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上来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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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学军原来是本县槽子沟公社苟家岭村人。那苟家岭村矗在一座大山顶上,这地方不见任何树木,拉羊皮不沾草,兔子也懒得来拉屎。村里人人老几十辈子完全靠天吃饭,耕种的都是旱地,哪一年雨水好,庄稼就好些,人们总算有吃喝烧煨。干旱的年份往往颗粒无收,一村人都拉着棍子出去乞讨。乞讨路上人们也不让嘴有一刻消停,萝卜算盘地骂着。骂老天爷不长眼,没心肝;骂老祖宗眼睛让尿泥填了,竟然在这么个鸟雀都不愿安家落户的地方扎根;怨自己命苦,生来就是要饭的命。
村里人的吃水、劳动、出行、求学,一切都成问题。当然如今已变好了,多亏党的好政策,一部分农户已搬离了山岭到沟谷地带安家落户,一部分安土重迁的人家政府给修了通村水泥路,给埋了自来水管,还改建了村小学。苟家岭村人祖祖辈辈吃的是窖水,一夏天下雨或一冬天下雪时,村里人就将雨水或雪粒积攒在土窖里,那水旋积旋用。窖水碱性极大,从外面来的人喝了肚子会胀成鼓,想放几个冷屁却又没有,几天里的那个难受劲儿真是难以表述,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那滋味。村里人尽都是一嘴黄牙黑牙。苟家岭村的人出门去搞副业或者做点别的什么,要不在一些单位上上班,别人说起他们时不会称呼他们的姓名,只会说“那苟家岭的黄牙”。
苟家岭村的隔壁就是青海省内特有名气的武术之乡大酉山村,那村子也处在一个山蛋蛋上,村子闻名遐迩是因为解放前村里曾出过一个闻名于省内外的农民武术家赵师傅。苟学军十岁时就跟着大酉山村的两位拳师练拳脚、练器械。到十八岁那年,已经学有所成。当然练武之人常听师傅训导,将武德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怀重器轻易不显露于人。那年经过严格的体检和政审后,他便参了军,到甘肃驻军某部当了边防军,经过三年打磨锤炼后复员回乡,然后政府给他分派了工作,他就来下营公社当治安干事。下营公社属川水地区,管着刘庄、王家寨等二十六七个大队。
当干事一两年后娶了个农村姑娘,那时在单位里上班的姑娘少之又少,领导们都谈不上一个对象,下面的喽啰们就更别说了。在旱涝保收的川水地区生活了几年后,他就再也不想回槽子沟公社苟家岭大队那个拉羊皮不沾草的地方了。
作为公社治安干事,想办点小事也是张天师抓毛鬼神——手到擒来。在私下里他花不多几个钱请了刘庄大队书记一顿,那晚直吃喝到深夜两三点,到把书记喝得搭在炕檐头上才罢休。刘庄大队王书记也答应了他求的事。他是想在刘庄大队批一付庄廓,好在这里安家落户。妻子没工作,是家属,一辈子跟着自己东奔西跑也不是个办法。而刘庄大队地势平坦,土地肥沃,离省城只有十几里路,无论办啥事都挺方便。
说干就干,力气就有。不多几日就批好了宅基地,然后打庄廓盖房子。当时刘庄大队王书记还派几十个社员无偿地给苟干事家打新庄廓、盖房子、砌墙上房土房泥,不仅如此,还给他的妻子和儿子分了几分自留地及菜畦地。那时还是生产队时期,土地归集体所有。
直到庄廓打好房子盖完了以后,苟学军才喘了一口气。庆幸之余,他又请来大队一班领导,在家里摆了很不错的一桌宴席,那时人们喝的还是外地的135等白酒,没有本地青稞酒。135酒的度数高,喝醉了头痛得要命,受不了。那晚直喝到几个大队干部吐天挖地、怨天怨地才停止,大家打着饱嗝,吆三慢五左摇右晃地走了,而苟学军一家也就算正式踏进了刘庄大队的门槛。
2
苟学军是个不谙人情事理惯于过河拆桥的打铁二百五。当然什么样的男人配什么样的女人,臭猪头总会遇上一个囔鼻(方言,有鼻炎,鼻子不通)佛爷。他女人也是个打铁,闲得没事干了就时常提着男人的盒子枪,满村巷转悠,仿佛是骟马在摆脬子(阴囊)。苟学军成为公社治安干事后,不仅狠劲儿整治其它大队的农民,还明目张胆地收拾折磨刘庄大队的社员。如果有倒鸡贩蛋鼓捣针头线脑等小百货的或者偷偷地养牛养羊的,他知道了以后就带上几个爪牙,找这类违法乱纪、破坏社会主义市场秩序的人算账,轻则辱骂殴打,重则上纲上线,将人犯交给上级有关部门整治。
刘庄大队有个王二,是个平日不太安分守己、动辄玩赌并偷鸡摸狗的人。那年代我们河湟谷地的人还不时兴吃狗肉,人们普遍瞧不起吃狗肉的人。有天夜里王二悄悄摸进队里饲养院,然后将放了迷醉药的肉块扔到饲养院里守牲口的大藏狗眼前,大藏狗不知好歹,见了肉块,慌忙咀嚼吞咽……王二终于如愿以偿,偷走了藏狗,回家杀狗剥皮,然后偷偷摸摸煮了,全家老小美美嘬了一顿,剩下的肉被王二东塞西藏掉了。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二的偷狗行为后来还是被大队治安主任侦知,治安主任马上告知了公社苟干事。第二天苟学军托人带话给刘庄大队,要求他们派民兵押着王二并带上狗肉狗皮到公社来。
王二被押到公社后,苟干事指使人把他吊在一根屋梁上,王二的脚尖勉强能够着地。苟学军指控他肆意破坏社会主义生产秩序,挖社会主义墙脚,对社会主义制度素怀仇恨心理。光嘴上说说还不行,说完后苟学军还亲自动手对王二施以拳脚。苟学军是练武出身,会打人。他打人时下手稳准狠,而且挨打者脸上身上毫无疤痕血迹,可被放回家后过不了两月,就会在疼痛喊叫中一命呜呼。原来苟学军打人比较妙,拳脚上也有功力,他的三拳两脚下去就能弄坏对方内脏,挨打者出去后找人医治也无济于事,只能死亡。
家属们要控告苟学军也没正当理由,反正他没有当场弄死你家男人,你家男人是死在自家炕上的。再说当时的社会里治安干事治安主任就是法,他要你今晚三更死,你不可能活到明晨五更天。他们弄死一个人就如同踩死一只蚂蚁,根本无人过问。
王二不仅被苟学军等人肆意毒打,而且还被披上狗皮挂上“现行反革命”的牌子在公社所在镇游街。
王二回村一个半月后就永远地闭上了双眼,他用自己的小命抵了生产队饲养院里那条藏狗的狗命。
那年月苟学军真是个人模狗样的角色,早晨梳洗完毕,吃过早饭后就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去公社大院上班,好在公社离他家只有三四公里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路上他唱着革命歌曲,牙长的半截子路眨眼间就到了。上班是一件极有人生乐趣的事儿,他骑着车去上班从不感觉无聊乏味。骑车上班的路上苟学军左手紧握车把,右手常提着一把粗大笨重的盒子枪,右手肚还杵在右边车柄上,枪里面子弹上膛。多年来他整治过的人不少,积怨也多,对他恨之入骨的人自然也不会少,他得时刻提放着阶级敌人的疯狂报复。
对那些想方设法挖社会主义墙脚的阶级敌人,苟学军整治起来一点也不客气。他动不动就整得那些四类分子们哭爹喊妈寻死觅活,当时的他们要活下去必须得有超常的勇气和毅力。那些常在村里偷偷玩拔木碗的赌徒,老苟收拾起来也毫不心慈手软。他说这类人是典型的奸懒怂毒之人。他还用自创的一些新刑法新手段“关爱”阶级敌人,比如用铁丝扎住他们的两根大拇指,然后将人吊在屋梁上。还有“坐飞机”、“吃干拌”、砸骨拐(脚踝)、‘阿奶揩鼻”等的。“吃干拌”指的是让四个坏分子各抓住受刑者的一只手或脚,然后将受刑者抬起一米多高,他一声令下之后,大家便放手,受刑者就被重重地掼摔在地。后来摔死了一个人,县上及公社的主管领导提了些批评意见,说整治手段过狠,会引起民愤,不利于社会安定。苟学军便收敛了许多,从此也不再给坏分子及阶级敌人们“吃干拌”了。
他还经常提着盒子枪,领上几个爪牙在公路上设卡堵查行人或车辆,有一次堵下了几辆军车,然后让手下爪牙爬上军车掀罩单查货物。当然那时有好些东西是由国家统购统销的,苟学军一伙人常常在公路上堵查倒鸡贩蛋的人。那天军车司机拿出工作证说,我们是部队上的,我警告你,我们的车辆及货物关涉国家机密,任何单位任何人员均无权查验,如若不听,出了事你们负责。
苟学军一听说:“妈拉个巴子的,我就不信你这个邪,今儿个我偏要在太岁头上动动土,你们还能把老子的毬咬掉半截子吗?还额头上绑辣子——耍的是狗毬的牌子!”
接着又给几个喽啰说:“还愣着等屎吃吗?上!我们是名正言顺地检查,出了事我负责!”
几个爪牙正要往汽车上爬,那军人司机拔出佩在腰部的手枪,朝天空开了一枪。后面军车里的人听得枪声,纷纷下车提着手枪或冲锋枪飞跑过来。苟学军一看阵势,忙喊了一声“哎哟我的娘呀”,随之大小便失禁,在极短的时间内回过神后便开溜了。他刚跑起来时两条腿如同在辫蒜,两只脚互相搅缠着跑不开,跑了一会儿就正常了,便飞也似的逃走。剩下的几个爪牙让解放军一顿枪托砸蹲在路边。他们双手抱头,双眼朝地,大气都不敢出。军队领导指斥教训了几句后就放了他们。放之前说:“回去告诉你们那鸟头头,就说下次再碰上你们检查军车,立马枪毙,并且不作任何解释。”
那几个小伙子点头如鸡啄米,一连声地应诺,然后鼠窜而去。
本县西川里确实发生过公社干部指使当地民兵硬性拦截检查军车货物时被军人当场击毙的事情。击毙那民兵后军人们还写了封简单的书信,然后将书信扔在死者胸口才离去。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从那以后苟学军见了军车就远远地避开,他再也不敢玩太岁头上动土的鬼把戏了。
苟学军身高约一米八五,身板结实,肤色较黑,翘鼻子,大眼睛。由于当过兵,所以身姿端正,干事雷厉风行,是个急性子,为人不够圆滑,几十年来拿着好心干坏事的情形也经常出现。
那时的公社书记姓张,两头尖中间宽的脸上,趴着一只鹰勾大鼻。做事雷厉风行,他一切行动听指挥,紧跟时代形势,从不落伍。对治安干事老苟、武装干事老蔡等人平日的暴虐行为还算赞赏。他常说一个公社里没有这么几个下得狠心动得辣手的干部,许多事情确也没法子弄。公社里还有个王副书记,姓名叫王之诚,是五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有文化有见识,无论干什么事都讲究一个稳字,能顾全大局,能未雨绸缪。王副书记对苟学军等人平日的做法颇多非议,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那是1974年的秋天,王家寨大队三四个农民夜里骑着自行车到六十多里外的阳坡台大队偷蒜苗,阳坡台大队属于外乡,那里背靠拉脊山脉,能长好蒜苗,那蒜苗不粗不细,生长期内也没有什么病虫害,长成后不论加在菜中炒还是下饭,饭菜中总会飘出一股很清馨的碱气,故此远近闻名。
那晚几个农民每人偷挖了一大捆蒜苗,每捆约有三四十斤,然后将蒜苗捆绑在自行车后捎盘上,回路是大下坡,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到家。阳坡台大队的社员们知悉事情后就准备抓贼,其中有几个小伙子就利用公路两边的青杨树在公路上横拉了一根铁丝,但拉铁丝的事让一个老头发现了,老头跑过来说:“你们这几个咒世宝,自行车驮着人和东西,冲下来了比风快,铁丝还不把人家的脑袋瓜揪掉?你们这不是故意杀人吗?我说了,听不听由你们,出了人命,谁愿顶命谁顶命去!”
几个小伙一听也就解了铁丝。不一会儿,王家寨大队的那几个偷菜贼骑着自行车一闪而过,一眨眼的工夫就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第二日,阳坡台大队的书记将盗情报告给公社,公社干部又打电话将其通报给了下营公社。老苟知道后也是狼吃天爷没处下口,领着几个爪牙,查了几日也毫无结果。后来灵机一动,就想出夜晚在公路边蹲候的计策。他知道贼们一次得手后不会停止手脚,还会来第二次第三次,人的贪心总是不足。不上几日果然就抓住了,也可能是天意使然。然后将这几个偷菜贼关在公社大院内一个房间里。十八般武艺齐上,变着花样地折腾。王副书记听得农民们一声连一声的惨叫,就挤进屋里来说:“我说老苟,你就省点力气吧!就这么点事儿上,你要闹腾出个什么名堂来?你不是小题大做吗,再说出了人命责任由谁来承担?”
苟学军一听极为恼火,但也不好强辩,就让手下认真做了审讯笔录,再将那几个偷菜贼放掉。那几个偷菜贼出来后就去办公室里找王副书记,见了王副书记就马上跪下磕起头来,边磕边一迭声地说:“谢谢王书记的救命之恩,谢谢王青天啊,是您把我们从人间魔王苟大头的魔窟里救了出来,大恩容当后报啊!我们今生今世忘不了您的名字,您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要不是您,我们即或不死也得脱层皮。’
私下里王副书记又对苟学军说:“同志哥啊,古人云:君犹舟也,民犹水也。民能载舟,亦能覆舟。共产党就是舟,要靠人民这个水的浮载与拥戴。得民心者得天下,不要动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成天把自己弄得神经兮兮的,以至怨声载道民愤滔天,树敌太多有何益处?你的脸面会变大多少?再说我们每天处理的多是人民内部矛盾而不是敌我矛盾,何必如临大敌过度紧张?”
苟学军强辩说:“王书记,您老人家的指示与党中央的说法是不是有点出入呀,在阶级斗争这个问题上,可是一点都含糊不得的呀,我不会蠢笨到把自己煮进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