块儿上小学，一块儿上中学，像影子似的从来没有分开过。大雁说，你晕车坐窗边，这是我给你抢的位置。大雁说，我们搭乘这辆车去岳阳，再从岳阳坐火车到广州。大雁说，包车的钱我们已跟司机谈好了等到了岳阳再给他。大雁说，师傅人到齐了走吧。师傅似乎没有听到，摸出一颗烟来点上，然后两腿上提往方向盘上一架，冲着挡风玻璃吐起烟圈来。
　　 走啊走啊。满车的人见状都不耐烦了，大合唱似的嚷嚷起来。司机呸地一口吐掉嘴里的烟头，收起腿子，用喇叭声将起哄声摁了下去，没好气地说，催什么催，又不是赶着去托生，没看见还有人在招手吗！
　　 顺着司机的眼光，大麦看见一红一黑两团身影正朝村口赶来，黑的是母亲，红的是小麦。小麦！大麦呼地一下将半个身子从窗子里拱了出来，像一只母鸡似的向小麦张开双臂。妈妈妈妈！小麦挣脱出奶奶的怀抱，像一只小鸡似的张开双臂朝大麦跑过来。
　　 母亲弓下身子，一手撑着腰，一手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刚出门小、小麦就惊醒了，扯了嗓子喊妈妈，屎尿都犟到裤裆里了……
　　 不是搭车的？司机一踩油门，客车发出屁的一声猛地冲上公路，差点将大麦从车窗里甩出来。待大麦惊魂甫定回望村口时，那一团红一团黑已被客车扬起的尘土所吞噬。
　　 小麦……
　　 危险！大雁一把将大麦从车窗口撸回到座位上。大麦一声抽噎，瘫倒在靠椅上。大雁拍着大麦的后背说，小麦有她奶奶照看你担心什么，再说又不是不回来了，年底就回来。
　　 我能撑到年底吗？大麦望着窗外，公路两旁高大挺拔的水杉被砍光光了，只残留下一些伤疤一样的树兜。去年的正月，也是这个时候，大麦把两岁的小麦托付给母亲后，抹着眼泪随大雁去东莞。到了东莞，大雁将大麦介绍进了一家制衣厂，她自己则散开两把粗黑的辫子，一甩头，一扭胯，像一尾观赏鱼儿向一家星级酒店游去。在制衣厂里，大麦不会裁剪也不会缝制，大麦只能做一个剪线工，拿最低的酬劳。人在厂子里安顿下来了，可是心却怎么也安顿不下来。进厂子的当天晚上，大麦就来到街边电话亭给姐姐家里打长途。那时候姐姐刚在县城里开了一家快餐店，她请母亲到店里帮衬帮衬，母亲就顺便把小麦带在身边照看。
　　 接电话的是母亲，但大麦急不可耐地想听到的是小麦的声音。妈，您快叫小麦来听电话，快，快呀！
　　 小麦小麦，大麦听见母亲在电话那头呼唤了几声，然后冲着话筒说，小麦在玩积木，她不愿意叫妈妈哩。
　　 小麦我是妈妈，妈妈，快叫我一声呀，就叫一声！只叫一声！电话这头，大麦急得直跺脚，电话那头却只有嗡嗡嗡的空响。
　　 妈呀你把她弄哭，弄哭，快，让我听一听她的哭声也行啊，妈妈，我的好妈妈！
　　 ……
　　 电话那头还是嗡嗡嗡的空响。
　　 妈，快说，把大麦推到河里淹死！对，妈妈，快把大麦推到河里淹死！
　　 哇——
　　 大麦终于听到了一声泉水破裂般的清音。当大麦把听筒往耳边紧压想听得更真切一些时，话筒里传来了嘟嘟嘟嘟的盲音，电话断线了。大麦的心一揪，双手紧紧地将话筒攥在胸口，脸似一面瀑布墙，泪水一波一波地朝下涌。在回厂的路上，大麦嘴里不停地嘟哝着小麦小麦，也不看路，就那么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一头撞到路边一对情侣的身上，惊得女的尖叫她疯子，惊得男的骂她是祥林嫂。
　　 情侣的尖声叫骂将大麦从迷糊中唤醒过来。大麦破涕为笑，自语道，我不是祥林嫂，我是大麦，我听到我的小麦的哭声了，小麦哭的真好听呢。小麦爱大麦，小麦怕大麦被人推河里淹死。每次大雁来家里总喜欢逗小麦玩儿，大雁说，来，我们来把大麦推到河里淹死，小麦便会信以为真，立马飞跑到大麦身边，两条小胳膊翅膀一般张开，将大麦护住，不让大雁推她妈妈。有一次小麦蹲在地上拉屎，正拉得畅快，忽然听到有人说要把她妈妈推到河里淹死，她呼啦一下想站起来去保护妈妈，没想到退下一半的裤子缠住了的她的腿腿，她一下摔倒在便便上，但她顾不得脸上身上全是臭不拉几的，一边就地滚爬，一边哭喊着不要不要。
　　 做剪线工，大麦每个月只能拿到800元的工资，而且只包住不包吃。老板不管吃，麦子又不舍将这800元啃缺一只角，每天下夜班回到住地，大麦都能听见自己的肚子发出那种无节奏感无韵律感的轱辘声。大麦轻轻地揉一揉肚皮，嗔怪道，叫什么叫，忍得饥饿一时，成就窈窕一人。厂子门口的大排档上有五毛钱一个的煎饼卖，大麦每天只吃两个，早一个晚一个。大麦把工资全部积攒起来寄回去给母亲存着。
　　 第一个季度厂子的效益出奇的好，老板发善心给员工发红包，大麦也得了一个。大麦揣着红包到童装店给小麦一口气买了两件连衣裙，一件鹅黄色背带裙，一件粉红色的蝴蝶裙。还有多余的钱，大麦又给小麦买了一只黑白分明的布熊猫。站在邮局门口，大麦想，我的小麦收到妈妈的礼物一定欢喜之极。小麦快三岁了，我还没有给她买过任何玩具呢。想到这里，大麦的眼里禁不住穿过一线愧色。
　　 立秋的时候，母亲给大麦寄来了两张小麦的照片。几个月不见，小麦长高了不少。一张照片上，小麦穿着大麦寄给她的蝴蝶裙，手中像提着灯笼似的提着一串紫葡萄，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身朝屋里，脸朝屋外，那神情似乎是在告诉大麦，她要用她手中的葡萄灯笼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堂的，等着大麦回家。另一张照片上的小麦，将一张红卜卜的脸蛋与布熊猫依偎在一起，两排白生生的牙齿十分闪亮。
　　 每天夜晚临睡前大麦都会拿出这两张相片来跟小麦说一会儿话话。有时候睡不着，大麦就拿着照片与小麦做游戏。小麦最喜欢做的游戏是推磨磨。小麦将两条细长的小腿倒挂在大麦的脖子上，身子则仰卧在大麦的腿上，大麦抓住小麦的胳膊，推下又拉起，拉起又推下，一边推拉，一边柔柔地唱：
　　 推个磨，给个磨，
　　 陶大姐，会推磨，
　　 推的粉子细不过，
　　 做的粑粑甜不过，
　　 客来了，盖到咯，
　　 客走了，吃一个。
　　 小麦听得很认真，问，妈妈，为什么客来了要盖到咯？大麦说，不让客人发现呀。小麦又问，妈妈不是说要对客人有礼貌的吗，客来了应该给他吃一个。呵呵，我的小麦比妈妈的境界高呢。大麦捧起小麦粉扑扑的脸蛋狠狠地亲一口，然后将歌词改过来：
　　 推个磨，给个磨，
　　 陶大姐，会推磨，
　　 推的粉子细不过，
　　 做的粑粑甜不过，
　　 客来了，吃一个，
　　 客走了，盖到咯。
　　 像这样对着小麦的照片说话的夜晚实在是太长，太多。
　　 大麦心中的城池守不住了。刚入冬，大麦就火急火燎地向老板提出了辞呈。老板见她心不在胆上，客套话也懒得跟她说，直接让她结账走人。
　　 大麦拖上行李箱一路奔跑，每碰到一个人她都要停下来对人说，我要回家啦！我要见到小麦啦！
　　 回家见到小麦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放亮，地里的麦子还看不清是青还是黄。整个村子也都还沉浸在睡梦里。
　　 不过母亲知道大麦到家的时间。母亲早早地起来做了好吃的候着大麦。母亲没有告诉小麦大麦要回家的消息，但小小的小麦却有大大的心灵感应。她一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就一骨碌从被子里钻出来，喜鹊一般床上床下地跳跃。
　　 跟小麦在一起就是跟快乐在一起。
　　 母亲说小麦现在学会了自己穿衣服，学会了自己叠被子，学会了扫地，总之学会了好多好多。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大麦还真的不敢相信不到三岁的小麦竟然乖巧到古怪精灵的程度。就拿穿衣服来说，冬天衣服又厚重又繁杂，尤其是裤子，有内裤，有绒裤，有棉裤，有套裤，小麦能一件件穿得利利索索，穿得齐齐整整。
　　 在去东莞打工之前，大麦挑选钦定词谱中的单调教小麦背诵，从皇甫松的十四字竹枝词，到马致远的二十八字天净沙，小麦可以一口气完整地背出十来首。大麦计划让小麦三岁背完词谱中所有五十八字以内的小令，四岁开始背诵五十九字始至九十字的中调，五岁背诵九十一字以上的长调。总之，在小麦上小学之前，一定要背完词谱全书四十卷。
　　 时近年关，姐姐店里有两个服务员因家中有事告假了，姐姐一时半会请不到人急得团团转，让姐夫想想办法。姐夫姓艾，是县工商管理局的办公室主任，人长得矮嘟嘟的，平日里一脸苦相，说话喜欢这个这个的打官腔，于是有人唤他哀主任，有人唤他騃主任，有人唤他矮主任，有人唤他爱主任，姐夫也从不计较，一个艾字，阴阳上去，任人变调。姐夫批评姐姐道，这个这个，脑子不转身子转，像个傻陀螺。姐姐说，你就会当甩手掌柜，你脖子上顶的不是陀螺就给想想办法呀。姐夫说，这个这个，还用想吗，现成的人你为什么不请。姐姐问谁，姐夫说大麦呀，大麦不是闲在家里吗。姐姐说，大麦是个闲得住的人吗，她是想利用这段时间好好陪陪小麦，再说，她身体也吃不消……姐夫说，这个这个，你开不了口我去试试？姐姐说，你就说提前接母亲和她们娘俩今年来城里一块儿过年。姐夫见到大麦的时塞给大麦两本书。姐夫对大麦说，这个这个，你不是想好好培养小麦吗，我前段时间外出到长沙打假专门给你从岳麓书院带回来两本书你一定喜欢，一本哈佛女孩刘亦婷，一本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大麦笑笑，也不伸手接书，说，姐夫不是专程来给我送书的吧。
　　 在给姐姐帮工的这段日子，大麦见缝插针地读完了哈佛女孩刘亦婷的故事。刘亦婷的妈妈是杂志社的编辑，大麦感到她的教育方法很值得自己学习与借鉴。大麦更羡慕刘亦婷的继父张欣武不仅愿意把刘亦婷当做亲生的女儿来呵护，而且和刘亦婷的妈妈一样重视孩子的素质教育。刘亦婷是幸运的，有个好妈妈，还有个疼她爱她、懂得并重视早期教育的好继父。——继父？大麦的心突突地跳了一下，想，以后小麦会不会也有幸遇到这样一位疼她爱她的好继父呢。又想，如果这位好继父也懂得并重视孩子的早期教育小麦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哈佛女孩呢……想，想，想什么呢，大麦在自己的大腿上扇了一巴掌，将自己从幻想扇进现实，地里的麦子无论是打苞抽穗还是扬花灌浆这些都是麦子自己的事情，谁也代替不了麦子的自主生长，同样，自家的孩子成才不成才怎么能指望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