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转过身来说：“这桩好事，同谁干下的？”
　　 “我不知道！上个月的一天晚上，我喝醉了酒，忘记关门就睡着了，结果……据说，那人是个企业家。”羞花知道，姑妈明白真相后，会另眼相看，甚至鄙视她，但处于无奈，她只好这样。
　　 “那又怎么？不就是个投机钻营的商人嘛，他是谁，你还不知道吧？”
　　 她的第一次怀孕，受到如此的评价，而别人的怀孕，却从不曾用过这样的字眼，羞花听了，心里十分难过。
　　 “多长时间了？”
　　 “李艳荣医生说，大约一个星期了。”
　　 闭月耸了耸肩膀说：“李艳荣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我知道，这件事。他虽然不会逢人就说，只是在某个地方遇到你，当众拍着你的肩膀说‘你那件麻烦事，怎么样了？’这一来，大家不就全明白了。”
　　 羞花厌烦地说，“这有什么要紧，反正孩子是要生的。”
　　 闭月抬起她那蓬松的、淡蓝头发下的脸盘道：“你要留着这孩子？我还以为，我中断休养，同你一起回县城，无声无息地了结它。唉！”
　　 闭月说话时那副镇静的态度，还有谈论口吻，与外人一样不人道的，把羞花惊呆了。他们这种年纪的人，所谓的关心，仅仅是虚伪地、拐弯抹角地说话。
　　 她说：“姑妈，你怎么了？”
　　 她走近窗户，掀起罗纱窗帘，凝视着山庄里的树出神。
　　 她转身来接着说：“你是被奸怀孕，他是谁，你不知道。盲目的留下他，用谁的姓申报，抚养费，世俗的眼光……这些，将使你陷入痛苦的深渊。”
　　 羞花两手捂着脸，失声哭起来了。
　　 她了解姑妈强烈的固执，她怒火满腔地抬起头来，无可忍地叫道：“你根本不懂我的痛苦！你不懂，你甚至也不想懂！好，我扰乱你的疗养，那么，你知道吗，昨夜，我在煤气管前呆了近一小时……看来，还是我昨夜里想得对。”
　　 闭月伸长耳朵，恶狠狠地问道：“自杀！这是市民、艺术家们干的蠢事。这样，你会使丑闻更丑！这么多年来，我为你费了多少心思，可你就这么糟糕地报答我。”
　　 她想起同金玉的约会，打了个电话去解除，她重复道：“我还有事，不去了！”
　　 沉鱼尾随闭月，来到206房间，刚要离开，听到里面争吵起来，就将耳朵贴近房门偷听。
　　 她来到落燕住处，把这个喜讯，满怀喜悦地告诉她。
　　 “这又能怎么样？”落燕低沉地说。
　　 “她怀孕两星期了，时间几乎完全相同，可以说成是你的。她姑妈不同意生，她正愁怎么混过去。你只要给她二十万元，她肯定干。”
　　 落燕不知所措道：“你能帮我这一把，我保证同你平分！那怎么办才不让别人知道呢？”
　　 沉鱼回答说，“别说空话，事成之后，也给我二十万元。可你得清楚，我不是个容易受骗的傻瓜哟。”
　　 她又轻轻地转头，看了一眼落燕扁扁的，毫无希望的肚子。
　　 她想：“这一百万元总算到手了，到他发现奥妙的一天，哎哟！已经迟了。”
　　 每天晚上，八点至九点之间，舒吕把博士帽高高顶在头上，轻轻地来到落燕住处。
　　 这天晚上，舒吕到来时，落燕侧身躺在床上，穿件玫瑰花缎子轻便上衣，头发乱蓬蓬地，迎着舒吕。
　　 “我刚才有几回想吐呢。”
　　 “太好了，我真高兴啊！”舒吕大声囔道。
　　 他用掌心摩着自己的肩，笑容露出他右边牙齿。像止百痛药似地说：“我的诺言是真算数的，我说的话是算数的。”
　　 她撒了谎局促不安，可这时在舒吕面前，她只能继续装假。她穿着件水貂皮衣，尽管这是在盛夏，她还得利用这一手。
　　 在舒吕看来，现在的征兆，无可置疑是怀孕了，只是，落燕身体还是那么扁扁的，他觉得很是奇怪。
　　 她回答说：“噢！这呀，我们家的人都这样，我母亲怀孕我五个月，还一点也看不出来。”
　　 经过沉鱼的努力，羞花答应了要求。
　　 以城市不宜胎儿生长，落燕提出外出旅游，舒吕同意了。
　　 十天后，落燕动身，去天井寨旅游区。其实，那是个偏僻的小村庄，是去那儿生孩子。是李艳荣介绍的，他说那儿有他一个同行，此人他可以打包票。
　　 落燕假惺惺地对舒吕说:“你干么不同我一起去？在那里住上六个月，咱们一起，就只有咱们俩！”
　　 他肯定地回答说:“嗳，不行！不行！我不能丢下公司不管，小囡囡，你别闹着玩，乖乖地自己去吧。”
　　 第二天，落燕说一个女朋友同行，舒吕很奇怪，他不认识这个朋友。
　　 落燕说：“舒吕，我跟你提她二十回了！不过，我怀孕后，与她就没有往来了。她现在没事，又愿意陪我去。我孤零零一个人，你知道……”
　　 舒吕送落燕到车站，戴着一顶博士帽。
　　 “多加小心，多加小心哪！”他重复了十来次之多。
　　 这个凹凸不平、蜡黄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激动的神情，一滴眼泪涌上他暗淡的眼睛，活像凝在一块冰冷的玻璃上。落燕也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激动。
　　 她用手送他一个飞吻。他微笑了，踮起脚，挥动博士帽，看着火车开走。
　　 “这个家伙很喜欢我。”他想。
　　 从火车站回来，他慢慢地走在大街上，行人把他挤来挤去，他却全然没有觉察。
　　 一路上，那位“朋友”一直没上卧铺，落燕也没上。自由的生活，得意的心情，使落燕无法入睡，直至临晨，她还听到列车员大声报着一个个站名。
　　 晃州站到了，落燕一拉开窗帘，不由得叫了起来。
　　 她们下了火车，租了辆汽车，来到天井寨。
　　 一到这里，两人就对换身份。“朋友”从此自称落燕，即前面的落燕，演员；落燕就成了羞花，无职业。
　　 天井寨是个古村落，住房全是吊脚楼和开口屋，且保存完好，屋上的绘画和雕刻图案，显示出明清时的特色。她们的住房和用具，都是沉鱼找到的，同村里的别无两样，全是木制的，木盆、木瓢……房子门板磨得方砖地面嚓嚓直响，卫生设施也是原始的。房主是个画家，一年四季在外写生，从不来此。
　　 不久，她俩发现，几个顽童，晚上藏在她们房屋对面崖柏、篱笆后面，偷看她俩脱衣服时，在窗帘上晃动的影子。
　　 “管它呢，我才不在乎呢，”落燕显出她的乳房来。
　　 起初几天，她们以互叫对方名字为乐，可很快就乏味了。
　　 于是，各自谈起自己的经历，落燕谈她在剧团的事，她的各种旅行用品，大饭店的晚餐，在上流社会中的交往等；羞花讲她衣帽间的事，被强奸怀孕等，引出许多私房话，两个女人很快就都明白，她们都是一路货色。
　　 很快，她们性格毛病暴露出来：落燕专横跋扈，杂乱无章；羞花爱唉声叹气，尖酸刻薄，吃毛求疵，把时间花在整理东西上。
　　 有一次，她俩竟相互搧起耳光来。
　　 “我还拖着身子呢，真不害臊！你是个下流胚！我可帮你的大忙哪。”羞花哼唧着说道。
　　 “不这样，也无法保住你的孩子。”落燕针锋相对。
　　 对落燕来说，寡欲是无法忍受的。既别无他法，她对这位独身幽居的女伴，玩起沉鱼的把戏，可对方并不喜欢这一套。
　　 羞花说：“同一个怀孕的女人搞，你可真有这份胃口！”
　　 “噢！摸摸手，就只是摸摸手嘛！”落燕仰着头，四周红发披散，呻吟了好一阵，羞花轻蔑地看着她。
　　 然后，有一、二天过得比较安宁。
　　 服侍她俩的，是邻居爱尖声叫囔、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她来做家务，给她们准备的饭菜，十分油腻难以消化。
　　 那个医生每周都来，是个上年纪、中等偏瘦，瘦长的脸上，灰白胡须的家伙，头包黑帕，身着家机布对襟长衫，身上散发出药味。他给羞花听诊，然后，操着半侗语半汉语口音说：“一切都好，一切都好，但有蝶（点）儿我不太明白。这蝶（点）儿东西很奇怪！不过，肯定没问题。”
　　 接着，他给开些保胎药。她们给他个绰号叫“蝶儿东西大爷”。
　　 到了八月中旬，折磨就来了。落燕专横地对待羞花，像舒吕在袁家坡对她那样，“别到太阳低下去……别吃这个，这对你没有好处……不能喝酒……还没喝牛奶呢。”
　　 随着肚子膨大起来，羞花将落燕差遣不停，与其说是需要，还不如说是报复。隔一会儿，落燕得给她送来一只脸盆，在她额头上敷块毛巾，敷巾弄湿了发卷，又得拿烫发钳替她重新卷好。
　　 羞花一夜十来次地提出要这要那，落燕不敢脱睡衣睡觉。
　　 “我一想起这种日子得过到三月，就受不了！”落燕手托额头说。
　　 这时，落燕十分憎恨别人，特别憎恨未来孩子的母亲。
　　 中秋节，村里演傩戏，落燕俩人现场观看，羞花觉得乏味，加上挺着大肚子，多次提出回家，落燕却看得出神。不久，落燕跟戏班学演傩戏和傩技。天井寨傩戏有六百多年历史，古语傩戏：“头在靖州尾在天井寨”之说。天井寨傩戏又叫“咚咚推”，是踩三角形的舞蹈，根据牛的身体而来，牛的头和两只前脚是个三角形，牛的尾巴和两只后脚又是一个三角形。演出时演员戴着面具，在“咚咚推”的锣鼓声中跳跃进行，演员双脚合着“锣鼓点”，踩着三角形，不停地跳动。“音乐多由当地山歌、民歌发展而成，常用的曲调有“溜溜腔”、“石垠腔”、“吟诵腔”、“垒歌”等。现存节目有二十一个、面具二百多个，有反映本民族生活的《跳土地》、《癞子偷牛》、《老汉推车》等；也有《关公捉貂蝉》、《古城会》等以关公为主角的三国戏。每逢祭祀、春节，大家都跳傩戏，祈福禳灾。
　　 为了钻研《关公捉貂蝉》，她用侗话朗读了六天，还强迫羞花用侗话同她对白。
　　 羞花说：“你就这么烦死人！上次那只落在湖里的飞鸟，已经够讨厌的了！这次又是《关公捉貂蝉》，够了，我和孩子都受不了啦。”
　　 仅三个月，她不仅学会了《跳土地》、《懒汉偷牛》、《老汉推车》等傩戏，还学会了“上刀梯”“踩火砖”“捞油锅”等傩技。
　　 蓦然，落燕惊慌失措起来。这六个月的苦不会白吃吧？舒吕会不会食言呢？对他这个异想天开的人来说，什么都有可能。她打电话给沉鱼。电话中沉鱼说：“你放心，他高兴得很，天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凡有人愿意听，他就给人家谈这件事，似乎他就要得到康熙似的儿子似的。将来我有了二十万元钱，一定要去乡下买栋房子。”
　　 落燕挂完电话说：“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她却全然不知，我多可怜啊！”
　　 羞花站起身来，似乎受到极大痛苦似的，默不作声走出门去。
　　
　　 四、极度兴奋
　　 客厅里，舒吕放下电话，一个人在房里走来走去，一会对着壁炉上金框大镜子，梳理头发，镜子反照出他兴奋的目光及满口大牙，他像欣赏一个怪物似的，放声大笑起来；一会儿打开窗户，大声叫囔，惊得过往行人，都仰头看他。
　　 他大声叫喊着，“双胞胎！好极了，好极了！会把舒然气成什么样子！”
　　 他又走到镜子前，摩着脑袋，摸摸坎肩，对镜子笑着，自我欣赏了好几分钟，似乎是另一个人在庆祝双胞胎的诞生。
　　 然后，他穿上大衣，戴上博士帽，走出家门。
　　 他一边轻飘飘地向前走，一边想，剧团她获得了成功，又很温顺，现在又是双胞胎，这个小丫头真行，样样使我满意，我真快乐！一辆出租汽车向他驶来，他挥手叫停。
　　 “溪侗人家”，在蓝莹莹的灯光下，浓烟缭绕的长长舞厅，使他颇有兴趣；一会儿，他看着一双双一对对跳舞的人们，再望着他们回到座上交谈；一会儿，他朝着在坐的人们，像老相识似的笑笑；一杯接一杯的青岛啤酒里，那些清凉的小珠泡，消融在他的喉咙里，更有乐曲使他倍加心旷神怡。他自言自语地说：“确实是这样的。舞厅，它能使人相互接近，它打破了清规戒律的束缚，这确实是一种自由。”
　　 舞厅里，他一个座位一座位地走，向所有能找到的朋友宣布这条新闻。
　　 “你真能出花招！”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说。
　　 晚上，他去找沉鱼谈这件事，沉鱼装得很像。
　　 她说：“可怜的孩子，一下就生下了两个。舒吕，你好厉害呀！”
　　 “那天晚上，我真是太激动了。”他踌躇满志地回答说。
　　 他一连好几天，就这样让大家猜他的谜。
　　 “我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你要是猜着，就给你一百元……”
　　 接着，他笑得比取笑他的人还响。
　　 果然，舒吕给落燕在工商银行存了一百万。
　　 十五天后，他捧着一束玫瑰花，到车站去接落燕。
　　 她下车了，后面是抱婴儿的“女友”。
　　 落燕脸色极好。
　　 舒吕用弯曲的食指，搔着双胞胎的小脸蛋囔着。“这就是小宝贝！嗯？怎么回事？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你电话中没有分开说，我以为是双生儿。”舒吕又对“女友”说：“你的脸色真难看。”
　　 听到舒吕的声音，想到几分钟后，两个孩子就要分离，羞花痛苦至极，喉咙哽咽着，把他们紧紧地搂贴在胸前，忍住眼泪，还强装出笑脸。
　　 落燕急忙说，“她照顾我照顾得真好，受累了！”
　　 落燕挽着舒吕的胳膊，参加宴会似的走出车站，羞花跟在后面。
　　 在出租汽车上，舒吕问：“你不是自己喂奶吧？”
　　 “嗯，我的奶水不够。”落燕回答。
　　 第二天上午，“宝宝爱”商场，送来两个婴儿的摇篮，一个玫瑰红色，一个蓝色。中午，沉鱼雇来孩子的保姆。下午在客厅里，连续拥抱羞花四次，落燕从她手里接过婴儿，说：“谢谢，朋友，没有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