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汉还在呱啦呱啦，大麦已经像一个被棒打的词语零落在椅子上，瑟缩成一团。你怎么啦，头上好像冒虚汗了，是不是晕机？我我，大麦我了两声，两只手用力一撑，将身子从椅子里撑起来。机舱里的光线有些暗淡，身旁的舷窗仿佛是飞机的腹眼，显得明亮又闪烁，大麦侧身将鼻子贴到舷窗上。黑汉对于诗与词的解读是如此的精到，精到得像理疗师手中的针灸，针针直插大麦的命门。
　　 天气甚好。往上瞅，飞机空旷无依，好像静静地悬浮在某个空间点上；往下看，蓝幽幽的像无垠的麦地，漂浮的云朵好似顽皮的风儿在麦地里打着滚儿；往远看，在云际与天际交汇的地方，有一条过渡色带，宛如一条彩虹丝巾，飘渺而又真切。彩虹丝巾？大麦的心咚的一下如鼓点响起。有些东西你越是怕触碰它，它越是像影子一样的缠着你。
　　 那一年，十九岁的大麦到诗刊编辑部去见骑石，骑石将一条彩虹丝巾系到大麦粉嫩的脖子上的同时也将大麦的心牢牢地拴住了。那时的骑石三十多岁，刚刚离异，身边还带着一个5岁的男孩。母亲说诗歌不能当饭吃，诗人更不是过日子的人，可那时的大麦已经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油浸不进，盐腌不进，谁的反对也无效，她毅然决然地留在了骑石的身边，开始了她学做人妻学做后妈学做保姆的日子。婚后的第三年，骑石不知怎么的像格里高尔一觉醒来变成了甲壳虫一样，他也在一夜之间由一头奶牛变成了一头公牛，任凭怎么挤也挤不出几滴诗歌的牛奶了。公牛进而又变成疯牛，而大麦则成了疯牛眼中的红布，见了就顶见了就撞。大白天里骑石居然当着他儿子的面剥光大麦的衣服，把大麦当了犁耙磙耖来折腾，从床上折腾到地上，从地上折腾到床上。折腾累了，折腾够了，折腾饿了，他就开始牛吼，拿酒来拿酒来拿酒来！大麦终于开口了，大麦说，你两个月来没有给我一分钱，我拿什么给你喝，要喝就喝我的血吧。大麦举起一把水果刀对准自己的手腕就是一刀，喝吧！大麦的血很鲜艳也很充足，喷出半尺多高，喷出一尺多远。
　　 飞机像鸟儿一样在云中平稳地滑翔，如果没有云层作参照物根本感觉不到飞机是在飞行。鼻尖抵在舷窗上，大麦感觉有些生疼，伸手揉了揉，眼光不觉落到手腕上，一道暗红的伤痕宛如一条玛瑙手链缠绕在她的手腕上，别说，还颇有一些凄美之感。大麦暗自笑笑，然后拿眼睛的余光扫了黑汉一梭子，黑汉挺配合，中弹似的歪躺在靠背上打起盹来。
　　 见惯了黑色的墨水，还见不惯红色的血水，那天，骑石是真的被大麦的举动给吓坏了。他将大麦抱到医院后，顾不得男人的颜面竟然当着那么多医生护士的面给大麦下跪了。下跪是骑石对大麦所使用的最主要的表现手法，求欢的时候他下跪，求情的时候他下跪，求饶的时候他下跪。每次下跪，也总能让他从大麦那里获得他想要的艺术效果。就这样，先对大麦下手，再给大麦下跪，就像一首长调的上下阕先记叙描写后议论抒情。这类宋词在此后的三年里成了大麦生活的必读之物。
　　 这年冬天，诗刊杂志的订户突然间集体消失了。诗人尚在，读者已逝，我们这个时代似乎越来越缺少有教养的读者了。为了挽救刊物被停刊的命运，杂志社将编辑的主要任务由负责组稿变成了负责销售，最终，刊物的命运没能挽救过来，诗人的命运也没得救了，骑石领工资时，只领到一板车杂志。
　　 杂志自然不能煮水喝，杂志自然不能当饭吃。骑石连续几个晚上都像一块石头蹲在筒子楼的楼顶，一颗烟接着一颗烟拼命地抽。大麦不能替骑石分忧，大麦只能替骑石担忧。男人就是用来让人担忧的，大麦担心眼前的这块石头会突然一骨碌滚下楼去，但她又不知道如何跟一块石头对话，她就将自己也站成一块石头，她就这样陪着他。筒子楼楼高七层，大麦家住二层。站在楼顶，举目四望，城市的夜晚到处有霓虹灯在闪烁，亮，灭；灭，亮。大麦感觉有无数的人正躲在暗处冲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闭一只眼睁一只眼。有一匹鸟儿呀呀呀呀地从大麦的头顶掠过，夜色迷蒙不辨形色。鸟儿的出生地在哪里，它的落脚地在哪里，它的目的地又在哪里，大麦目送鸟儿融化在夜色里，想，亮也罢灭也罢，睁也罢闭也罢，一双眼睛永远都只是另一双眼睛的旁观者。你，老跟着我干什么！骑石突然呼地一下从地上耸起来，接着像拉开消防栓似的拉开裤裆的拉链，将水龙头对准大麦哗啦哗啦地扫射过来。对骑石这一孩子似的举动，大麦不仅没惊没恼，反而笑了，她一边往楼下退去，一边想，生活还得靠自己生靠自己活，这就像撒尿还得靠自己亲自撒亲自尿，别人帮得了你吗？
　　 第二天，大麦早早地来到街头占得一道丁字路口，靠边儿铺上几张旧报纸，然后摆上封面艳丽的诗刊杂志，开始守株待兔。这一开始还真的守到几只兔子，有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儿凑过来挑走了几期封面印有港台影视明星的杂志，可后来就再也无人问津了。因无人问津，大麦将目光从地摊上收起来，撒向街道，撒向过往的路人，这一撒让她有了重大发现。她发现有一群穿着宽松的女人在向路人兜售什么东西，每有路人经过，她们就像鱼儿一样地游上前去，然后神秘地掀开自己的衣角，用一朵兰花指引领路人朝她们怀里窥视——打洞的，要不……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大麦耳尖，还是听得真切。大麦的脸红了，红，浸到了她的耳根。女人们卖的黄碟骑石弄到家里来强迫她看过，骑石不仅强迫她看，还把碟片当着教材逼她照着碟片上的画面做。大麦将目光网住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见到一个人就拦下一个人，不到一个小时这个女人就卖出去五六张碟片。大麦从这个女人的身上得出一个结论，好汉怕缠妇，只要缠劲儿大，总会有人就擒的，再说青菜萝卜各有所爱，这个世界有人需要黄碟，也一定有人需要诗歌。于是，大麦拿起几本杂志走到路中间去拦人。干什么，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路人误会了她，喝止她，大麦婉约着一张脸将一本印有女人露脐照的杂志豪放地举到人家眼前，说，最新一期的诗刊杂志，您买一本看看。人家说，诗刊？我买回去干什么，擦屁股？擦屁股也太硬了吧。大麦又拦下一人。那人说，呵现如今还有人卖诗歌！我不要什么师哥，我只要师姐。那人淫笑着，两只手像两只啄木鸟同时朝大麦胸脯啄过来。这个世界有许多事情就是那么巧，巧得让人不得不相信鬼呀神的。就是那人淫邪的一啄，不迟不早不偏不倚正好落入到骑石的眼睛里，卖，卖，卖，我祖宗八代的脸都叫你卖光了！见有男人打女人，看热闹的人像苍蝇似的嗡嗡着围将上来。苍蝇甲说，看，肯定是老公打老婆。苍蝇乙说，什么事啊下这么重的手！苍蝇丙说，那还用问吗，你没听见这男的骂卖卖卖，肯定是背着老公卖肉呗！苍蝇丁说，卖肉有什么呀，那个东西怪又怪，谁也搞不坏，即使天天拿去卖，总有原物在……卖，卖，卖，我叫你卖！骑石将大麦摁倒在地上，一只手掐着大麦细细的脖颈，一只手蒲扇似的扇着大麦的耳光，鼻孔好似烟囱一般突突突地往外喷着怒气。骑石，别，别骑我肚，肚子……大麦想护住肚子，可是她的两条胳膊被骑石的两条腿死死地夹住了，整个人像一只被咬断了脊椎的小鹿哪里还有挣扎的气力，直到人群中有人喊血血血要出人命了，骑石才罢了手。但当他罢手时，已经晚了。医生告诉他女人肚子里五个月大的孩子已经胎死腹中了，并且还告诉他女人因子宫严重受损以后可能再也怀不上孩子了。大麦啊心肝啊宝贝啊……骑石嗵地又给大麦跪下了。他跪在大麦的病床前一边撕扯着他浓密的发毛一边哀嚎道，五个月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大麦的嘴皮子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虚弱得没有张嘴的力气。直到几年后的一天，大麦才把当时瘫在医院里想对骑石说的话说给了大雁听。失去了孩子的大麦当时没有一点恨骑石的意思，她只是很委屈地想替自己做一个申辩，她想说，我本来是要告诉你的，可是，我躲在房里呕吐，你儿子怀疑我偷吃什么好东西，你做父亲的竟然也跟着瞎起哄……
　　 大麦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大麦没有将丢了孩子的事告诉母亲和姐姐，她也没有告诉大雁。在她住院的这段时间里，骑石所在的诗刊社最终还是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宣布关门大吉了，那些寄生在诗刊的编辑和诗人们也都如泄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骑石跟另一个诗人朋友合资开了一家酒吧。大麦则因为流产落下了一身的毛病。先是有事无事地发一通高烧，继而是阑尾炎发作，后来又引发腹膜炎化脓。不得已，大麦只得在家养病。病中的大麦像一株遭遇到病虫害的植物，一天天枯萎下去。大雁打来电话问她的近况。大雁曾经说过，大麦婚后的生活必须对她进行现场直播，至少也要做到坚持实况转播。大麦给大雁回电话轻描淡写地说，做全职太太有什么好汇报的呀，除了烧火洗衣服带孩子，就是烧火洗衣服带孩子。大雁说，你把笔和纸找出来。大麦不解，问找笔纸干什么，大麦说我们家现在找不到笔纸了，骑石不再写诗了骑石去开咖啡店了。大雁说你还记得你当初发过的誓言吗，大麦问我发过什么誓了，大雁说，你在我家，在我房间的墙壁上用毛笔写下的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真忘了？大雁一下子戳到了大麦的心窝子，大麦不出声了。少年心事当拿云，当年她俩的拿云心事就是以文学为生。人的心思就是一棵树，长成一桩心事需要经年累月，砍掉一桩心事却在朝夕之间。大麦从小就喜欢读书。别的小孩贪恋的是零食，大麦迷恋的是书籍。念小学的时候，母亲像喂奶似的专门给大麦喂一些童话类的书，格林笔下的狐狸与鹅群，安徒生笔下的橡树与沙丘，普希金笔下的少女与勇士，奥茨威笔下的国王与公主，这些成了大麦童年时智慧的伙伴和精神的大餐。进了中学，母亲给大麦断了奶，母亲让大麦自己去觅食，觅到什么吃什么。从初中到高中，大麦迷上了文学作品，越厚越长她越喜欢读，大麦读过的书就像五谷杂粮一样杂，到底读过哪些书大麦都记不清楚了，唯一记得清楚的是自己没有读过四大名著。本来大麦计划在高一那年像宝黛共读西厢那样跟大雁一起读读红楼梦的，但语文老师说，高考要将四大名著纳入考试范围，从高一开始学校专门开设名著阅读课，每周一节课，全校同学必须统一阅读内容和阅读进度。对于大麦来说，课内的海明威总是没有课外的海明威精彩，不管是什么书，不管名著多么有名，只要一旦变成了课内必读之物，她便从此没有了兴致。受大麦的影响，大雁也跟大麦一样搞两个凡是，凡是老师要求阅读的书籍一概不读，凡是老师禁止的书籍一定要想方设法弄来读。由于沉迷于地下阅读，大麦和大雁都出现了严重偏科的状况，班上教数理化的老师便轮番给她们讲木桶原理。一只木桶盛水的多少，并不取决于桶壁上最高的那块木块，而恰恰取决于桶壁上最短的那块，只有桶壁上所有木板一样齐木桶才能盛满水。最后，班主任将大麦与大雁叫到一块，跟她们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地指出，如果说我班是一只木桶的话，你们就是那块最短的短板；如果说你们的六门功课是一只木桶的话，除了语文之外，其他功课都是你们的短板，短板就是漏洞的同义词，有漏洞就必须想办法予以补上，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老师们集体找大麦和大雁谈话的时候，已经是高三的下学期了，其时，高考的脚步正踏踏踏踏地步步逼近，大雁拿诗僧寒山的话问大麦，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大麦便拿拾得和尚的话来回他，只得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且看他焉。说完，两人笑作一团，笑得花枝乱抖。高考落榜后，大麦和大雁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俩姐妹异口同声地安慰对方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打的吧。
　　 大麦你真的忘了你当初许下的诺言了吗？电话那头，大雁拿着话筒像拿着一支打气筒似的给大麦打气，读小学的时候你就在小学生天地上发表过作文，读中学的时候你在校园文学和省报副刊上发表散文，高二那年，有两个浙江的男生坐长途客车专门来寻你哭着喊着要跟你交笔友，多轰动呀！现在骑石不写诗了，但你可以拿起笔来呀，一个诗人倒下了另一个诗人站起来！
　　 坐在椅子上接电话的大麦，听到站起来三个字一下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在圣埃克苏佩里的童话里，小王子说过这样一句话，使沙漠显得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口水井。文学梦就是藏在大麦心底的一口水井，现在大雁将这口水井的窨井盖给掀开了，大麦仿佛听到了来自自己心底的汩汩流淌的泉流声。
　　 搁下电话，大麦无意间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历和挂钟，这一看，让她的眼睛像钉子一样钉在了日历上：2009年4月9日。十年前的1999年4月9日，父亲顾四久被人从福利院的鱼池里捞上来。那一天很迷信，父亲名叫四久，而那天刚好是他49岁的生日，那天的一组数字里也恰巧有4个9。听母亲说祖父给父亲取名四久，是寄寓父亲将来福久禄久寿久喜久，没想到这个名字竟成一个谶语。当天，乡镇四大家领导全来给父亲送行，有人当场口占一句联语：四月九日四大家领导送四久久久难忘。可惜至今无人能对出下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