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兄之辱
　　 湘黔边界袁佳坡，因住户姓氏得名，随着西部大开发，被列为县级开发区。在外打工多年的舒吕，辞工回来，在这里开了家雄溪茶庄，既种植加工茶叶，又经营饮食业。来这里参观游玩的人，日益增多，生意越做越大，茶庄成为县龙头产业，舒吕一时成为名人。
　　 清明节前的一个下午，阳光灿烂，舒吕站在袁家坡顶，俯视茶园。几百亩茶树，层层茶叶才黄半未匀，阳光下披金戴银，五彩缤纷，好一副茶园风光！好一片锦绣河山！
　　 得知哥哥舒然找他，他急急忙忙赶去。舒然家离茶庄不远，不久就到了。这是一农家四合院，青砖围墙，中间两扇木门，门上牌坊雕刻着双凤朝阳图案。
　　 进了大门，是一块院坝，正面是一栋两层木房，雕梁画栋，花窗亮格。一楼中间前为堂屋，后为伙房，两边前一间为卧室，后一间为杂物房。二楼是三个通间，房间前是木栏杆；左边是栋二层砖房，上下各二间，全是住房；右边是栋平房，砖木结构，白墙，为卫生间和洗澡间。
　　 阶沿坎前，舒吕迎面碰上前妻姚琳，他俩结婚不到一年就离婚，已有十五年未见面了。离婚后，舒吕外出打工，听同厂的邻居说，她嫁给了哥哥舒然。
　　 此时，姚琳身穿珍珠西装连衣裙，正准备出门。看到舒吕，长方脸，高鼻梁，浓眉大眼。一套黑西服，白衬衣，蓝领带。黑皮鞋，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然而，她觉得朝她走来的是个亡者，是最坏的亡者，是永远埋葬于她心灵深处的人。
　　 “哥哥找我有事。”他说着，低下头来。
　　 时间的流逝，姚琳部分地忘却了同舒吕六个月的记忆。然而，一个耻辱的新婚之夜，以及像卷进裹尸布里的干尸一样的仇恨，却依然牢固地铭记在她的心中。舒吕同姚琳擦肩而过，姚琳冷漠地望了一眼，心想：“舒然叫他来干什么？”
　　 一种不详的预感使她焦虑不安，似乎舒吕的灾祸就要降临。
　　 他俩虽是亲兄弟，从小到大，舒吕总是被舒然伤害，一直对他憎恨不已。
　　 舒然穿着比平时更漂亮，表现得气度大方，左边站着长孙舒继，站在右边的小孙子舒承，双手拉着爷爷的衣服。
　　 父亲秃头顶，红脸膛，显得很阔气，坐在一张北京产毯靠背扶手椅里。
　　 由于舒吕自小不听话，是个惹事王，父亲深恨他。这时，父亲仇恨地看着他。
　　 舒然递给舒吕一把椅子，一杯浓香的咖啡，一支铜仁美味雪茄。
　　 父亲小口小口地喝着一杯西湖龙井茶。
　　 舒吕不知这一切准备居心何在，一直保持着警惕。
　　 “快叫叔叔，你们亲叔叔啊！”舒然双手分别抱着两个孙子的头说，并给孩子强调他们之间的关系。
　　 两兄弟受祖父母的影响，很憎恨舒吕，舒然强要他们去问候舒吕，这使得这个阳痿病者跟孩子们都极不愉快。
　　 “你们好，你们真可爱，你长大了想干什么？”舒吕双手抱着两兄弟说。
　　 “当企业家。”舒继认真地说。
　　 舒然拍着孩子的后脑勺，朝舒吕赞许地点点头。
　　 突然，舒继向弟弟做了个手势，俩人盯着曾祖父看，与其说他们害怕，倒不如说想笑。原来曾祖父的茶快喝完了。由于他的鼻子大，镶金边的茶杯口又特别小，杯底余茶倒不进嘴里。他就把肥厚的酱紫色舌头伸出来，弯成s形，伸进透明的圆锥体内，并将杯堵得死死的，似吸足了血就要爆裂的蚂蝗，在慢慢地舔着杯底的剩茶。
　　 舒然认为对后代的炫耀，足以刺痛舒吕，感到舒吕心中已到最难受的程度时，他把孩子们打发出去了。
　　 “我想以孙子舒继的名义投资你的企业。”舒然得意地说。
　　 舒吕疑惑地望着他，不高兴地摇着头。
　　 “反正你是个阳痿病人，无法生育，舒继、舒承是你的亲侄孙，今后，你的一切财产还不全是他们的。”父亲说着，蔑视地斜瞪了他一眼。
　　 舒然微笑地望着舒吕。
　　 在舒吕创业之初，舒然就盼望着、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此刻，舒然仿佛听到他身上响起了一种乐曲，他把这看成是“匈牙利华尔兹舞”圆舞曲的主题之一。这个主题，不断反复，一次又一次地出现，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激昂，仿佛是一首胜利之曲。他差点没有在和舒吕说话时哼起来。
　　
　　 二、巧遇情缘
　　 袁家坡右边是一个峡谷，谷底是三面环山的一片稻田，一条小河从中间穿过，南北流入舞阳河。早先，河上修有一小木拱桥，这里因而命名为小拱桥。一商人在这里修建了“溪峒人家”休闲山庄，于河口处筑一河提，河水深一点五米，宽两米。河的上中下游各修一石拱桥，连接两岸。左岸是生活、娱乐区，修有餐厅、棋牌室、麻将室。右岸为住宿区，三栋两楼一底砖房。
　　 晚上八点，舒吕来到溪峒山庄舞厅，嘴上高高叼着卷烟，博士帽扣在脑壳上。在这青年寻求爱情和消遣的场所，到处丝绒闪闪，金碧辉煌，豪华奢靡。
　　 任凭人家来给他脱下大衣，他也不说声谢谢。所有的人向他致意：“舒吕，你好；舒老板，你好......”他一概不予理睬。当他走进淡蓝色调的大厅时，乐队指挥装出一副快活的表情，向着其他演奏者举起琴弓，奏起了华尔兹舞曲来，这也无效。舒吕冷冰冰地站着，一言不发，由舞厅的一个领班奴颜婢膝地引路，来到临窗的桌边。
　　 聚光灯光柱摄出了一个明亮的巨大圆形平台，把他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中，无情地照出了他没有表情的面孔，年方四十的舒吕，他由于生理缺陷的忧虑和常常酗酒，也开始有了衰老的迹象。
　　 他刚刚在赌场上输了二十万……一辆汽车的钱……这要怪他的哥哥，他这样为家庭争荣誉，也不给他一点好脸色看。
　　 此刻，他想着心事，一动不动地呆在那儿，活像是骊山脚下兵马俑里的人物。
　　 “他长得不错，又有钱！怎么还是单身，我想接触一下，帮帮吧？”坐在乐池边桌子上的棕色头发舞女，瞧着舒吕对旁边的沉鱼说。
　　 “这你就不懂了，生活中，既英俊又很有钱的人，不一定都很幸福。看他的倒霉劲，要接触他怕是有点难。”沉鱼以教诲的口气说出这几句话，仿佛这就是一条伟大的哲理一般。
　　 接着，就陷入了沉思，一会，她远望着垂头丧气的舒吕，摇摇头说：“先等等，看他是不是在等别人。”
　　 沉鱼肌肉尚还丰满，剪得短短的黑头发，贴在两颊，像钢盔两边的带子，嘴巴涂成心形，软黑铅笔把眉毛画得长长的。她坐在乐池边的桌子上。棕色头发舞女，刚刚满二十岁，双臂纤细，目光贪婪而悲伤。
　　 一侍者拿着一瓶张裕红红葡萄酒，送到舒吕面前。为了打开一个酒瓶盖，倒一杯酒，三个侍者忙成一团。
　　 红棕头发落燕看着舒吕，她瘦尖的肩膀打了个哆嗦。
　　 看到一侍者端着几根山东波尼亚火腿肠，落燕随手拿来一根，往嘴里塞，口就咬去了一大节。侍者露出难看神色，落燕呼吸短促，眼睛挣得大大的，就要哭出来了。
　　 沉鱼立即站起来解围说：“好了，这根我出钱。”沉鱼看见舒吕往这边看，在落燕耳边小声说：“稳重点吃，他在朝这边看呢，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别显出注意他的样子。”
　　 舒吕端详了一会这个狼吞虎咽、不做声的小东西。她又瘦又尖带有雀斑的脸上，升起了一点热气，原来，颧颊上的两片红晕是虚假的颜色。
　　 乐池里正在演奏一支美国乐曲，震得他们耳疼。
　　 小姑娘嘴里还塞得满满的，摇了摇那火红的头。
　　 长长的黑缎裙子，紧裹着沉鱼发胖的臀部，她穿过几对舞伴，来到舒吕独自坐的桌边停下来，桌上放着一瓶红葡萄酒，舒吕还在聚精会神的看着落燕，沉鱼大声说：“喂，我的舒老板，今天怎么不回声晚上好啦？”
　　 “小姐，你在拿我开心吧？”舒吕目光无目的地盯着大厅的什么地方，慢腾腾地用浑浊的喉音很生气地回答。
　　 他不停地咬着烟蒂，嘴角抽动着。
　　 “噢，吕吕，你别再为……为那天的事生我的气!谁都会有个不周到的地方……可不能为这个断了交情。”沉鱼忧伤地说。
　　 她上身伏在桌子上，尽可能深地露出她上衣的领口处。那双黑色的大眼睛朝那里面溜了一眼，立即又装出毫无兴趣地转过头去。
　　 “你想知道个究竟吧，我已经把你从我的记忆中划去了，就这么回事！”舒吕肯定地说。
　　 他直起身来，想看看他的话所产生的作用。沉鱼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就不顾一切地喊起来了：“舒吕，你这样对待我，真让我伤心。”
　　 这几句恭维的话的确起到了作用。
　　 舒吕那双大眼睛，又回到了沉鱼的上衣口，她微微转了下上身，让他看见她没戴胸罩。
　　 “好吧，来喝一杯吧。”他指着自己坐的长椅子说。
　　 她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口红抹在他的鬓角上，像划开一道伤口。
　　 他低声叫道，“行了，行了！你把我快点着了。”
　　 从他们重新举杯时，兵马俑里的人物才又变活，接着，又是一片欢笑。
　　 舒吕在烟灰缸里捏灭抽剩的半支烟，烟头已被嚼得透湿，他又往嘴里塞了一支，目不转睛地看着棕色头发。喃喃地说：“多好的姑娘﹗”
　　 “你在看那个棕色头发啊，她是落燕，一个很好的小姑娘。”沉鱼笑眯眯地说。
　　 接着，沉鱼讲起落燕的动人故事，对谁都可以适用的故事：她大家出身，父亲不许她干这行，大发雷霆。她离家出走了，在不生火的房间里学戏，一些有过同样经历、非常理解她的好心朋友，尽了最大的努力来相助，她成功了，和我当年她这个年龄时一样，靠自己的艺术吃饭。
　　 “漂亮，有教养，有才华，能高升，值得帮帮。她温顺吗？”舒吕概括地说。
　　 沉鱼毫不心虚地迎着他那询问的目光，回答说：“噢，温顺单纯好交际，我还没见过能同她比相的人。”
　　 舒吕微笑地点点头，然后，向舞厅领班打个手势，让他去叫落燕过来。经过半个小时的磋谈后，领班回来了，摇着头说：“那姑娘说：不行！”
　　 沉鱼得意起来，高兴地走到落燕身边。
　　 舞厅服务员没等第二次进行的结果，便又换上了一瓶张裕红红葡萄酒。
　　 落燕来了，态度矜持、拘谨和疏远。她坐在沉鱼和舒吕中间，舒吕滔滔不绝地谈论各种关于戏剧的庸俗小事，落燕左手撑腮，右手拿着酒杯，两眼看着他，微笑地聆听着，只肯用嘴唇沾一点红葡萄酒。一会儿，她觉得一只硬硬的袖管，顺着她的大腿往前伸，几个粗手指要去抓她的膝盖骨，她把膝盖躲开。舒吕向沉鱼使了个满意的眼色，手接着往前伸，停在她的裙子上。
　　 “噢！真瘦，真瘦！要多吃些，吃好些！”他假惺惺地做出长辈的神气说。
　　 姑娘恶狠狠地瞅了他一眼，而他却看作感情的倾吐。
　　 由于身边坐着两个女人，舒吕觉得心旷神怡，眼睛亮了起来，又独自喝下一瓶多张裕红红葡萄酒。坐在其他桌子上的人们，透过烟雾腾腾的沉浊空气，都不时地看向他，窃窃地说：“快瞧这个风流企业家，那儿。”舒吕把他们的目光，看作是对他的奉承和恭维，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曾在他进来时向他问好的那个小提琴手，高举琴弓，指按提琴，手帕铺在脖子上，走过来。
　　 他用琴弓围着舒吕和落燕的两张脸，在空中划了个圆圈，同时狂喜地囔着：“哟，多好的一对呀，多好的一对啊！小姐本人愿意听点什么呢？”。
　　 他是个胖胖的、光下巴的新疆维吾尔族老头，圆圆的大肚子把西装坎肩也撑得向前翘起。与他的肥胖相比，他还算是惊人的灵巧。
　　 舒吕咯咯地大笑起来，这样的滑稽动作，老头已经习惯了，虽然有些不雅，在这种场合下，却总能收到造成幻觉的功效。
　　 落燕吓得恐慌不安，不知说什么好。
　　 “那么，迪斯科舞曲吧，这可是别具一格的！”小提琴手就决定了。
　　 小提琴向乐池作了个手势，灯光暗了下来，舞厅的舞池，沉入了蓝荧荧的夜影之中，只能看见被探照灯锥形光束罩着的那个维吾尔胖子。他像被舷窗的光线照亮的一头深海巨兽，扁平的头发向后梳着，一直拖到后脑勺上。侍者们不知不觉凑到了一起，其它桌子上的顾客也都本能地静默下来，像同谋似的，在黑暗中等待着。
　　 一阵激烈的演凑后，乐队停下来，只有维吾尔人独自拉琴，琴弓在弦上跳跃着，拨弄出鸟鸣似的颤音。他的整个动作都像在吸气，但他眯缝着的眼睛充当撮合人，从舒吕移到落燕身上。从他的微笑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对生活倦腻的人。从前，曾经梦想过要当一个伟大的音乐家，但四十年来，他以一种轻蔑而清醒的殷勤态度，在由钱财撮合的、各种各样的情人们面前胡拉乱凑，结束后，回到一间阁楼去，在酒精炉上热点汤酒喝，暖暖身子。
　　 这时，他对姑娘既有一种父辈的怜悯，又有协助一个流氓糟蹋女孩子的罪恶的快意……
　　 落燕对沉鱼耳语说：“我很喜欢这个小提琴手。”
　　 沉鱼在她的腰里掐了一把，不让她说话。
　　 舒吕在另一边用他的鬓角去蹭落燕的头发，嘴和鼻子把头发搓揉得乱纷纷的，他小声说：“我把你带回家，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灯光亮了，几声零乱的掌声向吐鲁番人致意。这时，他躬着腰，直到舒吕把一张一百元人民币塞进他的衣袋。
　　 舒吕微微醉了，轻轻捏着落燕的手说：“我的乖乖，生活要有一个好的开头，开头开得好，什么都好。我就是没有开好头，一生受到极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