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警
　　 佩戴着一级警督警衔的老警眼前一亮，这是一个县城所在地的三等小火车站，地处山区又是铁路上的支线，这一地理环境决定了它的客流量不大，日均客车不过3对，且夜间的那趟N字头长途客车还是隔日开行。但这里是一条黄河隔三省的秦晋豫结合部，人们自古遵循着“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古训，山里公路不够发达，这是一条连接三省的铁路货运通道，治安情况还是蛮复杂的。
　　 老警就是来这个小站走马上任接替这里的驻警工作的，他的主要任务是带领两名保安队员负责车站治安和19公里线路的防控工作。由于警务建设原因和这里偏僻的地理环境，公安处一直对此地实行为期三年的轮岗制，且大部分民警都是在工作或是纪律作风上犯过这样那样错误的人才被下放至此，局内人习惯上并不叫这里是某某派出所，而是戏称边防前线的劳改所。他这个年逾五旬的一督老警也是从上级机关因某项工作出现瑕疵而被贬下来的，因此他的警衔在当地算是最高的。他背着背包提着洗漱用具驻足车站广场，抬头仰望候车室大门上悬挂着的“严禁易燃易爆危险品进站上车”的红色巨幅横标，回忆起自己在上级机关工作的时候就常常深入基层小站，检查他们横幅的悬挂位置以及民警的在岗在位勤务落实情况，从此以后自己的角色就要由检查者转换为被检查者了。他把洗漱用具放在地上，点燃一支香烟贪婪地吸食了两口，才向四周的环境慢慢环视。整个站区呈“凹”字型座落在巍峨群山之间，缺口部分是水泥地面的站前广场，广场上左右对称的花池内栽种着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除左侧一棵硕大的绒花树下有一座简易房搭建的小餐馆外，并无其他商业建筑，显得清静简洁。绒树上镶嵌着一块横长方形木板，上面用不够正宗的红油漆写着“车站餐馆”四个不规整的字，显得与周围环境很不协调。正中的台阶上是候车室，两边是青砖院墙围起的小院，一看大门外红油漆刷写的“人民铁路为人民”和“扎根支线、奉献小站”的醒目标语，就知道是养路、信号等内部驻站单位。他心想自己这一来也许从此改变了这里的三年轮岗制，就此扎根小站客死他乡了。
　　 老警是一个孤儿出身，有着三十多年警龄的老铁警，从小站民警到科员、主任，由于某项工作失误，他就经历了一个人生的轮回，好像电影《地道战》中高家庄地道里的水，又顺理成章地流回了它的原处。他也曾在上级机关负责某项工作。这使他很是兴奋了一番，经过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也曾挤进省城，原想按部就班平安退休定居省城实为不错的归宿。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用领导的话说就是：要求警力下沉，机关定编压力很大，决定你到基层锻炼做“普通一兵”。他不卑不亢地回答：“服从组织分配。”其实领导是想听他说一句求情的话再把他留在机关送个顺水人情，不料他这个犟驴没能理解，也就顺理成章地到基层锻炼了。
　　 公安驻站室是候车室的厢房，并排五间，依次是客运主任、公安驻站、票据进款和客运职工间息室外加简易卫生间。这是这些小站的统一建筑结构。所长带着老警依次见过站长、客运主任和各铁路驻站单位等相关领导，便驱车返回那个相邻大站的派出所。老警解开自己的行包用具铺好被褥简单摆放好洗漱用具，戴上值勤胸章，提前一小时走进候车室坐在查危仪前与客运职工一道检查易燃易爆危险品，当列车预告前方站开车后，老警又与客运职工一道维护旅客进站秩序，上站接送当日第一趟开往省城的长途旅客列车，内部人简称“接客”。所长说接客主要防止“挤车门”，其实就是犯罪嫌疑人利用车门口旅客拥挤乘机绺窃作案。这里三省交界的地理位置决定了“挤车门”作案突出，且多为外地人来当地公汽、铁路交叉作案，即乘公交车作案后再顺便到火车站干一票。这种案子一般证据不多很难破案，因此要以预防和抓获现行为主。老警心里清楚，工作做到就是了，万一发案失主多为上车旅客，很难说清发案地是在车上还是车站，一般是上车后才予报案，按规定没有证据证明发案地的，由接受报案方公安机关予以立案，再说多年来他推案子是有许多招数的，所以他并没有背上案子的心理负担。当然，这里也有立功受奖的机会，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区结合部，往往是滞留逃犯、藏垢纳污之地。曾有两任轮岗民警到此不久就只身擒获杀人逃犯和抢劫犯罪嫌疑人，因而提前“解除”轮岗，还立功受了奖。那个抓获重大抢劫犯的民警因此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还在全局站车查缉经验交流会上发了言。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类功在很大成份上是靠打彩碰运。他就是在站台上维护旅客秩序时不经意间触摸到一男子腰间藏匿异物，待要细查时不料那人拨出匕首反抗，民警一个插腋别臂的擒拿动作给对方来了个狗吃屎，案犯被制服，并在其携物中查出了面具、脖套、扳手、改锥等可疑物品，经上网调取《在逃人员信息表》及通缉照片，确系省级督办的重大逃犯。由此老警心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立功受奖的机会到了。如果自己遇到这个机会，老朽也能只身将其制服？30多年前他曾干过客运民警，三面迎送列车等站台业务是轻车熟路，只是现在规定要向列车三面敬礼，他倒觉得有点不自在。但一横心，“敬就敬吧自己目前的处境是凤凰落架不如鸡，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架子呢！”
　　 到底是小站，夜幕刚刚降临候车室里便空无一人了。他躺在靠墙的单人床上叼起一支香烟，烟雾就在空中弥漫，他的心中也升起一丝空落落的愁绪。他端起脸盆等洗漱用具在候车室一角的电热饮水器里接了一盆热水，坐在空无一人的卫生间里泡起脚来，尽情地享受着小站带来的宁静。他没有想到这些小站使用开水也是如此方便，于是跑到站外的商店买来一箱方便面，日常的饮食问题基本解决。他用内部电话向所里汇报了一天的工作，然后躺在床上抱起一本闲书，没翻几页就遇见了周公。老警第一天对基层小站的感受是省心费力。
　　 上午没有接客任务，所里规定除周三周六巡线日要在管辖的19公里线路上全程徒步巡视外，其余时间要在重点区段实行线路管控，防止铁路交通事故上升。这里的重点区段是已被拆除的城北道口附近的3公里线路，铁路穿村而过，学校、村庄、田地分离，穿越铁路的行人川流不息，伤亡事故居高不下，被公安处列为重点区段，并提出了“零路外死亡、零车辆肇事、零危及行车事件、零割盗案件、零撞扎大牲畜”的五零口号。
　　 所谓的城北道口，其实是一个已经拆除了的废弃道口，老警便收旧利废变废为宝，用一个简陋的废弃道口房当作临时线路防控室。这是一间半方半圆型的小房，朝铁路的一侧为180度半圆形的玻璃窗，正好便于撩望过往行人和车辆。他把2名保安队员撒在线路上巡回清理，防止闲杂人员上路滋扰，他自己就坐在小房里监护穿越线路人员，并兼任带班长的职责。
　　 “叔叔好！”一个背书包的小姑娘摇起手向老警问候，并疾步跨过铁路，晃动着头上的蝴蝶结跑进学校。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他也并不死板地强调非要绕道远处立交桥，但那句老掉牙的“一停二看三通过”却是他的口头禅。老警坐在那张旧折叠椅上心里很是受用，至少在刚才那位小姑娘眼里他还不是爷爷辈，并由此想起一句广告词：“60岁的人30岁的心脏！”自我感觉年轻了许多。与其上公交车那次享受了被让座待遇的感觉真是天上人间判若两人。顿时，曾经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就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剧中人石光荣的形象又在他的眼前高大起来。他没有赶上激情燃烧的年代，但也走过了风雨飘摇半个世纪的坎坷岁月。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从一个孤儿成长为一名光荣的铁路警察，侦察破案、治安防范、立功受奖、伏案耕耘，虽无要职却也有过不少晋升和荣誉的光环及辉煌。想着这些幻觉中的自我形象就在小房中升腾起来，大有“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的感慨。一股凉风吹来，老警打了一个寒颤回到现实，自嘲自讽差点笑出声来。
　　 午时的阳光格外明媚，学校的下课铃声早已响过，过往的行人基本不见。老警用对讲机通知保安收站。他们顺线路行走，两个小保安嘻嘻哈哈打闹着，不觉返回站内。这时距客车到站正好还有一个钟点，他把保安安排在列车停靠站台的背面监护，自己进站接客。这个车站曾接连发生2起抢夺案件，犯罪嫌疑人借列车停站之机，在列车背面隔窗抢夺旅客财物，造成极坏影响。被抢物品有钱包、照相机、手提电脑、旅行包等贵重财物，刑警支队驻站侦破但久侦未破。因此公安处要求死盯死守，坚决杜绝此案再发。
　　 列车过后，旅客们背着背包、拖着旅行箱鱼贯出站，广场上的出租车也很快收场，小站顿时从沸腾中恢复了宁静。保安队员家居当地，各自回家用餐。老警到伙食团转了转，就引来了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向他投来疑问的目光。他走出伙食团径直向广场上那棵绒花树下的小餐馆走去。餐馆内只有两张简易的折叠圆桌，他坐在靠墙的桌上，老板娘就隔着厨窗问到：“师傅吃点啥？”一转头就见不大的窗口伸出一张丰盈俊俏的脸庞，白晰中蕴涵着朴实的美丽，给老警的第一印象这是一个忠实而可爱的女人。“就来一碗撅片吧，再炒一个辣子肉丝。”话音刚落厨房就响起了锅碗瓢勺的撞击声，一看就是一个出手利落的女人。老警是想偿偿这里的口味，如果可行的话每天在此吃一顿其余就靠方便面打发日子，等日后人员熟悉了再到伙食团就餐。
　　 下午只有两趟客车，接客一完他就乘公交车进城买日用品。自然，方便面成就了老警的晚餐。晚间，除隔日开行的N字头客车接送外，几乎没有什么重要工作。但是近期附近村民上站偷鸡摸狗又有抬头，业务术语称反弹。对此，他主要依靠两个保安上站巡视守护。老警知道周边村民作不了什么大案要案，不过是遇有站内停留车扒车偷点焦炭之类。这种事最好以防为主，以形不成气候为原则，当然这是老警自己的经验之谈，不能对上如是说，那是要吃批评作检查扣奖金的。他觉得管理这种偷鸡摸狗的小事执法成本太大。他过去当民警的时候因为围追一名从车上偷了半袋焦炭的村民，那村民从将要启动的列车中部钻车逃跑时，不幸被扎身亡，幸亏私下与站长协调按一般伤亡事故处理，才幸免去吃官司。有一次和前任的驻站民警喝酒，他也遇过如此尴尬事件，保安用对讲机呼叫有人上车偷焦，他拿上强光手电冲进站内，用手电往车上一照竟有五人用编织代行窃。他大叫一声“站住，不许动！”不料其中一老者患有心脏病，当场受惊身亡。他赶紧命令保安收兵，至今不敢声张。听说最后参与偷盗者每人出资2万私了，这个民警才侥幸躲过一难。再说局内人都知道，别说少量行窃，即便偷窃量大也很难立案，因为这种被盗车一开几乎没人报案，主动出击傻冒一个。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老警的原则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求过得硬只求过得去。
　　 傍晚，远处的县城华灯初上，小站依然如故，宁静无比。老警来到餐馆，“老板娘，来盘花生米，随便炒个菜。”
　　 “肉菜？”老板娘的头依然伸出窗口。
　　 “随便。”他说。
　　 “那就过油肉吧！要不来瓶啤酒？”
　　 “那就来瓶小瓶装的杏花村吧。”听了老板娘的话，老警突然就生出一丝酒意来。一个多月来，从工作失误到停职检查、再从接受处分到下放小站，食欲不振情绪低落，身心早已疲惫不堪。想想自己孤身一人形影相吊，天大的事一人扛，就连个商量说话出主意的人都没有。现在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杀人不过头点地。老板娘的头从窗口缩回，先砙了一盘花生米，又从货架上取出一小瓶装的杏花村酒送到他桌上，“你先喝着我去炒菜。”一闪身进了厨房。
　　 按照铁路警察规定工作时间是不准饮酒的，但老板娘的一个“酒”字还真勾起了他的酒兴，顺水推舟来了个“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其实老警也没有什么工作休息之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再说至少目前他已没有什么追求，只要不犯什么大的错误，保住平平安安到退休这条底线，也就万事大吉了。老婆多年前死于非命，他的独生子高中一毕业就被送子参军，保家为国履行公民义务，到人民解放军那所大学校接受锻炼。按照铁路惯例，明年可望参加铁路就业。这些年来他也有些积蓄，还在自己工作多年的那座中等城市留下一套面积可观价值不菲的商品房，儿子结婚不是问题。尤其是那套商品房曾经令他说起来骄傲，随着楼市的升温曾有人欲花数十万高价购买，他都没舍得出手，一心留给儿子将来有个归宿。儿子早年丧母他不能再让儿子受苦。房内的一切摆设装修都是老婆生前亲自布置的，这对他也是个念想。唯一的变化就是儿子当兵那天他含泪亲自编写了一幅对联贴在了门上：“半生心血铸金盾，一代新人握钢枪。”这是他的自我写照，也是对新生代的激励。
　　 “伯伯好！”一声银铃般的童声飘进小店打断了老警的思绪万千。“你好。”他放下酒盅一抬头正是那天在过铁路时给他打招呼的蝴蝶结，又是向他一摇手飘进了厨房，不用问准是老板娘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