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熟了，菜端上了桌，鱼汤中下了臭菜香气扑鼻。差不多下午五点了，不见孙儿回来。胡祥春打电话问郑老师，是不是题目多了拖了堂？郑老师说早放了，四点钟准时放学，太迟了学生回家搭不上车。学生安全第一。学生安全出了问题谁都负不了责。
　　 积淤口中学正在杀“三风”，严禁老师有偿补课。校长在早操时间给全校学生训话，告知学生老师有偿补课是非法行为，是没有师德的表现，要求学生拒绝参加，还要积极检举揭发，学校的举报电话是×××，县纠风办电话是×××，市纠风办电话是×××。校长声宏嗓大，扩音器的高分贝振荡着积淤街的每一粒空气。
　　 所谓“三风”即：有偿家教风，有偿食宿风（教师招收学生食宿获利），婚伤嫁娶外的请客送礼风。上面将有偿家教放在重中之重的位置，查处了几起有令不止的违规补课事件，文件下发到学校，学校将文件复印了若干份，张贴到每个教室、办公室、公示栏和校门口，还接连召开教师大会，校长宣读教育局文件，情绪激动地讲有偿家教的危害，以及学校对有偿家教的处理办法。
　　 校长姓马。当过多年的政教副校长，现在副转正不到一年。马校长与老校长执政风格有异。老校长也杀过有偿补课，也大会小会凶神恶煞地批过、讲过，会上说得像打雷，会一散老师们一切照旧，课外补课的照补不误，上面查得严了，老校长会虎着脸，一字一顿慢条斯理地说，我叫你不补了不补了你还要补。在补课的老师会笑着应我不补了不补了，我马上停下来。十天半月过后，大概下乡检查的干部早就回了单位，风声消停，想恢复补课的老师问老校长，校长也，现在可以补课了吧？老校长故意恶他一眼说，你不问我，我不晓得。问者心知肚明，也踏实了，理会了老校长的话，是在说你补你就放心去补，难道我当校长的人还拿着喇叭喊，还大张旗鼓地号召老师们补课不成？老师们争先恐后地补课，欢天喜地捞票子。老校长认为积淤口中学补课成风，在社会上确有一些负面影响，但老师们多少向学生灌输了一些文化知识，积淤口中学的中考长盛不衰稳居全县第一，多少与老师们违规补课有些关系。一首歌唱十遍八遍总比唱一遍两遍流利、顺耳、动听，一篇课文老师教两遍三遍总比教一遍两遍让学生理解深刻掌握牢固。老校长对违规补课总是睁只眼闭只眼，也不怕被举报作检讨。积淤口中学是块金字招牌，一俊遮百丑，方圆十年，人们都对积淤口中学敬仰三分，外乡镇甚至外县市的人都把孩子送到积淤口中学读初中。老校长上调到高中任职，马校长接手便大相径庭。他从心底厌恶老师违规补课，不讲师德搞有偿家教，双休了本应清静的校园却补课的学生满园窜，呼朋唤友，打架斗殴，简单乌烟瘴气。再则老师内部也极不平衡，能补课的老师吃干饭，不能补课的老师喝稀粥，平时还有谁愿意认真上课？过去位低言微，干脆不讲，如今当了校长，要大讲特讲。马校长对老师们说，你要想发财就不当老师了，想当老师就不要想发财。
　　 郑老师嗤之与鼻。老师们饭都快吃不饱了还想发财！你们当领导的站着说话不怕腰痛，反正自己日期好过，课又比老师带得少，一年各项津贴补助比老师们多一万多块。
　　 郑老师违规补课逆风而上还另有原因。
　　 县一中每年都要招收两个奥赛班，在全县初中学生中招收顶尖级的学生。县一中出题，组织一中老师下去对各初中的优等生进行考试，择优录取。积淤口中学虽说中考优秀，每年提前入一中奥赛班的学生却不多，于是学校每年都要组织培优班，利用双休日给培优生上课。上课就要有老师，三年级九个班，只选用数学、英语及理化老师各两名。这次居然没有选郑老师，郑老师又意外又愤慨。郑老师教的班级数学成绩次次第一，九个班从一年级升到三年级年年如此。郑老师找马校长评过理。说培优班办了十多年了，为什么一年都没有我老郑呢？就是排队也该排到我老郑了呀！你们选培优班老师是什么条件？是选教学成绩最优的还是最差的？或者与领导走得最近的还是最远的？总要拿出来议一议么。马校长说那几位培优班老师培了几届，培出经验了，培优毕竟不是平时上课。郑老师一听怒发冲天，不喊他马校长了，说老马，我就没有经验了？我没有经验是怎么教出第一的？马校长自知正说反说都说不出叫郑老师心悦诚服的理由，便说，当然，郑老师是能胜任培优班的，可能我们的工作考虑不周，下次我们一定考虑郑老师吧！马校长又将郑老师夸赞了一番。郑老师心想，再下次吧，再下次又得等三年。积淤口中学的老师属跟班上，从初一带课到初三，又从初三下放到初一，像一年四季循环周而复始。学校今年培优班学生有八九十人，组建一个班，周日在新建的教工食堂上课，每科老师周日轮换，上一节课休息一周，再去上一节课休息一周，一学期可能上六七节课吧，最后可以领到四五千元补课金，每节课划七八百元，几乎是上兴趣培训工资的二十倍了。补课地点很隐蔽，教工食堂国家拨款一百万元，建在东北方向的角落里，自建成后一直空着。郑老师本想用智能摄像机把学生到校及补课的全过程录制下来，找县政府市政府告状，问他们这叫不叫违规补课？学校还提供场地，还每学期收取培优的学生五百元培优费。又感觉没意思，自己也得不到么好处，得罪领导不怕，还得罪了参加培优的老师。你们放得火我老郑就点得灯，你们吃得西瓜我老郑就喝得凉茶，你们培得优我老郑也就补得课，如今的社会里哪个怕哪个呢？
　　 实际上逆风而上的不只郑老师一人，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科科都有不信邪的老师，都是在校外秘密租屋补课，只是不像过去那样大张旗鼓，休息日校园内还人影乱窜。
　　 开学，胡鹏飞说，郑老师讲了，我们是重点班，重点班的学生就要考一中，谁能保证自己考得取一中？数学是重点科目，中考分值120，学习时间紧，训练时间少，不适当补一补课显然不行，别个学校都在偷偷补，我们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胡祥春问，郑老师不怕学生告状？
　　 郑老师再三讲了，学生自愿参加，老师不强迫，自愿参加的还告状？再说开始补课不收钱，上面查起来说是免费补课，这不叫有偿家教。有时郑老师还当着我们学生的面发脾气说气话，学校培优班不让他郑老师参加。学校可以补课老师们补不得课，是老太婆上街扯布——不讲里（理）。
　　 胡祥春暗自好笑。郑之云平常爱说笑话，给学生上课也风趣无限，说些小故事小段子歇后语等，不知不觉就来那么几句，还是和教小学时一样，很招学生喜欢，教学成绩也优秀。姚湾村出来的老师在他胡祥春手下当过兵，哪有差的呢？姚湾村里的人都不差。他胡祥春虽说教了一辈子民办，没吃过一天商品粮，但他的为人办事无可挑剔，姚湾村小学在他手里年年都评上了优秀。
　　 胡祥春问鹏飞，参加郑老师补课的学生多不多？
　　 胡鹏飞说当然是多了，四十多人。经常搞单元考试的，学校还组织月考，你不参加补课，考差了不批死你！还要喊家长来谈话。
　　 胡鹏飞本不想参加补数学，说数学太简单了，他每回考试都在一百一十分以上，补去补来就是几个死题目，没有新鲜玩意。胡祥春吼他几声，说你这叫骄傲，狂妄，不知天高地厚，郑老师补课你非去不可，不仅要去，还要号召其他同学也参加。学习是永无止境的，你不能将数学学得更深些更透些？你就保证中考时数学打满分？
　　 胡祥春要鹏飞参加补数学课，更重要的是渗透着感恩念情的成分。鹏飞升初中，郑老师恰好跟班上到初三打回转，代初一，四个重点班之一当班主任。郑老师教民办时同胡祥春关系还不错，平时将胡祥春当前辈人看待。熟人见面好说话，胡祥春请郑老师出面找教务处，将胡鹏飞编入了郑老师班里。从初一读到初三，胡鹏飞总是坐最好的位置。每期补数学，郑老师没收过鹏飞一回钱。胡祥春默算了一下，补一学期数学课要交八百，鹏飞参加四学期了，要交三千二百元才行。这笔人情有些大了。送给你的人情还不领，还不配合郑老师的工作，说到天上也说不过去。
　　 郑老师不忙的时候，胡祥春偶尔到郑老师屋里坐一坐，聊一会儿天。
　　 郑老师机会好，刚调进积淤口中学，学校集资筹建教工宿舍楼。郑老师分到了第二层。
　　 看着装饰一新的房子，胡祥春说，郑之云你真有办法，你在积淤口中学时间不长，还存了蛮多钱？
　　 屁的钱，郑老师说，集资的时候要交七万都拿不出来，还要到处借。
　　 胡祥春说，现在情况好了吧？
　　 郑老师说，到中学来有七八年了，帐是不欠了。
　　 又聊到学生补课。郑老师不屑地说，现在新校长上任，太把补课当回事了，大会小会当真事来说，生怕老师发了财。老校长就不一样，明里说不准补课，暗里鼓动老师们补。学生成绩搞起来了，中考考得好，校长脸上有光彩。我们现在的积淤口中学，哎，中考怕是要走下坡路了，再搞第一难了。
　　 胡祥春提醒他，还是小心些好，上面抓行风整顿，恐怕撞在刀刃上了。枪打出头鸟咧！
　　 郑老师说怕它个屁，全县上下，哪个初中没补课？我今年要满五十岁了，教育工作做了三十年，工资只有一千九百多块，屋里人（指妻子）没工作，我不补课抓点收入饭都没得吃的。现在是工资不涨物价飞张。新社会新气象，总不能饿死人吧！
　　 饿死人还不至于，胡祥春在心里说，郑之云也太夸张了，我教了一辈子民办拿了一辈子低工资，后来工资高了些，一年也只有三四千元，还是活得自由自在，没有学你讨米佬穷叫唤，你们国家教师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人心不足蛇吞象？每月工资一千九，还有奖金补贴，光补课的年收入不少于两万吧？
　　 因为自己没转公办，胡祥春从骨子里就有对公办教师的嫉妒和不满的情绪。对郑之云也不例外。
　　 他只看到郑老师可以补课赚钱，人家教语文教政治历史地理生物等那些老师呢？教体育教音乐的老师呢？有哪个学生找他们补课？看到教理科及英语老师补课，这些老师也是心态难以平静的。刹有偿家教如东边日出西边雨，有人欢喜有人愁。补不好课的老师直呼刹有偿家教好咧，公共资源光让少数人占据了，还不需缴纳资源费。
　　
　　 3
　　 胡祥春去找郑老师时郑老师刚从楼上下来，乌云罩脸，性情焦躁，宽大的智能手机捏在手里，显然他刚接过电话，又想拨摁号码与谁联络，又不确定联络的对象，怏怏迈动着脚步。
　　 胡祥春说，之云，你帮我打胡鹏飞同学的电话看看，恐怕有消息的。
　　 郑老师将胡祥春引向空无人影的体育场，无可奈何地说我早联系了，电话都打乱，不仅没找到胡鹏飞，有十多个家长说他们的娃儿也没回家。说着说着郑老师的手机悠扬地唱起了我爱你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是学生家长问有他学生的消息没有？郑老师说没有我正在到处打听一有消息我肯定马上通知您的，您也帮忙问一问亲戚朋友好不好？好了好了就这样。刚挂断电话，歌声又响了起来，又是家长打听学生下落的。
　　 郑老师说，真是烦死人了，目前反馈有十五个学生没回家，全部是男生，像人间蒸发了。充当家长的又基本上是爷爷奶奶，电话里说话都说不清白。
　　 胡祥春一脸沉闷，建议去问问客车司机姚麻子，姚麻子兴许在车上看到过这些学生。人病乱求医，郑老师说就去问问吧！心想，十五个学生走起路来一大仗，就是变成麻雀飞走也会在天空留下痕迹，怎么会杳无声息地消失了呢！
　　 姚麻子住在积淤口街西头，属毛家村地盘。天已擦黑，姚麻子多时将大客车冲洗干净，停歇在自家的院子里。姚麻子望着门外，独自翘起二郎胯喝烧酒，麻脸通红。二人来后，他知晓了原尾，哀叹如今的娃儿是过去的土匪脱身，难得教呀！比仿我的讨债鬼姚大成……胡祥春截断了他的话头说，狗日的姚麻子，我是问你看到我孙子胡鹏飞没有？还有郑老师班里十多个男学生？姚麻子在胡祥春门下读过几年书，当时也是调皮佬出身，没少挨胡老师打屁股。一想起姚麻子小时候的事儿心里就忍不住好笑。姚麻子总是不做家庭作业，胡祥春上课检查时他总是拿不出来，畏畏缩缩的一副急躁模样。胡祥春就呼地一下将姚麻子提到讲台上来，一边找学生借削铅笔的刀子，一边捏着姚麻子的后颈项，煞有介事地要抽他的懒筋。姚麻子顿时吓得嚎淘大哭，用湖南话说，胡老师，莫抽呢莫抽呢，回家了牙牙（将爸爸喊牙牙）抽筋呢！于是，同学们都不喊他姚麻子了，喊他“牙牙抽筋”。时间一晃几十年，但姚麻子对胡祥春一直很尊敬，骂他他都不生气。姚麻子摸了摸自个儿的后脑壳说，我的胡老师胡校长吔，我开我的车哪有闲心注意您的孙娃呢？除非卖票的人，卖票的人又认不得您孙娃。我没看见真的没看见。再说积淤口镇是过路站，车又多，有开往县城的，开往班竹林的，开往黑鱼沟的，即使您孙娃上了车，上了谁的车？坐到哪些去了？鬼都不晓得。胡祥春一想也是这个道理，问也问不出么明堂，于是喊郑老师往回走。
　　 又是若干个电话，找郑老师的，问学生的消息。
　　 郑老师的头都大了。严禁补课上面有政策，有政策他都不怕，怕的是学生的安全问题，因为教师私自补课出了安全事故，学校概不负责，新任校长在刹三风教师会上说得很清楚很明白，每位老师都签了责任状，白纸黑字存放在学校档案柜里。学生们会到哪里去呢？游泳？这不太可能，一是深秋水冷，二是大河小沟水浅，不像春夏时节沟满河满，积淤口镇紧挨松滋河，沿河两岸的暑天，常有消暑游泳而溺水而亡的学生，张家大湖常年水满金山，离积淤口中学不远，两三里的路程，学生学一学“冬泳”也有可能，但万亩的张家大湖自改革开放以来就承包给了喂鱼老板，喂鱼老板为了催鱼快长赚大钱，大车小车向张家大湖倾耍磷肥碳氨尿素动物的粪便，生生将清粼粼的湖水演变成了臭气熏天的大粪坑，半里路远便有刺鼻的死鱼的腥臭，学生们自然不会去了。那就是厌学结伴出走了？去了县城？广州？上海？前几天媒体公布消息，贵州省就有五个小学生结伴离校出走，到城里游斯五荡（无事人到处闲玩），晚上在垃圾箱生火取暖，一氧化碳中毒全军覆灭，相关责任人无一逃脱处罚。郑老师一想都胆战心惊，后背发凉，差点小便失禁。郑老师电话联系了乘车回家的同学，都说没有见到失踪的同学上车。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有十五位同学集体失踪，其中有十四位同学参加了郑老师的补习班。这些同学若上了车，应该有其他同学看见，又不会隐身术。郑老师突然想到回县城的出租的士多，车费也不贵，有时与乘客车一个价，每人五块，司机送客下乡空车返回，捡到竹篮里都是菜，顺带几个乘客多少可以贴补一点汽油费，失踪的学生有没有可能坐的士出走？这十五位学生差不多都是优生啦，特别是胡鹏飞，班长，成绩好又听话，各科老师都器重都喜欢，有什么理由出走？况且这些学生，明天七点要参加学校的培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