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小麦，大麦从身上摸索出手机。手机是大雁在东莞客运站跟她分开时送给她的，大麦不肯要，大麦说家里的座机也是你出钱装上的，现在你把手机给我了你自己用什么。大雁说对她调皮地挑了挑媚眼，说，有人送你手机难道就不会有人送我手机吗，嗯？
　　 大麦已经一个星期没给小麦打电话了，大麦想，小麦想妈妈一定想哭了想疯了。打开手机翻盖，大麦的食指却僵住了。电话里说什么呢，说妈妈因工作出错被老板开除了？大麦颓然地合上翻盖，正在这时，手机响了，真是母女连心呢，大麦呼地一下站起来，喂喂我的心肝宝贝是你吗是你吗你可想死我了。这个这个，真是心有灵犀啊麦子，我正想你没有想到你也正想我呢。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小麦花开般娇嫩甜美的声音，而是一种地沟油一般阴暗腻滑的声音。姐夫说什么呢……大麦刚才没有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脸一下臊得火烧火燎，结结巴巴地问，我还以为是是小麦呢，你有有什么事吗……姐夫说这个这个，没什么事就不能打你电话了，哥哥我是真的想你了。大麦说，你再没正经我可生气了。姐夫说呵呵，那就跟你说正经的吧，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局的赵老板赵局长你认识的，升任副县长了，姐夫我现在是工商局的代理局长了，现在局里的人都改口叫我艾老板了。大麦说是吗艾老板，恭喜你呀。大麦想起大雁曾对姐夫作过的一个预言，大雁很善于观察人，她对姐夫的了解比大麦要多得多，大雁说大麦你这姐夫人矮影子长，平日里嘴巴把控得特别严，无论是现任领导还是前任领导，他从来不透露他们一丁点的秘密，而他自己有什么秘密却故意让领导全知道，像他这样的办公室主任是领导最信任最愿意提拔的人。喂大麦你在听吗，电话那头说，姐夫我打电话可不是为了讨你一句恭喜呢，现在我们店里的生意忙得不可开交，你姐姐累得腰都伸不直了，她想让你回来帮忙呢。帮忙？大麦说，我能帮上你们什么忙呀，白案红案都不会。姐夫说，这个这个不是让你回来当大师傅，更不是让你做小工，是让你回来做经理。做经理？大麦暗自笑道，经理就是经常被人修理。大麦不知道明天危玉女会怎样修理自己，她挂断姐夫的电话，想进厨房吧全没了食欲，想进宿舍吧又要忍受卧榻之侧有淫心不死。恍恍惚惚之中，一双脚撑着她疲沓的身躯走出了厂子，走到了街上。
　　 来虎门已经三个多月了，大麦只跟危玉女出过一回厂门，她没有时间逛街，也没有闲心逛街，更没有票子逛街。大麦从家里出门时正是立春时节，现在春天应该走了吧，可站在街边大麦却寻找不到春天离去后留下的脚印，树是常青树，花是四季花。城市里没有季节流转。大麦漫无目的地溜达着，她不知道虎门有个威远岛，不知道有条太平水道像一个草书的门字一样将威远岛关在门里。大麦更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站在门字的一点上还是站在门字的钩钩上。大麦只知道这里跟自己的家乡镰刀湾村一样也叫村，只是这里的村庄地里不长麦子和水稻只长高楼和烟囱。这里的高楼真高，一座比一座高，但令人费解的是这里的高楼大多不叫楼，而是叫城，叫广场，叫中心。高楼上的霓虹灯像川剧的变脸大师变换脸谱一样不断地变化着色彩变化着图案变化着明暗，扑朔迷离，如梦如幻，梦幻得让人如同失重一般失却存在感。
　　 大雁栖息在哪座楼里呢？大麦忽然想起了大雁。大雁真的是在干那种又搞钱又快活的事吗？大雁从来不跟大麦讲，大麦也从来不问。高中时代，大麦和大雁都是狂热的文艺青年，都发誓要嫁就嫁给文学。当年高考，大麦和大雁都因为偏科成了高考漏子。后来，大雁留在村里做村小的代课老师，代课不到两年，由于生源严重不足村小先是被降格为教学点，后来干脆被撤销了，代课老师无课可代了，无课可代的代课老师于是乎化身成了一只候鸟，一只春去春回的城市候鸟。大麦呢，大麦违逆母命追随文学嫁给了诗人骑石。母命是什么？母命是留大麦招赘，母命是村里的这个代课老师由大麦来做。母亲在村里做了一辈子的民办老师，退休之前上面来了政策让母亲转了正，让母亲有了退休金。村里的娃娃不能没人教，母亲想让大麦接她的班，村里很乐意，乡里也同意让大麦先从代课老师做起。但大麦把代课的指标让给了大雁，十九岁的大麦，被骑石用一首诗把魂儿勾走了。骑石是一个诗刊杂志的编辑，骑石发表在杂志的卷首诗只有两句，一句是我要用一首诗让你爱上我，另一句是我要用一朵花让你嫁给我。大麦怀揣着这一期的杂志和新买的一本钦定词谱到武汉去找骑石。一路上，沉浸在美好想象之中的大麦自己作词作曲外带演唱：你是风儿我是沙，你是诗来我是词……那时的骑石蓬头垢面，满脸的络腮胡子。大麦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雄性的络腮胡子。大麦十二岁姐姐十七岁那年，父亲为了救起一个掉进鱼池里的老头儿被偷鱼的暗网网住了，父亲这一角色从此从她的生命中缺席了。父亲生前是乡福利院的院长，父亲留给大麦的唯一的遗产就是一张下巴寸草不生的照片。当大麦零距离地面对骑石的络腮胡子，大麦的心立马就化了，人也随之化了，化在了骑石的怀里。骑石迎娶大麦的时候用一株打着骨朵儿的玫瑰花兑现了他在诗中的承诺。那时的大麦，嗅着玫瑰，恍然自己也变成了一首诗。
　　 叱——咤——，忽然一辆黑色小车幽灵般刹在大麦的面前，车窗里拱出一颗光头，气急败坏地骂道，想跟老子玩碰瓷吗你个婊子老子成全你，滴！光头猛地一踩油门朝大麦撞来，大麦叫声妈呀条件反射地闪开。哈哈哈哈……待大麦缓过神来发现自己走在了马路中间时，小车抛下一串邪恶的笑声扬长而去。正在大麦惊魂未定的时候，刚才的那辆小车倒了回来。车门打开，一条白花花的长腿伸了出来，又一条白花花的长腿伸了出来，是你吗大麦，真的是你吗？路灯下，一个妖艳的女人朝大麦摇摇摆摆走过来。
　　 大雁！大麦惊呼。
　　 大麦！大雁惊喜。
　　 在虎门的街头，在迷离的路灯下，大麦跟大雁紧紧地搂在一起。
　　 大麦跟大雁分开回到厂子的时候，工友们正在吃早餐。闹闹见了她叫声姐姐赶紧将一碗稀饭举到她面前。太监也凑过来，小声对她说，你不要担心老板炒鱿鱼，现在农村里正是农忙时节，厂子里很难招到人手，更不用说熟练工了。大麦忽然觉得这太监身上也有男人味了，柔顺地看了他一眼，心里说，她不炒我，我要炒她了。昨夜大雁帮大麦拿定了主意，大麦决定答应姐姐姐夫辞工回家了。大雁说我是雁，命中注定四处飞，你是麦，命中注定田里栽，你到姐姐店里做事不仅生活安定，而且还能照顾小麦，小麦是你的命根子，能照顾小麦才是最重要的。大雁给大麦订好了两天后从广州到武汉的飞机票。大麦还没有坐过飞机，大雁要让大麦体验一下在天上飞的感觉，大雁说坐上飞机之后，你的眼界会一下子高起来，你的心胸也会一下子宽起来。
　　 对于再次打错款号的事，危玉女还没有得到订货方的反馈，暂时还不知道，大麦找到危玉女直抒胸臆，说，我要辞工回家。危玉女听了一愣，说，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情？我知道你昨天是代人受过，我发火是发给他们看的，扣工资的事情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当真了？大麦说，我是真的要回去了，我的女儿生病了。哟，你女儿生病了？危玉女顿作惊讶状，关切地问，要紧不？要不要预支工资？大麦说昨夜我母亲打来电话说我女儿扁桃体发炎几天没吃东西了。大麦一说到小麦，眼圈一下子红了。危玉女把一只手搭到大麦的肩头，说，这是感冒没事的，吃点药就好了，——你就为这事要回去？大麦点点头，又摇摇头。危玉女将另一只手又搭上大麦的肩头，将大麦亲热地撸一撸，说，我们姐妹有缘也很投缘，你在我这里做事我不会亏待你的，到年底我还会给你涨工资的，以后每年再给你加工龄工资。谢谢老板的美意，大麦将危玉女的手从肩头揭下来，说，我回家的机票都订好了，后天就走，我想今天跟厂里把账给结了。你说的是真的？危玉女问。真的，大麦说。危玉女的粉脸顿时像门帘似的挂下来，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调，像一只破轮胎往外泄阴气，你跟厂里怎么结账要看合同。看合同？大麦小声问。你忘了，我们是签了合同的，中途无故离厂，给厂里造成直接或间接经济损失的，截留其全部工资并视情保留索赔的权利。你是说，我给你打了三个月的工你非但不给我工钱反倒要我赔赔赔……大麦急了，急得两眼冒金星。老板，这时，叫夏柳的男子狗一样地摇着尾巴出现在危玉女的跟前，大麦见他凑在危玉女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危玉女立即像一支被点燃了的炮仗爆炸开来，200套校服啊！5万块钱啊！顾大麦顾大麦，谁顾你谁他娘的倒大霉！你一错再错给厂里造成这么大的损失还想要工资！我说你怎么突然要辞工，原来是想逃之夭夭，夏物管，别让她跑了，把她关到库房去！夏柳倏地一下窜到大麦身后一个饿狗扑食将大麦扑住。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大麦的两只脚一下离了地，怎么挣扎也使不上劲。楼上楼下闻声冒出一颗颗脑袋，但这些脑袋又都像水中的皮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同时摁了下去——危玉女一把抓下头上的绒线帽，露出一个恶毒的癞痢头，拉警报似的尖叫道，5万！想跑！！没门！！！
　　 如果不是大雁来送机票，如果不是光头男陪着大雁来送机票，危玉女的讹诈就得逞了，夏柳的下流就得手了。大雁帮大麦穿好裤子扣好扣子，又叉开指头帮大麦梳好头发再帮大麦收拾好行李，然后，招来一辆的士亲自将大麦送出虎门，送到广州，送上回家的飞机。
　　
　　 伴随着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轰鸣声，飞机离开跑道，向云层里冲去，大麦感觉到耳朵里有电钻在呼呼地钻，耳膜疼得快要破裂了，同时整个人的重量全落在了椅背上，双腿也像两条飘带似的飘了起来。
　　 是第一次坐飞机吧。大麦睁开眼睛，发现坐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黑脸大汉，大汉那脸黑得贼亮，像刷了一层国漆似的。第一次都会头晕恶心耳膜疼，嚼嚼口香糖就好了，来一片试试。黑汉将一沓没有开封的口香糖递到大麦面前。大麦蹙蹙眉头，眼前的黑脸幻变成了危玉女的粉脸，心有余悸地想，上次要不是轻易跟人搭讪怎么会上危玉女的贼船？快三十岁的人了居然还像无知少女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黑汉见大麦不怎么搭理他，嘿嘿一声，像说单口相声似的自说自笑道，您放心，口香糖绝对没有毒，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白，嘿嘿，您瞧我这张脸黑的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姓白，我是家里的老大，父母就给我取名叫白大，听起来就是白搭，嘿嘿，这也就注定我无论做什么事，无论怎么努力多是白搭，这不，这一趟跑广州找销路又是白搭，嘿嘿。找销路又白搭还能笑出声来，这人真是……大麦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感慨这人真是什么，从黑汉手中抽出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
　　 此时的飞机已经进入到万米高空开始了平稳飞行，大麦揪着的心也舒展开来，不知不觉中耳鸣消失了，耳朵里清晰地飘来乘务员甜美的声音，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我们将为您提供餐点，有需要用餐的旅客，请您将小桌板放下。大麦下意识地回看了黑汉一眼，黑汉也刚好拿眼睛看她，嘿嘿，黑汉说，等哈子空姐会给你三个选项，猪肉牛肉和鸡肉，都是免费的，我选最贵的牛肉，嘿嘿。这人蛮实诚的，身上还散发着几颗幽默分子。大麦暗暗抿了抿嘴，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听口音您好像是……喔，黑汉说，我是洪湖瞿家湾的，是一个养猪专业户，这趟去广州就是专门跟几个大肉联厂联系销售肉猪的事。嘿嘿，湾里人有的叫我白猪，有的叫我黑子，当然，也有叫我词人的，我这人没有什么怪气，别人乱叫我，我就乱答应。黑汉一边打着嘿嘿，一边扬起一本书当扇子噗噗噗地扇风。饲人？大麦随口问道，你还兼卖猪饲料？嘿嘿，黑汉听大麦这么一问，乐得嘴巴好似裂开的撮瓢，词人不是卖猪饲料的人，词是诗词歌赋的词。黑汉停下手中的动作，指指手上的书，书皮用一张牛皮纸包着，上面没有书名，黑汉补充一句说，词，是钦定词谱的词。钦定词谱？大麦的心怦然一动，手不自觉地从怀里摸出一本散发着她体温的书，对黑汉晃了晃说，你说的是这本钦定词谱吗。就像电影里的特工在接头时对上了暗号似的，黑汉一见，两只黑洞洞的眼睛里放出亮闪闪的光芒，对对对对，就是这本书，——难怪，一见你就感觉你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忧郁中透出淡雅，淡雅中又透出笃定……大麦还是第一次被人拿了书面语来当面恭维，就像微风掠过湖面，心底泛起那么一丝儿不易察觉的醉意。巧巧的妈妈生巧巧，真有这么巧吗，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因为同一本书在同一个时空结点偶遇了，这是冥冥之中的邂逅，还是一场注定的不期而遇？可当大麦将眼光从对方手上再度移到对方的脸上时，心中的涟漪一下子消散了，直直的鼻子和圆圆的嘴唇在秀气的脸上顿然构成一个疑惑的惊叹号——这张比牛皮还要厚黑的脸，即使用刨子也刨不下一抹唐脂宋粉呀，唉，你一个养猪老，应该看饲料大全或者牲猪食谱什么的才对呀，装什么不好，偏偏装有学问呢。大麦想笑但没有笑出来，而是随口问了一句多余的话，这么说你也是一个诗人？大麦连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用一个也字。大麦的问号仿佛触碰到了芭比娃娃身上的说笑机关，黑汉呱啦呱啦地自说自话起来。嘿嘿，我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填填词，词有词格，词格就是一种自由的节制和节制的自由，填词是一种修为，孔夫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填词能让你从心所欲，又能让你不逾矩，就好比开飞机，只要你不偏离航线就能在天空自由飞翔，文如其人，我这人的性格注定做不了诗人，诗人大多有暴力倾向，不是傻子就是疯子，写诗可以不管语法，可以不管节律，一棒子将好端端的句子打得七零八落，如果说填词是开飞机，那么写诗就是酒驾，醉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