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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儿不见了。
　　 六十五岁的胡祥春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照护孙儿读书。为了照护孙儿读书，他告别了姚湾村的五亩承包地、两亩野沟扩建的精养鱼池，还有患难与共的结发妻，在积淤口中学校门前的街道上租了房子，和孙儿同吃同住。儿子媳妇在广州打工，收入还不错，就是担心儿子胡鹏飞。夫妻俩在外面钱还是捞到了，却生怕儿子在家里变坏了，或书没读好，或成了祸害一方的小混混。这都是极有可能的。村里姚麻子的儿子姚大成就是这样，读书读到初二便读不下去了，剃个飞机头，染了红头发，还喝烟喝酒，欺侮小同学，向同学收保护费。这还了得？老师打姚麻子的电话，姚麻子在浙江帮老板开车，娃儿交给爷爷奶奶照护的。爷爷奶奶哪管得好姚大成呢？姚麻子只得辞职回乡，到积淤口镇帮人开客车。回来后好生修理了娃儿一顿，请老师吃了馆子，央求老师容他继续读书以观后效。哪知他狗改不了吃屎，继续学坏，还敢打教英语课的女老师，这次毫无疑问地被开除了。姚麻子急得双脚跳。调皮佬姚大成也成了学生们的反面教材。胡大勇在广州打电话，对胡祥春说，爸，你要把胡鹏飞看紧些，千万不要让他变成了姚大成。胡大勇的担心并非多余。在姚湾村乃至金水镇，还有几个年轻人在家呢？都是把娃儿留在家里当“留守儿童”，交给爷爷奶奶照护。祖孙之间隔了两代，那代沟恐怕比台湾海峡还要深些，祖辈的话都是耳边风，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胡祥春对儿子说，你们放一万个心，娃儿走歪路不学好，在们胡家是不可能的。胡祥春敢拍这个胸脯打这个包票。胡祥春当了三十多年的民办老师和校长，对学生的严厉早已远近闻名，何况是自己的孙子呢？他的嘴巴长在脑壳上，是用来专门说别人的，自己的孙子不学好的话，被别人嚼舌根，这就像挖了他胡家的祖坟。
　　 胡祥春照护孙子尽职尽责，而且属专职“干部”，孙子却突然失踪了，玩起了人间蒸发。好在如今通讯方便。可他摁手机找遍了亲戚朋友，找遍了姚湾村老家，都说没看到他孙子胡鹏飞。
　　 平时，胡鹏飞喜欢在学校体育场打打篮球、乒乓球。胡祥春都去找了，找遍了学校的角角落落，连空空如也臭气熏天的学生厕所都没有放过，都没有找到。积淤口镇就一条小街，老百姓叫它“屙尿街”。说是从街的东头开始边屙尿边走路，一泡尿屙完了，整条街也走完了，实际上是说街小。农村的乡镇街道又能有多大呢？街上只有几家小店，一条简陋的菜市场，还有两家规模有限的“电脑城”。卖衣服的卖鞋子的卖锅盘碗灶的等等，生意都比较萧条和冷淡，只有两家电脑城财运亨通，每到节假日总是人影憧憧，多数都是中小学生。两家电脑城都有闪亮奇异的招牌，一家是“逍遥天堂游”，一家是“快乐星期八”。招牌在眉飞色舞的灯光中闪亮，整条街的眼球都被它抓了去，还磁铁般吸着孩儿们的心。鹏飞这娃，只是读初一时，同学约他去过一次“星期八”，胡祥春打过他一顿，还关他在出租屋里写了保证，从此再不见他去过游戏厅电脑城。虽说鹏飞不可能好了伤疤忘了痛，不可能再去街上瞎混，胡祥春还是去街上找了，两家“电脑城”都逐一寻视搜索，像国民党的便衣特务查找地下党，惹得老板极为反感，终究连鹏飞的影子都不见。
　　 他会跑到哪里去呢？同学家？这应该不可能。需要外出，他都会事先与胡祥春打好招呼，说明事由与回来的时间，得到准允。胡祥春一般不会阻挡他。一是胡鹏飞很懂事很听话，品行好，在他身上挑不出么坏毛病，学习成绩也优秀，在积淤口中学读书两年多了全校排名十位以下还没出现过一回，老师们没有不喜欢他的，说他考取县一中的火箭班应该像罐子里摸乌龟手到擒拿。他的生活轨迹都是两点一线，从街上的出租房到学校，从学校到街上的出租屋。火车随意跑偏的事在他身上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二是孙儿的学习很紧张，像农村的暑天搞双抢。搞双抢最长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了都奓起胯巴吹南风，消消停停走亲访友打麻将。学生进了学校，那“双抢”不到放寒暑假完成不了。胡鹏飞每天都是五点半起床，定好闹钟的，说是六点钟班主任准时查班，迟到了会罚站，站在教室外面，还要写检讨定保证，张贴在教室里。胡祥春开始有些疑惑，虎着眼神问，该不是骗我吧？明明六点钟敲了铃，六点半又敲了铃，六点钟应该是起床铃，六点半才上课，你不要教室门前打卖拳。学校铃声和手机的铃声一样好听，是胡祥春叫不出名字的音乐，但比手机铃声要响，整条街上都听得明白。胡祥春怕他借故上街游荡，孩儿们中途学坏的大有人在。为防患于未然，他早起陪他上学。胡鹏飞没有说谎，六点钟后，积淤中学偌大的校园里，教室外再也看不到一个学生，教室里灯光雪白，书声朗朗。胡鹏飞说，爷，奇怪啵？积淤中学不是你的姚湾村小学。全县中考，积淤口中学连续三十年第一。连续三十年呢我的爷！都是硬搞起来的，搞得你屙尿要跑步前进。中午不是十二点下课吃饭么，应该午休两个半小时的，我们学校怎样？十二点半上课，上一节课后只让你扑在课桌上休息一个小时。晚饭时也一样，只给学生留半小时时间吃饭。住宿生在学校食堂吃，要排队，排到后面的话差不多吃不成饭了，饭打到碗里上课时间到了。我的同学说，在学校吃饭不是一口一口吃，是往嘴巴里倒，像反刍动物，进到肚里后再慢慢消化。若有老师拖堂，我们往嘴巴里倒都没得时候，只有肚中玩它一回空城计。这都是实情，胡祥春有大块的空暇，在学校转悠，亲眼目睹了学生的忙碌和紧张。星期六晚饭后，是胡鹏飞难得的自由空间，适当让他放松放松，也在情理之中。
　　 今天很奇怪，胡鹏飞没有准时回来吃晚饭。
　　 爷儿俩租住在学校对面的食品站。一通间房屋，二十来个平方，还算宽敞，前半间烧火吃饭，后半间睡觉。租金不算太贵，每年一千二百元。最大优点是离学校近，放了学，胡鹏飞不紧不慢五分钟可以到屋。胡祥春曾打算要孙子去学校住的，当住宿生。都说当住宿生生活太差。由于人多，炊食员用大铁锹炒菜，水煮盐拌，吃起来无滋无味。学生吃饭时，胡祥春去食堂考查过，炊食员都是老师家属，一律白帽蓝服，饭菜看上去清洁卫生，但将碗里的饭菜吃完的学生却很少，大多吃几口倒了，地板上到处是饭菜，简直没下脚之处。胡祥春直摇脑壳，现在的娃不晓得甘难辛苦，我们读书时饭都没得吃的，经常饿肚子。胡祥春倒希望胡鹏飞吃些苦，吃不得苦中苦，做不得人上人。只是听说住宿情况不好，这不是说住宿条件差，偌大的住宿楼，男生区女生区都有专职管理员，按年级住宿，每年级分配了好几间。宿舍里每人一铺，配有卫生间洗澡间。虽说管理员一般都比较厉害，都是骂人吓唬人的狠角色，但都是老师家属，终究是女人，男女生都不畏惧。晚上，讲话的讲话打闹的打闹，宿舍里半夜都安静不下来。胡祥春怕孙子休息不好影响学习，才下决心到金水街来租屋陪读。
　　 若放双休，星期五就应该放假，积淤口中学没有放，要上兴趣培训课，全县统一了的。星期五晚上，积淤口中学在学校教室里上课，星期六早晨，学生在教室里上完朝读，早餐，之后在学校操场集合，排队，浩浩荡荡开往校外，穿过街道，去早已撤销的地税局参加兴趣培训。积淤口镇地税局人去楼空，积淤口中学租用好些年了。地税局的招牌被醒目的积淤口镇青少年校外活动中心所取代。活动中心的院墙上，贴满了兴趣英语兴趣语文兴趣数学兴趣物理化学的巨幅宣传画和广告语，美其名曰活动中心是青少年快乐中学知识的好去处，其实老师还是原来的老师，教材还是原来的教材，与学校里上课别无二样，反倒地税局房间小，一个班的学生分坐在三四间屋子里，每节课一个老师跑马儿打招呼。胡祥春当过校长，晓得这是瞎胡闹，应付上面的检查，名为兴趣培训，实则补课收钱，换汤不换药。学校开学初发给学生征求意见书，要求家长签字，学生参加兴趣培训，家长同意不同意？当然十有八九是同意的，几乎全票通过一致赞成。胡祥春知道，全体学生参加兴趣培训是上级精神，学校工作重点，校长有压力，班主任有责任，完不成任务铁定挨批评。家长敢不同意？你不怕你的学生有小鞋穿？挨批评不说，编座位时立马将你学生编在角落里，半年都翻不了身得不到解放。郑之云老师在姚湾村小学教过十多年民办，在胡祥春手下当过十多年的兵，后来考取师范转了公办，姚湾村小学联村合校被撤销，郑老师调到了积淤口中学教数学。郑老师常常陪伴老校长聊天。郑老师说，搞兴趣培训没有几个老师愿意。主要是钱少，双休日子里，上一节课四十块钱，还不如到建筑工地上提灰桶。胡祥春不理解，每期每生收三百多块，十人三千百人三万。积淤口中学两千人有吧？两千人少说有六十万。郑老师嘁了一声说我的胡校长，钱不是为老师收的。收上来的钱县教育局要提取百分之五十，学校也要截留一些，最后才分给老师一点。肉是当官的吃了，卯子（系肉的绳索）是挂在老师身上了。
　　 星期六呢，照说学生是可以休息的，好生睡它一回早床，有兴趣的话可以逛逛街，走走亲戚，或者到河沟边钓钓鱼。但这些都不能，都是奢望。各科老师都布置了家庭作业，让你紧赶忙赶才做得完，你没有时间有非分之想。听胡鹏飞讲，班里有一位男同学，他婆婆死了，家长引着他到办公室找郑老师请假，说是请假小半天好不好？让男同学回家送婆婆一程，送婆婆到火化厂，然后随车回来上课。婆婆一辈子把男同学看作心肝宝贝，如今死了，他不去看最后一眼简直不是人，天理难容。男同学猴在郑老师旁边，可能想起了婆婆的千般爱万般好，一时也泪眼婆娑，郑老师自然是同意了，说你去吧去吧。男同学伸出衣袖擦干眼泪正欲回家，却被同办公室的物理老师叫住了。来，你来，物理老师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物理试卷，递到男生手里，交代他回家一定要把这张试卷做完，我要检查的。家长一脸惶惑，问，这位老师，我娃去送婆婆，去去就回，哪有时候做作业呢？郑老师是班主任，知道期中考试物理科考差了，拖了班里的后腿，物理老师被校长喊去谈了话，心中着急是很自然的。但再着急也不能违反常规，郑老师忙说，去吧去吧，卷纸回来了再做。这时就有同学生家长熟悉的老师开玩笑：娃呀，你可以一箭双雕呗。你扑在冰棺上一边哭婆婆一边做物理作业，屙尿洗烧箕——一搭两便利！
　　 平时上学，学生根本没有空闲时间，更别指望周六去玩耍了。各科家庭作业像座座大山压得你喘不过气来，周日下午三点还要到校睡午觉上晚自习。胡鹏飞更觉惨不忍“想”。他还要参加周日学校开办的培优班。周日早七点上课晚五点半结束，全年级前百名的学生都得参加，目标是对准县一中的火箭班。积淤口中学年年中考全县第一，而考进火箭班的人数却不多，这令校长很扫脸面，于是培优班工作一年比一年抓得主动。重赏之下出勇夫，给培优老师的报酬越来越高。
　　 至于胡祥春孙儿失踪，具体时间是星期六下午四点。上午胡鹏飞随“大部队”去了地税局参加兴趣培训，十二点回屋吃了饭，之后又参加郑老师的数学补习，便不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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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祥春下午照例到晃晃馆打过两个多小时的晃晃，惩过几次赖子，每次都和了，赢得眉开眼笑。这个晃晃馆只打小牌，大多是老人妇女，闲散人员，也有些人像胡祥春一样，专门在街上租屋照顾学生的。胡祥春性格不好，几牌不和爱吹灰面（发脾气），属赢得起输不起的角色，一般人不爱同他打牌。今天赢了钱，生怕手气背时浪掏沙，早早结束了战斗，到晃晃馆门前的菜市场买了一条麻鲢，回屋做清炖鱼汤。孙儿鹏飞最爱吃鱼喝汤了。都说爱吃鱼的人聪明，胡祥春经常买鱼孙儿吃，红烧清炖油煎打糕溜圆，变着花样做。胡家要发达兴旺，鹏飞要展翅高飞，希望寄托在鹏飞的身上。胡祥春当了三十多年民师，却一直没有转正，只因中间间断了一年，村书记死缠硬磨要他当了一年的村长，后来的民转公没有了他的资格。民办老师在一九八六年以后连续间断三个月便失去了民师资格，再想民转公等于是痴人说梦。教书再优秀再认真努力也是空谈。看着够资格的接二连三的转正拿高工资，当民师两年不如他们干一年，他义愤填膺火冒七孔，骂上面的民转公政策不公道，当老师是为人民服务当村干部就不是为人民服务了？再说，也不是我胡祥春官瘾大，是书记再三登门劝说，属于三顾茅庐，我还拂了书记的面子？当村长也只当了一年，他抱鸡母恋旧窝依旧回了老巢，依旧当校长教数学。他喝不得酒，喝了酒总要骂人。但骂也白骂，一阵风将骂声吹到爪哇国，人家退休有工资按月拿，他退休狗屁没有，还要勤爬苦挣自劳自食，真后悔不该当什么村干部。至于儿子姑娘们，虽说都在广州打工，也都干得不错，每月都有三四千元的工资，但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没有一个当官做府吃国家粮的，这便叫他胡祥春脸面无光，在乡邻面前说不起狠话，当了一辈子老师一辈子校长，自己没看相儿女们也没看相。好在胡鹏飞争气，小学读到初中一直优秀，奖状贴了胡家一满屋，这多少叫他有些心安理得。胡祥春舍得离家别妻来陪读，都是为了让胡家祖坟冒青烟自个心里找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