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天黑得早，微风中寒意渐浓。郑老师感觉浑身战栗，说话声有些发抖。胡老师，您说怎么办呢？要不要跟校长说一下呢？
　　 全县辞退民办教师已经十多年，胡祥春种田为生，彻头彻尾成了农民。郑之云仍然喊他胡老师。
　　 本来两人都各怀心事，静默地各走各的路，都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胡祥春在想要不要给在广州打工的儿子媳妇打电话。街灯闪亮，沿街的商铺住户有新闻联播的音乐响起，显然时辰不早，鹏飞的人毛都没看见，一点消息也没有。倘若孙儿出了大事，专职陪读的他该如何向儿媳交差？
　　 胡祥春问，之云，补课时，你批评这些学生没有？
　　 胡老师，您还不晓得我的个性？郑老师说，我极少批评学生讽刺挖苦学生的，我一直喜欢给学生“戴高帽子”。补课时，更要讨学生欢喜。
　　 快到校门口，《老鼠爱大米》又从郑老师手中响起。知道学生集体失踪，手机没离开过郑老师的手。
　　 手机里说，你马上到会议室来一下。
　　 还没等郑老师说好，电话戛然而止。郑老师眉头麻了一下，心中发冷。
　　 是新任马校长打来的电话。郑老师想尽快找到失踪的学生，尽量不让学校领导知道。现在肯定都知道了，因为他郑之云不顾学校三申五令，私自补课，造成了十多个学生集体失踪，现在还杳无音信。学生周六放学没有回家，突然失踪了，这等于是在学校失踪的，家长还不向学校要人？校长还会不知道？事闹大了，纸包不住火。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4
　　 二楼会议室灯火通明。走廊上游动着人影，多是送家长来学校的摩托车或小车司机，也有知道消息关切事态的老师。三五成群，叽叽低语。
　　 郑老师步履沉重地上楼，胡祥春伴在左边，轻言道不怕，你怕也没用，想办法寻找就行了。也不要说是自己的过错，你补了课学校也补了课。关键时候当推则推，何必把责任全揽到自己的头上呢？郑老师内心充满了对胡祥春的感激，像溺水时胡祥春伸出了一双救命的手。到底是当过多年的校长，胡祥春临危不惧的气势和处理突发事件的老到依旧是他学习的榜样，是他大山一样的依靠。一起在姚湾村小学当民办时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也是学生集体失踪，也是清一色的男生，也是深秋时节，只不过学生年龄小些，八九岁年龄，家长都是父母亲，不像如今靠爷爷奶奶充当监护人。乡里乡亲，到学校来闹事的人很少，即使有个别人闹事，胡祥春校长出面，三言两语，闹事人反倒取下狗脸挂人脸，笑容满面一团和气给胡校长装烟递火。当时家长们寻人寻了半夜，亲朋好友问遍了，小河沟港找遍了，最后是在湖边找到的。湖边荒无人烟，只有一片低洼的中谷田，中谷早已收割，田已翻耕，移栽上了生机盎然葱翠绵延的油菜苗。其间有两亩见方的稻场，稻场上并齐堆放着两萝稻草，稻草是专门为过冬的耕牛准备的口粮。因为是湖荒地，离农户远，稻草不便及时运回，就堆萝在湖田里，孩子们都熟睡在窄狭的草萝之间，上面覆盖着厚实的稻草，若不是有孩子打鼾声如猪鸣，谁也想不到孩子们的居身之地。郑老师在村小教语文，失踪的孩子也有郑老师班里的学生，比仿胡鹏飞就是。那时胡鹏飞还小，还是一群大孩子的跟屁虫，多数时候在帮大孩子背书包，抱衣裤提鞋子，当后勤部长。学生在作文《难忘的一天》中详细叙述了自己在湖边稻场玩耍的情景。哪次学生集体失踪是童趣使然，他们订下了攻守同盟的，谁也不许给外人说，包括家长、老师、同学，说了的人是牛机巴。若事情说出去了，爹妈们会坚决不准许，有趣的集体失踪也会化为泡影，这是孩儿们绝对不允许发生的。而现在读初三的学生了，开过年来面临中考，应该没有了读小学时贪玩的闲情逸致。泰山压顶的作业做都做不完，哪有时间玩心跳、玩集体失踪？
　　 体育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校长、副校长、工会主席、保卫科科长们分散坐在办公椅上和条型沙发上，脸上或真或假散发着如出一辙的气息，肃穆，愁闷，还有些烦躁，悲戚，像是死了自己的娘老子。有些家长——多数是当爷爷奶奶的老人，愁云雾罩，有气无力地坐在沙发上，搓脚炼手，埋怨孩儿们淘气不听话。安全科柳科长给家长们敬纸烟，劝说不要愁，我们正在想办法，未必他们跑到美国去了，跑到美国去了我们也要去找回来。柳科长刚喝过酒，说话高声大气酒气熏天，全然没有往日的结巴。
　　 郑老师进得门来，家长们忙唤郑老师，四处围拢，急切地问打探到消息没有？郑老师满脸无奈，说还在找呢！还在找就是没有找到。家长们顿时乱作一团，有泪眼婆娑哭天喊地的，说孩儿的爸爸妈妈在外打工，孩子交给了我们当爷爷奶奶的，如今孩子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当爷爷奶奶的干脆死了算了。有找学校麻烦的，向校长扯皮，说我孩儿交给了学校，孩儿在学校失踪，学校要负全部责任。有的痛骂老师，说整天讲成绩成绩，孩儿们吃饭的时候没有，屙尿的时候没有，读书像坐牢，孩儿们受不了这个罪才跑，我们那时候读书轻轻松松，现在还不是照样有饭吃。有的家长则呼吁别吵了吵也没用，关键是要赶快找到孩子，看是不是快点找派出所报案，这不是小事。
　　 马校长连忙安抚家长们，说大家不要烦不要躁，学生失踪了我们同样着急。但着急解决不了问题，只有千方百计找，寻找是头等大事。派出所我们联系了，郑所长已经安排了警力。大家都要冷静，保持电话畅通，一有消息及时相互联系。马校长喊柳科长，你赶快带家长们去吃饭，家长们辛苦，只怕是肚子都饿瘪了。要学校对面的老姨妈餐馆多炒几个菜，陪家长们酒喝好饭吃饱。
　　 马校长的安排在理，态度也诚恳。一说到吃饭，家长们才发觉肚子确实饿了，说那就请马校长想办法，千方百计找到学生。于是都跟着柳科长下了楼。
　　 剩下学校领导。马校长说我们开会研究一下，学生失踪不是一个两个，这是个重大事件，到现在人都没找到，并且半点消息也没有。十多个学生呢，有一个出事故都不得下地，都要把积淤口中学折腾得死去活来。我们都要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群策群力，想办法，出点子，如何尽快找到学生。说着冲锋枪一样的眼光扫了郑老师一眼，郑老师，你也列席参加，讲一讲你的寻找方案。马校长本想发一通脾气，责怪郑老师顶风补课，终于闹出了天大的麻烦。现在麻烦已经出了，天上穿了个大洞，责怪也无益，只有赶快补天。补课的事以后再说，以后要把今天的事件当作反面教材在教师大会上大说特说。马校长接任还不到半年，学剃头就遇着攀沙胡（指罗腮胡），心中的怨愤像即将暴发的火山。郑老师闻出了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特别是马校长要咬他一口的眼神，令他怯懦的心理突然坚硬起来。死猪不惧开水烫，事情已经发生，还怕它个卵，再说我补课学校还不是在补课？学校可以放火我就可以点灯。真正拿到桌面上来说，我老郑也不是一团任人揉捏的面团。你们学校领导人人都是中教高级职称，高工资高待遇，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我老郑教了三十年书，至今月薪一千九百七，日子过得艰难困苦，补一补课，还犯了蛮大的法？
　　 王校长向郑老师眨了一下眼，抛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瞬间撇过脸去。
　　 咳嗽一声后，王校长问马校长，马校长，要不要先将情况向县教育局汇报一下？
　　 王校长四十出头，矮而壮实，口音洪亮。他分管学校后勤保障工作，属后勤副校长。据说听到老校长上调的消息后，王校长采取过紧急行动，求过人，跑过路，出过血，一心想副转正，也得到过画饼充饥的许诺，哪知新上任的局长爱走群众路线，在积淤口中学开教师全会，搞海选，还是相信马校长的人多。事后王校长一直心存芥蒂，出工不出力。
　　 向县局汇报，我看是缓一步。马校长用商量的口吻，现在是要找到学生，今天就要找到。
　　 王校长说，今天找不到呢？
　　 马校长说，今天找不到再上报。
　　 我是担心上面怪罪，说我们隐瞒事故。我只是提醒一下。王校长问分管安全的李校长，李校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校长只是微笑了一下没吱声，马校长与王校长属一山中藏着的二虎，有矛盾有纠葛他心知肚明，不好发表看法。
　　 马校长想，他王校长巴不得学校出点事呢！马校长首先发言，谈自己的想法，王校长带领几位老师迅速租车到县城，满街查找，舞厅、游戏厅，小街小巷都要找。李校长带领几位老师继续在积淤口镇街道查找，大桥底下，松东河边，农贸市场，都不放过。管教学工作的吴校长多带些老师，分片包村，走访学生。保卫科柳科长协助派出所工作，配合好郑所长。我呢，驻守办公室，联络各方面情况。
　　 说毕，大家都说好，就按马校长的去办。
　　 体育办公室的人边离开边谈论自己的工作。郑老师没得到安排，正无所适从。突然“老鼠爱大米”了，忙翻开手机，是胡祥春打来的电话，说我在校门口，胡鹏飞发来了短信。郑老师像落水的人猛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忙问，说了些么事？讲没讲在么地方？胡祥春说，抢犯只发过来一个字：湖。
　　 郑老师喊马校长马校长，他们在湖边。边喊边没命地向楼下奔去。郑老师条件反射地想到了湖边，湖边空旷的田野，田野中两亩见方的稻场，稻场上并排耸立的草萝，草萝间蒙草而眠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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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奔到校门口，胡祥春正锁紧眉头喝纸烟，候着郑之云。郑之云心急火燎却忘了推电动摩托。电动摩托存放在办公楼下的走廊里。学校一直没修车库，老师的二轮车都存放在那里。平日里二轮车总是停放得满满当当，存在里面的车子很难得推出去。今天周六，大部分车子托着主人走亲访友去了，走廊里三五辆车形影单调，便显得空旷寂寥。
　　 电动车响声微弱，远光灯却一溜雪亮。之云将车速催到最高档，仍觉得如老牛犁田，无论你如何吆喝鞭策，它总是哪么慢条斯理地迈动着蹒跚的脚步。当初郑之云是准备买油驱动摩托的，老婆坚决反对，说快五十岁的人了，一年不如一年的精神 ，那能掌控油动车呢？电动车虽说跑得慢，但骑起来安全，撞到人了都撞不疼。之云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还省油钱，骑得没电了，学校办公楼下的走廊里有现存的插座，充的是公家的电，费电也不多，充电也方便，没得人为这芝麻大点的事说闲话。
　　 胡祥春坐在车后，双手后撑，攥着钢质尾架，缩着脖子。深秋从阳光四射的白天滑到夜幕厚实的夜晚，气温猛然坍塌下来，车速又快马加鞭地驱赶着透凉的风，叫人寒意重重。一门心思找孙儿找学生，胡祥春和郑之云都没穿夹衣。
　　 甩掉积淤口街，穿过响垱村，便是无人的湖区水田。走过弯来拐去的水泥路，横越平坦的围湖公路之后，便是宽宽窄窄的泥巴路。电动车驶到围湖公路的交叉路口时，有一辆小轿车迎面驶来，雪亮的远光灯机关枪一样的扫过来，扫得郑之云睁不开眼睛。路是水泥的，却并不宽敞，开始耀眼如白昼的电动车灯光在小轿车面前，放低了腰身，暗如天上睡眼迷离的星光。郑之云踩了刹车息了电门，停下，只让车灯指示着人的存在。小轿车的快速卷起一层风沙，打在郑之云脸上，打在胡祥春脸上。在电动车前，小轿车却霍然吱的一声停下，灯仍亮着，车门开了。有人喊郑老师胡校长，这时候了还到哪些去？
　　 是姚麻子的儿子姚大成。
　　 姚大成从驾驶台上跳下来，给两位曾经教过他的老师敬烟，擦地一下地点火，极热情极恭敬。烟是六十元一包的精品黄鹤楼，敬烟时手上沉实的板箍戒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姚大成依旧一头染过的红发，白色紧身的运动衬衣配枣红色细腰宽脚长裤，显得前卫且精神。驾驶台的副座上端坐着一位年轻窈窕女郎，红艳艳的嘴浅含笑意，无精打采地望着车外。
　　 郑之云着急找学生，虽然电动车已停稳，但屁股仍坐在车座上，双脚叉开着地稳住车身，扶住车把的两手腾出一只接过姚大成递过来的黄鹤楼。胡祥春仍坐在后座，没有下车的意思。
　　 郑之云也不能马上抛下姚大成绕过去，毕竟是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而且关系不错，每次相遇都是姚大成主动打招呼，郑老师郑老师喊得瓜儿甜果儿蜜。郑之云不喜欢讥讽或打击调皮的学生，相反越是调皮的学生他关照得越多，要批评总是选择独处的空间，批评再狠没掉学生的脸面，因此他总是招学生喜欢。胡祥春却相反。姚大成读小学时没少挨胡祥春的打。胡祥春打学生与人不同，他要打你了总是先望着你眯眯地笑，笑得你胆战心惊毛骨悚然，再像开电视机选台一样使劲地揪你的屁股捏你的屁股，叫你钻心的疼痛。姚大成每每说起从前的受罚都像在说外星人的故事，声情并茂地演绎之后开怀大笑，他把过去挨的打总是当作另类的享受和美妙的回忆，丝毫也不记仇恨。
　　 问哪些去了呢？姚大成？
　　 姚大成说到沙堤 （县城）吃龙虾喝夜酒，回来又到湖边马路上兜了一阵风。
　　 胡祥春说你狗日的日期过得蛮安逸，蛮享受呀！
　　 姚大成嘻皮笑脸，说，我是没出息的人，书又读不进去，只是过一点招孽日期。
　　 你还招孽？胡祥春说，你承包了积淤口镇的鞭炮生意，一年只怕要赚几十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