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三十几岁，生有两名女孩，老婆也已被乡上拉去结扎了。他原本一直在程春那里就诊开方子。程春本为文盲，即或县卫生局给他机会让他考，他也绝对考不上行医执照，要给人看病那也只能是偷偷摸摸地看。心意长的病人完事后给他留几块钱，要不给他带点烟酒呀肉呀之类的东西，尽管他不嗜好烟酒，但在春节期间转亲戚时是完全可以排上用场的。病人不给他钱或东西，他也不会拉下脸来硬要，他是个面皮很薄的中年光棍。程中医家中藏有名医爷爷根据自己的医疗实践经历总结出来的上千份绝症医方，其中就有如何排除肝癌腹水的绝方，程中医曾给那小伙子开过方子，也如愿排除其肝腹水，那小伙也由行将就木的危重病人转为能从炕上下来，并且去巷道里聊天晒太阳的人。
　　 后来我听人们说，那天那病人和他妻子提着大包小包的中药西药从村后山根处的沟渠沿上走过来时，正好被站在自家房皮上搅晒豆草的程春瞥见。程春一见夫妻二人手中所提的大包小包后感叹道，妈呀，这下彻底完了，我是拿不疼的手往磨眼里塞呢，我这又是何必呢。这人死后，不知就里的人们会怎么说我呢？不说是其他庸医害死了他，还说是我别有用心，要了他的小命。从今往后再也不敢自作主张给人抓脉瞧病了，犯了事情，我即使有簸箕大的嘴也说不清楚。
　　 那人死后没几天就被葬了。家里人也没来我这儿闹事。其实一个肝腹水严重的病人要死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我还能咋的？
　　 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其实也没啥，跟普天下的许多赤脚医生比毫无二致。首先是贩卖假药。当然贩卖假药和后面还要啰嗦的故意拖延病人病期等的，都是利欲熏心所造成的结果。那时一些外省非法药品贩子经常到我医疗室里来，身上背着个大帆布包，包中是杂七杂八应有尽有的“药品”，从表面上看那些“药品”跟真药一模一样，掰开了药片细看，也丝毫看不出来什么，再将其扔进嘴里咀嚼感受一番，你就知道那些药片都是假的，而且绝大多数都是用面粉做成的。这种“药”病人们服用了既治不了病，也害不了命。对广大病人来说，一是延误了痊愈期，有的人甚而至于病情加重或产生别的并发症，二是损失几个钱而已，过一段时间小病总得好转。还有，村里户数少人口不多，医疗室里所进的正规药好长时间都卖不出去多少，如此，药品过期就成为一个十分让人头痛的问题。咋办呢，如果是国营医院或药品商店，腰粗，丁点损失无伤大雅，隔段时间检查检查，将过期药品扔掉就行了。可农村医疗卫生室就那么点成本，三扔四扔不都就扔没了吗？过期药品其实也没啥，至多疗效差些，反正总害不死人。这是一个方面，还有就是病人来找我诊病治疗，我总不乐意将药一次性下到位，比如本来你得的是普通感冒，我好好挂上两三天点滴你的病也就好了，可我偏要拉长期限，减少药品或针剂的剂量，要么给你搭卖些治不了病害不了命的所谓滋补药品，给你打七八天甚至十来天点滴。目的是啥呢？无外乎就是想多弄几个钱，俗话说靠山的吃山靠水的吃水，衙门人靠的是两根棒槌，要敲你的骨髓，喝你两碗浆水。每天至少可以多收你一些诊断费、床位费、注射费、针剂费和器具费吧。久而久之，我这边的病人越来越少了，村里许多人都说：“与其到王家黑心娃那里去看病，还不如自己给自己看病，一个小感冒挂上八九天点滴病情还不见好转，那是什么医疗室，是坑家店，是害命店。”
　　 一村百姓稍有点头痛感冒腹泻之类的小病就跑去别的村子或乡卫生院，我呢，平时也只好多少有些无聊地干点小孩疫苗接种、老年人健康状况免费检查、育龄妇女情况调查之类的事儿，还要配合乡上干部和县计划生育辅导站的医疗人员做生育调查，挑选超生对象，帮助上面来的人捉拿超生妇女或捕捉驱赶从外省来的“超生游击队”，这些方面国家有关部门每年总会拨下来一部分专款。当然，再往后国家富裕了，还免费治疗农村人所患的一些疾病，比如老年白内障、小儿先天性心脏病、农民肺结核等的。不过这些已跟我没一毛钱的关系了，因为还没等到从县卫校毕业，我就关闭了村医疗室，不再作惯于谋财害命的乡村医生了。我的任期内，也常遇到这样的公益事儿，我呢，一般只负责普查、造册汇报、牵线搭桥等工作。
　　 平时接诊病人，我还喜欢搂草打兔子一类的事儿，喜欢占点小便宜。比如，病人是个年轻漂亮的媳妇，而且性格很随和，极愿意和别人说话，哪怕对方是个陌生人，也竭尽所能要搭讪几句，那么我就一手拿注射器给她注射，趁别人不注意将另一只手伸进她的裤腰下面，抠摸那媳妇的下身。就这样，我在村里也交了几个姿色稍好些人长得丰满的情人，隔三岔五地跟他们“媾和“一下。我媳妇听得乡亲们的风言风语后，放开胆子跟我干了好几次架，有两次我们还差点离了婚。乡村医生中的流氓多不多我不知道，可乡村医生要耍流氓那是张天师抓猫鬼神——手到擒来的事儿，这无须多言。
　　 那强奸犯的尸体被如愿拉回县卫校以后，我抽空跑去县法院门口，在门旁墙上布告栏里贴着的死刑判决布告上详细了解了一下那强奸犯的犯罪事实及别的信息。布告中死刑犯的姓名上面打着个红色的×，布告最下面还有个大大的红色对号。该强奸犯姓贾名得荣，系本县土窑乡靠山庄村人，汉族，现年34岁，小学文化程度，未婚，身份为农民，除去干体力活，无别的谋生手艺。十余年来采取多种手段奸淫或猥亵本村幼女九名，其中最小的三岁，最大的十四岁，还强奸成年妇女六人，并因奸淫某妇女与该妇女丈夫发生口角，随之大打出手，打断对方右腿，致其残疾。最为可恨者，是该强奸犯不知羞耻罔顾人伦，强行奸污生身母亲王某某多次，致使母亲耻于苟活，有好几次自杀未遂。
　　 这样的主儿死有余辜，杀他十次也不亏枉。当时我想。
　　 贾得荣是个十分肥胖的汉子，身高约有一米八五，体重90公斤，脸部肥大异常，由于死前剃了光头，怎么看都像个游方僧道。身上只少了一件袈裟或道袍。
　　 至于县卫校如何解剖贾得荣尸体的事儿，我就不再罗嗦了，反正就那么一回事儿，人们杀了猪宰了羊后是咋弄的，解剖也就是咋弄的。
　　 有一天班主任老师来班里上课时竟然神秘兮兮地说：“同学们，我们即将看到一副崭新的人体骨架标本啦。”
　　 我想，你就吹吧，哪有什么人体骨架标本，先前我们常看的不就是那些用化学材料制成的人体标本吗？上面标着每个人体部件的名称。当然还有整个人体的标本，不过不是真人，那都是假的。
　　 班主任刘大头说：“大家不信是吧？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们，前面你们拉来的那强奸犯的人体解剖目前已告一段落，下面我们即将把他放在大铁锅里熬，直到熬去身上所有皮肉，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
　　 “我的妈呀！这可是真的吗！”
　　 “还能有假吗，都明说了是吧？”
　　 “刚刚死去不久之人的骨头架子我还不曾见过，这回开眼了！好好观察一番它。”
　　 大家纷纷慨叹着。在一个锅口直径至少有两米的大铁锅里熬煮强奸犯贾得荣的尸体时，我亲自跑过去观察了一番，由于贾得荣身子较长，因而不是那头颅从咕嘟咕嘟作响的开水中翘起来，就是一双大脚搭上锅沿，人们见了这情形，心中未免会产生些惧怕心理。体肉熬尽了，最后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头。骨头经过专家处理，端端正正地立在标本室里，上骨科课时，我们常常去骨架标本室里。
　　 那副骨架真是白，说句老实话，我有生以来还从没有见到过如此之白的东西，它白得耀眼，白得没法再白，白得有些过分。这兴许是先前加了一些专门药剂的缘故吧，我想，要不人的骨头哪会有这般白嫩，白得让人惊讶，白得简直无以言喻匪夷所思。先前我们都见过白色的瓷器或白玉石雕塑品，可这副骨架比白色瓷器或白玉石雕塑品还白嫩。
　　 老师站在贾得荣的白骨旁边讲着，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溅。我感觉他不是在讲课，而仿佛是在向别人标榜炫耀自己珍藏多年的一件世上绝无仅有的宝物，他如数家珍，激情难抑，唾沫星子乱飞。而我呢，他所讲的话竟然一句都没听进去，我只是表情痴呆地盯着那副白得有些夸张的高大威猛的骨架，半天不眨一眼地细看。
　　 突然我有了一个奇妙的发现，那副骨架，不！具体来说是土窑乡靠山庄村小伙贾得荣的骨架上有股子阴森可怕的气息辐射出来，那气息瞬间弥漫了整座教室，且直接投射到我的内心里。——贾得荣张大嘴巴，龇着两排整齐漂亮的牙齿，在笑。那牙齿比全身骨头更白，之前我曾向有关人员打听过，贾得荣生前不喜欢抽烟，偶尔只饮点青稞白酒。那是一种傲视世界，睥睨万物的笑，他在笑什么？是表示友好的微笑，是嘲笑耻笑还是笑五十步笑百步的意思？是笑人生社会的无能乏力还是得意于自我放逐自我满足安慰？是笑人生的短暂无奈还是笑别的什么东西？这些我都不得而知。
　　 我发现那笑是针对我一个人的。这种感觉是课上到一多半时滋生于我心中的。天呐，贾得荣在笑庸人庸医吧，在笑我的惯于草菅人命吧？笑这个世上狗毬毛屌的一些人物和事体吧？我身上一会儿燥热异常，一会儿寒冷透骨。这时我就自然而然地吼叫了一声“啊——”，老师和同学们都傻了一般纷纷转过头来看我，而我已晕倒在地，像一滩烂泥一样堕委于教室内的地板砖上。大家掐人中的掐人中，灌开水的灌开水，折腾了好一阵子才算把我折腾过来。
　　 “吓死我们了，你这是怎么了？”
　　 “就这点老鼠胆子吗？见了一副死人骨头架子，就被吓成这幅模样！”
　　 “还医生呢，狗屁医生呀，你！”
　　 “一副死人骨架有啥可怕的，抱着它睡一晚上觉我也敢，你们还别不信。”
　　 …………
　　 醒来后我看到，抱着我小心翼翼地灌白开水的竟是我心仪已久的护理课女教师，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漂亮又不失丰蕴，苛求你时话语中又不乏嗔怪和慰勉。我幸福异常，就又昏死过去。
　　 据同学们的说法，我再次昏死过去后，老师和同学们立马将我护送到县医院，县医院医疗条件差，好医生也留不住，前前后后被省市各大医院挖去不少。老师同学们不厌其烦，又将我送往二十多公里外的省城，我在省第二人民医院足足住了两周时间。
　　 出院以后，我再也没去县卫生学校上学。所开的村医疗室也永久性地关了门。后来我在干啥呢？我去省城，在一家医药商店里当售货员，每月能心安理得地收入四五千块钱的工资。
　　 我老父亲是个性格豪爽的人，他说：“也好，省得你再给我弄出一件天大的祸事来，那还不把人惊死呀！没有金刚钻最好别揽那瓷器活。”
　　 我转行后，接替我担任乡村医生的是村里兽医张三娃，张三娃曾在省内某兽医学校上了几年学，毕业后也没找到正式工作，只好在家中开了一个兽医诊所。张三娃以前也爱给人瞧病，不过由于经常给得病的牲口下药，弄习惯了，给病人下药买药时，药墼子大得吓人。有些人抓了他下的药以后不免要嘟囔一阵子：“这是给人吃的吗？可别把该下给驴马骡的草药下给人呐，要不药死了人那不是豁嘴人把清鼻涕擤下了吗，老天！”
　　 谁还咸吃萝卜淡操心管他的事呢，我连自己的锅底都燎不热，还顾得上燎别人家的锅底吗？其后每当我想敷衍了事或虚与委蛇别人时，就会立马想起曾经在县卫生学校看过的那副白骨架，想起那凄冷的微笑。那种微笑冷不丁就能袭入人内心，让你不寒而栗。
　　 死刑犯贾得荣，你在那边还好吗？那边有无法律和道德再次约束你？你改悔了吗，彻彻底底地改悔？
　　 2015年12月5日写于清河村家中
　　
　　 嫁接错误
　　
　　 老撮是怎么得了老撮这么个绰号的谁都不清楚，反正打小时起，村里的同龄伙伴们就这么叫他。老撮本姓杨，兄弟伙里排行老三，大名叫生福。可是村里老老小小的人都只知道他叫老撮，这就跟称呼某人为“龇牙”“黄牙”“大嘴”“塌鼻”“独眼龙”“拐子”一样，稀松平常，不足为奇。村里几乎没有人知道户口本上他的本名叫杨生福的。老撮从小就有个习惯，说话时喜欢撮着嘴，牙关咬得紧紧的。他的前门牙本就有些外突，跟他妈有些相像，撮着嘴说话时那形象就更加难看，我也不好过分恭维。我想吧，老撮这个绰号的得来跟他说话时的习惯大有关系，当然这只不过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测度罢了，要不还能咋说。
　　 老撮本来只犯了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罪恶，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是因为在广大农村里，类似老撮这样的人和所做之事简直多如牛毛，不可胜数，这种事体每天如草一般长着，如水一般淌着，你想管也管不清，没完没了，太稀松平常了。老撮有一夜睡不着觉，心里仿佛有一只猫娃抓挠着似的，就翻起身来，拉着自家架子车出门去，偷来了本村李富贵家钢磨房里的一台电动机。他偷了人家的电动机要干吗呢？你问老撮其实老撮也搞不大清楚，他觉得吧，世上的一些事儿该发生就得发生，鬼使神差似的，正如有些草民，该哪天死就哪天死。这是命中注定了的，冥冥中总有一个操控着世人命运的神在做决定。人们常说阎王叫你三更死，你绝对活不到五更。就是这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