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郑老师电话响了。呃，我老马。你人在哪些？学生找到了吗？我们来了，家长们硬要来。
　　 郑之云一一回应，我们在路上，抄的近路，快到了。湖边中游，油菜田，电动车灯会一直亮着的 。
　　 回望来路，出金水街的路口，一定有小车灯光、摩托车灯光左右扫射逶迤而来，像一群被惊动的游动的鱼。郑之云说，姚大成，我们还有点事要办，改天再谈吧！于是启动电动车，慢慢从小车边擦身而过。
　　 在黑沉沉的夜，电动车在开挖一条晶亮的山洞。
　　 胡祥春说，狗日的调皮佬，读书像个猪油罐子，现在倒蛮会搞钱，只怕是比一个镇长不得差。
　　 胡祥春对刚刚从眼前消失的姚大成感触深刻，这个社会，真是，学坏也能挣大钱。
　　 郑之云却不屑一顾，嗤之以鼻。说这娃纯粹一混混。现在的混混跟过去的混混大不一样，过去的混混还讲感情讲仁义道德，现在的混混是用刀说话，搞烦他了捅你一刀再说。这娃终究是坐牢的胚。
　　 空气有些沉闷，他们一门心思找学生，说说姚大成也只是无话的时候找话来说，活跃一下气氛而已。目的地就在前面，想到马上便能找到这批伤透他们脑筋的学生，都有些兴奋和躁动。
　　 到了湖边。郑之云支好车子，让车灯亮着，在黑黢黢的湖面上横扑一条光带。这里是南北走向的湖的中游，有两三百亩的湖荒地孤儿一般卧在湖边，没有住户，自然没有人烟，只有一座逼仄低矮的抽水机房，离环湖的水泥公路两三里远了，它们是姚湾村的地盘。说是一望荒地，现在早已成了旱涝保收的高产良田，只是离农户稍许远了一些。郑之云原有三亩七分的面积，土地肥沃，水近路近，每年投入少产量高。转公办后调到了积淤口中学，郑之云便将所有承包地转给了乡邻，两年后不交提留了，国家还反而给粮补了，农田成了香粑粑，郑之云大呼后悔不该丢农田，每年租给别人种都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呢！
　　 胡祥春带了手电筒的。湖边油菜地里坦坦荡荡，只有还没盖住泥土的菜苗和蜿蜒曲折的田塍。过去堆摞谷草的稻场咧？两亩见方的稻场，找不着了，早就开垦为田了。怎么没想到呢？还以为胡鹏飞们又在稻场上的草萝堆里故地再游重温旧梦呢！稻场早就不复存在了。稻谷成熟后早就不用人工收割了，百分之百的农户花钱请收割机，收得干净，收费也便宜，比人工收割还经济划算些，只需请一个手扶拖拉机，让收割机将扬净的谷子直接御到拖拉机的车厢里，利利索索地拖到家里去。稻草呢？根据你的要求，或留下全杆整齐地铺晒在田里，或绞成碎末均匀散开。现在都选后者，让耕田机方便将稻草翻压在地里作肥料，反正各家各户不兴喂牛了，不需要为耕牛备下过冬的草料。
　　 手电筒有两佰瓦的功率，揿开了贼亮。周围左右扫射逡巡，了无人影，只有零星几珠杨柳向湖边伸展，田野空旷，一览坦荡无佘。湖下游通往县城的公路离这有五里左右的路程，偶尓有一辆小车被两束亮亮的灯光拽着飞快地前行，三两分钟就从湖边消失了。
　　 八年前的深秋，郑之云还在姚湾村教小学，那群小学生集体失踪，郑之云也参加了寻找。不过那时他不是直接责任人，没有半点心理负担，脓疮长在他人身上，自己不疼不痒，只是真心实意地帮家长们想办法出主意，一班人马哭爹叫娘搜遍了河沟，把小小的姚湾村翻了个底朝天，也是半夜都不见人毛。那时的村小学生全部走读，下午四点钟就放了学，学生挎着书包回了家，之后才失踪，学校几乎没有半点责任，学生纯属开心好玩，寻求一下刺激，家长找哪个都找不着的。面对家长们的百般无奈无计可施时，还是郑之云另辟蹊径，说我们到湖边去找找吧！还是在湖边找到了。两条摩肩接踵的草萝之间，熟睡在散落疏松的稻草之中的娃们，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简直像一群憨厚的猪娃，令家长们喜出望外，破涕为笑。
　　 今天却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不见人影，郑之云和胡祥春都不约而同地内心一沉，因胡鹏飞发来的短信：湖，仅此一字的湖，令他们兴奋、激动且欣悦。到了湖边十拿九稳的希望却倏而破灭了，让电筒光摸遍了湖边每一片土地，终不见人影。郑之云说再打胡鹏飞的手机看看，胡祥春一连打了三遍都是关机，想必，这些失踪的学生也是赌咒发誓定条约立规举秘密行动万不可通风报信走漏风声的，胡鹏飞本来胆小，对当爷爷的胡祥春历来惧怕三分，这次相邀失踪等于是上了贼船，可能想想爷爷因四处寻找未果而焦头烂额的样子肯定是万分后悔，于是寻机偷发了短信，还是被同学发现了，肯定连他的手机都没收了，还骂他是胆小鬼，是叛徒，是内奸……
　　 胡祥春张开喉咙喊：胡鹏飞，胡鹏飞……喊声在湖面上飞跃，惊起鱼鹰吱地尖叫着飞向远处。
　　 郑之云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湖边野地上，望着灰暗天空下的湖面发呆，着急过了，惊惧过了，彷徨过了，心里反而湖面一样的平静，最多一丝无奈的波纹和任由命运处置的坦然在水面下游曵。静下心来想想，自己确实责任重大，甚至有深重的罪恶。为什么要补课呢？当然是为了钱，为了将平淡且略有艰难的生活过得光华荣耀一些，因为工资总是不够用，人情总是那么多，物价飞涨就是工资不涨……这都是现实。为了改变现状就能以牺牲学生为代价，将幸福建立在学生的痛苦之上？上级、学校、老师为了一己私利竟然将学生自由的天空一挤再挤，挤得暗无天日。难怪学生们称积淤口中学的“淤中”为“狱中”了。想想自己的少儿时代大部分都是在大湖里度过的。那时，读小学初中一直到高中都是走读。一周放一天半的假，寒暑假有三个月，也有放学后的空闲，都交给了张家大湖。寻猪草，砍柴禾，捞鱼摸虾挖莲藕。张家大湖比现在大，没有围湖造田瘦身，湖水扑到了姚湾村边。生活虽说比现在的学生艰难一百倍，但那段岁月至今都令人回味无穷：一群娃们湖边寻猪草，竹篮里装满了，便抓指儿、玩官民捞强盗、演孙悟空三打百骨精；夏天，湖上游水浅滩多，老红的辣蓼子在暴日下散发着辛辣的刺鼻的气味，蒿草盘桓在沟堰里，浅滩高坎上芦苇飘扬，一群娃们从家里带来锅盘碗筷，在高坎上挖坑做灶，割草搭棚，白天割柴禾，晚上坐在草棚里看满天的星星讲故事，总是舍不得回家。郑之云总记得泼辣壮实的笑铃。笑铃与郑之云同年所生，属虎的，虽说笑铃是女孩，郑之云总是打不过她。湖里割柴时，郑之云说笑铃的婆婆像妖精，笑铃一时火起要打郑之云，郑之云只有逃跑的份，逃跑也逃跑不赢，求饶，求饶也要打。笑铃围着湖堆赶了两圈，眼看胖乎乎的手要落在郑之云背上了。郑之云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反转身迅疾拉下自己仅穿的短裤，只望利用女孩的羞涩让笑铃止步。哪知笑铃不中这一招，一手轻遮眼睛，一手继续追打……上月，郑之云回姚湾村，看到早已白发苍苍的正在抱孙儿的笑铃，笑说往事，有无尽的温柔和甜蜜在心头。
　　
　　 6
　　 马校长坐的是派出所的警车。郑所长听说学生们在湖边，并且已经有了确切消息，就电话说马校长，局里有事，我就不去湖边了，你坐所里的车去。马校长万分感谢，觉得郑所长算得上哥们，仗义。
　　 一群大车小车，警车开路，蜂拥而至到湖边，熄了火，所有的车灯却没有灭，都齐刷刷扫在湖面上，如同白昼。
　　 郑老师仍旧仰躺在草地上，突然喧哗的湖边似乎与己无关。胡祥春轻轻踢了踢他的大腿，示意他快起来。
　　 家长们大呼小叫的问，我的儿呢？我的孙呢？我的乖乖呢？
　　 当听胡祥春说仍旧没有消息的时候，湖边更是热闹起来。有人捶胸顿足地哭喊自己的孩子，你到底是死是活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呀！有人要滚水投湖，说我的孙伢只怕是不在人世了，我也干脆不活了！还有人缠住马校长要人，缠住郑老师要人，我伢儿是在学校失踪的，你们学校要负责。我们将学生活生生交给你们，你们草菅人命，这还像不像共产党的学校？也有人大骂学校不要脸，老师不要脸，只晓得收钱补课，逼得伢们屙尿的时候都没有，吃饭的时候都没有，简直成了黑社会，看，把伢们也逼失踪了，今天找不着伢们，老子要跟你们拼命……
　　 马校长、王校长、安全科的柳科等，只有四面八方地赔礼道歉说好话。半夜三更了，不见一大群失踪者，马校长也不知如何是好。
　　 马校长问郑老师，你不是说学生在湖边的吗？
　　 郑老师说，胡鹏飞发来了短信，写着“湖”。应该就在湖边了，一定来过湖边的。
　　 湖边湖边，湖边的人呢？飞了？
　　 马校长忍不住火气冲天。
　　 郑老师没吱声。王校长忙说，也许学生真来过的，又走了。学生人人都有一双脚，脚一抬你晓得他们又到了何方？再说，万亩张家大湖，那湖边的范围该有好大？也不晓得他们在那段湖边。
　　 马校长说，那我们就赶快沿湖去找，把张家大湖翻它个湖底朝天也要找到。说着便喊司机开车。
　　 此时，有人扒开人群，说，不需找了，我晓得在那些。
　　 嘈杂喧嚷声顿止。
　　 说话人是姚大成。姚大成与郑老师分了手，想着郑老师急冲冲的模样，又车遇马校长们，才知道郑老师的学生集体失踪了。姚大成是天生爱管闲事的人，于是又倒转车子，随大部队来到了湖边。
　　 姚大成说，你们认不认得渔场的麻五？
　　 有谁认得麻五呢？这里没有渔场的人，也没人认得麻五麻六的。姚大成似乎在故弄玄虚。胡祥春着急，你个狗日的有话就快说，学生们到底在哪些？
　　 姚大成哧了一声，笑着说，胡校长，我不说了好不咧，我瞎说的，我不晓得。
　　 马校长连忙给姚大成装烟，还点火，说小姚，我的小祖宗，你不烦，你看这一大群人，有六七十岁的老人，都心急火燎的，快急出人命案了。学生们在哪些你就快说。找到了学生，学校请你喝酒。
　　 众人齐声附和，是呀，我们都请你喝酒。马校长从随身的真皮提包里摸出一包金品黄鹤楼，插进姚大成上衣口袋里。
　　 姚大成不紧不慢地深吸一口烟，再悠扬地吐出来，眼一翻，说半夜三更都等了，还等不得这哈哈（短时间），着哪门子急呢！
　　 有老人刷地给姚大成跪下了，说着死急呢！小祖宗，伢儿在哪些，你就快说吧！
　　 姚大成连忙拉起老人，说罪过罪过，我说。他一指中上游的湖心，指着远处一点摇曳着的阑珊的灯火，说，就在有亮地方。
　　 有亮的灯火处是张家大湖深水浅水交界之地，往上是沟壑交错着的浅滩。浅滩上野草丰美，深水中的鱼儿都爱上滩吃草觅食，逗闹玩耍，饱了、无趣了，又回深水区休息。渔场从外地购回几船的竹竿，运到那里，竖直地插在水里，围成一个硕大的椭圆形的竹圈，外围处留有几个可以轻易进入的门。鱼们顺着门进去，十有八九便不知如何出来，俗称进入迷魂阵。迷魂阵里鱼儿越聚越多，像召开万人大会，热闹非凡，人提个鱼兜进去，随手一挠就是满兜的鱼。渔场三两天安排劳力去取鱼，再卖给鱼贩子。鱼多，又容易捕捞，渔场特意安排麻五当守卫，专门看管迷魂阵，有宽敞的乌棚船供他居住，吃喝都在船里，还有一台小电视机供他消除寂寞。麻五是个里外落差特大的人，平常总是一副老实本分模样，对守卫工作兢兢业业，说我娃在积淤口中学读书，老婆广东打工去了，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没得其他负担，我一定让领导放心，照护迷魂阵就像照护我的亲娘。暗地里，他隔三差五地玩空城计，三更时分，乌棚船依旧扣在迷魂阵的木桩上，马灯高悬在舱外，他却悄悄然淌水上岸，玩亲家母（玩女人）去了。娃儿放双休，则让娃儿一人代劳，推说自己上街要办事。
　　 姚大成在迷魂阵睡过两夜。同麻五睡过一夜，同麻五的男娃贵儿睡过一夜。
　　 同贵儿睡一夜无比滋味。轻风吹拂，湖浪拍打船头泼啦泼啦地响，乌棚船像在水里摇摇窝。明月高悬，湖面一派乌蒙。姚大成问贵儿，学校里有没有媳妇子（即女朋友）？贵儿说他还没有，别人是有的。姚大成扑上去揪贵儿的耳朵，捏贵儿的小鸡鸡，说你骗老子，你恁大个鸡鸡了还没有媳妇子？你骗鬼。
　　 姚大成对众人说，麻五的贵儿告诉过我，他要约男同学来船上玩，来船上过夜。乌棚船宽敞，远离人群，又有吃的有喝的，同学们来疯哈肯定是蛮好玩。
　　 开车人都用车灯在湖面上搜寻迷魂阵、乌棚船，家长们拉长各自辛酸焦急的音调，面向湖心，高声呼唤各自娃儿的名字。一时杂乱的语句射向迷魂阵，各唱各的调，各打各的锣，也听不清喊了些什么。
　　 其中有个银发老头过去当过村干部，说，这乱喊不行，乱七八糟，对面听不清白。下面我喊一句，然后大家都跟着喊，看这样行不行？大家都说可以。
　　 于是他手卷喇叭开始喊：娃儿们也！不读书了就不读书了，只要你们上岸来就行了。
　　 马校长一听不妥，连忙制止，说爷爷们这喊不得，学生书还是要读的。孩子们不是讨厌上学读书，是讨厌学校和老师们的违规补课，强占他们的体音美，影响了他们的自由活动和休息。
　　 马校长面向湖心，扯起喉咙喊：同学们，听我说，我是积淤口中学的马校长，我向你们做检讨，由于我没有管理好学校，学校对你们造成了一定的身心伤害。今天，我向你们保证，今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学校一定要遵守教学法规，决不会再占用同学们们体音美和休息时间。我也一定尽职尽责，决不会再讲情面，纵容老师违规补课，谁补课处分谁。如果这些都做不到，我引咎辞职。望今后同学们监督我……
　　 马校长的话未完，远处，迷魂阵上的马灯开始微微晃动，灯光明显拧亮了些，接着马灯像气球一样冉冉上升，又大幅度地左右摇摆，像战争年代地下党的信号灯。灯旁也明显现出几位学生娃的影子。湖边，一干人兴奋异常。郑老师坚信，摇晃马灯的就是胡鹏飞，旁边的是姚佳成，还有杜欣欣。
　　 郑老师满脸是泪，哽咽着向学生呼唤：我是郑老师，回来吧，同学们，我向你们诚恳地认错……
　　 银发老汉又领头呼喊：孙儿们，把船划过来吧！校长老师都认错了。
　　 乌棚船上传来一片哭声，且哭声愈来愈大。乌棚船在浩渺的湖心缓缓地向岸边移来。
　　 夜，不再深沉不再宁静。岸边，呼应着情不自禁的哭泣与呐喊。此时，激动的人们似乎看清了对方的脸。有人问：天快亮了吧？
　　
　　 2013年7月于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