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上来一盏灯
趁热打铁的批斗会结束后,带着人犯的警车屁股上冒了一阵子白烟,就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了。香子还算幸运,要是在七八年以后犯了这样的事,兴许早就吃了花生米了。不多日子过后,香子就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且被押送海西某农场从事劳动改造。
那里正好是大沙漠中的一处绿洲,劳改农场就在那片绿洲的正中心。平时农场里对犯人的管教也不是太严格,再说即或犯人们想逃跑,那也逃不出来,随便朝哪个方向上行走,没有三百公里是走不出沙漠的。单个逃跑的犯人只有被饿死渴死的份儿。这里荒无人烟,汽车拖拉机等的车辆也少,十天半月时间里才有一辆破卡车出绿洲采办药品呀,日常生活用品呀,肉食蔬菜呀之类的东西。
劳改犯们除了劳动改造就是没完没了的政治学习。据说监狱中或劳改农场里大家最瞧不起的就是强奸犯或流氓犯,期间香子也没少受大家的戏谑奚落和辱骂殴打。香子是个习惯了逆来顺受的人,别人打了他的右脸颊,他还会将自己的左边脸颊凑过去,让对方接着再打。自己被打出鼻血了,抬起衣袖随便揩摸几下,接着该干啥干啥。他也从不记别人的仇。对那些平时强霸为王惯了的犯人,管教们也睁只眼闭只眼,他们知道,有这些家伙操着心,许多事儿干起来就入流。
有一天白天全中队犯人去农田里收割油菜籽,那时农场里还没有专门的油菜籽收割机,油菜籽收割全靠犯人们手工操作。大家拔了一整天菜籽,到晚上累得连晚饭都没心思吃了。有人说:“妈呀,这苦日子何时才到头呀,我都不想再熬下去了,老天打雷劈死我我也愿意。”
“算了吧,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熬到头,到那时再去过自己想过的自由生活,那多美!”
“你说得比唱得还美,十五二十年刑期是随便就能熬过去的吗?身上不脱几层皮你休想!哼!猪八戒做梦娶媳妇,你尽想美事儿!”
“那还能咋办?总不能立马上吊抹脖子吧?你这个二球傻瓜。”
说着说着两个犯人竟然打起架来了。农场里本身安静,也没几个人,大家巴不得多发生点热闹事儿,好让人们开开心,找找乐子。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就跑过去起祸架秧子,有的火上浇油,有的帮着一方讲理,有的索性也大打出手,劳动场地里一时乱成了一锅粥。
管教干部来了,大家一见干部来了,就都停下动作,噤声不语。一名年轻的管教干部问众犯人:“今天是谁首先没事找事闹起来的?”
大家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许多人的脸上都显呆相。有个促狭鬼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香子说:“就他,就是他。没错,大家有目共睹。”
当时这个劳改农场的犯人来自五湖四海,操什么方言的人都有。大家知道,香子是个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来的主儿,你怎么摆布他他都没意见,也不记你的仇。遇事总是采取哑巴遭鸡奸——死捱着不吭声的态度。他是一块胶泥,你爱怎么捏弄就怎么捏弄,他悉听尊便。
管教朝香子走过去,抬起右脚在香子屁股上狠踢了两脚,完了说:“你等着吧,今晚我们就开你的批斗会,你得好好反省一番自己的思想态度,要不就加你刑期!今晚晚饭你也没得吃了。”
最后那年轻警官又说:“大家接着继续干活,今天谁完不成任务那就不用吃晚饭!大家可得听清楚!”
“是,领导!”有人应承道。
其实前面大家攒成一堆嚷闹打架时,香子在油菜棵岔子上蹲着,他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的人,本身就不想凑热闹,结果呢?人们那俗话说得一点也没错:软处好取土,硬处好打墙。
晚上终归也没开香子的批斗会,兴许是那年轻管教已把这事给忘了,兴许他本就熟悉香子,知道香子的性格及平素的诸多遭遇,知道众犯人有事没事总拿香子寻开心的事儿。那晚饭后只是召开了例行的政治学习会,会上全中队几乎有一多半的劳改犯都在打瞌睡,没打瞌睡的人哈欠连天,那声音怪吓人的。瞌睡其实是颇具传染性的,一人打瞌睡,旁边的人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进入酣畅淋漓的梦乡。
那晚晚饭吃的是炒洋芋块就大米干饭,炒洋芋中夹杂了些大头菜叶片,菜中几乎没有肉。不知怎么的,开会期间香子肚子胀得慌,想放屁又怕发出响动,惹得管教们不高兴,说你是想跟我们对着干呐,想抵触劳动改造,想破坏……
香子就忍了又忍,忍了再忍。好半天都没敢放一个冷屁。
一段时间过后,香子也来了瞌睡,看着大家都在梦周公,香子哪能不受影响。再说白天的劳动强度也太大了,他疲累之极。正在想眯会儿眼时,下面没收刹住,一个音调怪怪而且极有耐心的冷屁就从屁眼里挤了出来。正在宣读文章的管教马上停止了宣读,他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问大家:“刚才是谁故意放了一声婆婆妈妈的响屁?老实交代!什么意思?”
这时坐在香子旁边的一个上海人站起身来,拖着吴侬软语的强调说:“是他,就是这个叫香子的人。我亲耳听见,而且他的屁好臭好臭哟,真难闻,仿佛是吃坏了肚子似的。”
哈哈哈哈,众犯人哄笑起来。
“打住,笑什么笑,这有啥好笑的?今晚延长开会时间,不到深夜一两点谁都别想上床睡觉!这是你们自找的,到时候可别埋怨我们不讲情面!”一管教厉声呵斥道。
“打,打死这个一锅汤里的死老鼠!打死这害群之马!”有人喊道。于是众犯人纷纷扑过去揍打香子,有的拿脚踢,有的挥拳打,更有甚者,竟然提起的铁凳子,混头混脑揍打香子!
“住手!你们是要造反吗?”有管教大声喊叫,可是,这时的众犯人已经失控,也听不见管教的话。
香子被众人活活打死了。死因只是一个不由自主从人体某排泄孔道里溜出来的冷屁。世上的事,也真他妈不好说。有些人你用木榔头砸他头他也不死,有些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死了。有个担子挺小的人,要做饭了,去面柜里挖面,他个子较小,而面柜够高,只好趴在柜沿上,将双脚踩在柜子中间横放上去的木条上,把头塞进柜里挖面。结果面崖塌了,发出訇的一声,他一下子就被吓死了。
而以上两个来自俗众生活的故事其主人公之结局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香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然作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家中掌柜,没有什么人能够跟找追问他的下落;而老撮毕竟有父母和两个兄长,他们将老撮的尸骨拉回家去,葬在自家承包地边的一处草坡上。由于坟地处在阳坡,春天来了,那里的野草首先发芽。不几日便拱出嫩黄色的脑袋瓜来。坟墓周围,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蜜罐罐花和曼陀罗花竞相开放。密罐罐花也叫水晶晶花,分两种,一种开红花,一种开白花。所有花儿都开了,气势也怪震撼人心的。
2015年12月6日写于清河村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