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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梧桐】无限空间(小说)


作者:甲申之变 进士,7070.8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694发表时间:2016-10-21 10:56:09

上一个雨季出现的时间,是在几百个世纪以前。对于魔方村这个闭塞的部落而言,时间感和方向感以及距离感早已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无尽萧瑟的白色诅咒和怨念。
   崔度像往常一样从一个未知的地点和未知的记忆中苏醒,此刻,他的眼睛里一片喧杂的朦胧,那充盈着裂纹丛生的无法消除的血丝,预示着一种困乏的时代的复活并死去,但言语来去,这均是难以消解的种种寓言在麻木自己和众人。比方说,他揉着像往常一样疲乏的血眼,看出一道最美的晴天释放着饱满深情的春季的时候,依然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幻象在作祟。所谓的每一天,每个消灾避祸的时辰,总会有一众被抬举高位的巫师站在风雨坛上挥舞着神鬼莫测的扭捏动作,百变着神乎其神又诡谲多变的神怪邪说来要挟荒诞而孤独的牛村长来谋求一官半职。事实上,那个只剩下半只鸡眼的牛村长生前也是一个倒霉的巫师,在呼唤不了渴求黑暗的阴雨季节到来的间歇,魔方村如同魔方一样深邃的人心仿佛盖住了轻薄如纱的信任,全世界的空间,到底已经难以容得下一棵正在旱土里疯长的青翠的仙人掌。所以,像剜除一粒无能的“天眼”一样耘锄一眸难得的青色,大概是最普通又平凡不过的事情了。
   阳季是永恒的,永远没有日落这个概念。只要睁眼的时候,就掐算着被日晒到只剩骨架一般的日子仍在继续。
   崔度如同往常一样从魔方村的每一条泥瓦房的巷子间漫无目的地徘徊,他习惯穿着黑色的宽松拖沓长衫,衣衫连着裤子,能一直拖到里巷的尽头,却可以避却灰尘和风沙的洗礼。黑色有时象征着死亡,有时又象征着希望,即便黑色最吸引日光,但也免俗不了崔度对黑色做一番完美的注解。魔方村宛若一个冗长而复杂的轮回,在一条深不见底的肠子里面翻滚瑟缩,每次经过巷子的时候,崔度总能看见林林总总的房子下用狰狞恐惧的双眼盯着自己的林林总总的村民。这里有杀人犯,教书匠;有死人,死而复生的人;有寡妇,有铁匠……当然,魔方村从来没有统计过有多少人,因为谁也不清楚这个包络着四四方方的空间,走在里面却完全看不清尽头的村落到底是由什么病象组成的。崔度自解自己是第六代风水师,但除了能睡觉、吃饭、照镜子之外,似乎永远与自己的职业格格不入。在目所能及的所有地方,能熟悉的所有人,也大抵是吃饭、睡觉、寻欢作乐,然后孤独。崔度知晓的一件事,便是铁匠从来不打铁,教书匠从来不念书,巫师从来在骗钱,唯二真实的是牛村长的眼睛和从来不落一滴雨的烈日晴空。
   牛村长可能有一点威严,如果说是外表加分也不为过。他现在长着仅剩一个的独具艰涩晦暗的鸡眼,面容如同沟壑一般坑坑洼洼,他的头发悉数脱落,后来索性剔除,露着一副俱裂又狰狞的凶煞面容,犹如一尊不可亲近的放置在破落土庙里被人奚落打砸的地煞一样。尽管牛村长长相缺陷,但却是村里唯一一个干实事的家伙。至少,他可以算是一个可依赖的好人,在心无旁骛、别有用心从来只见过一面再也无法相看的各色村民面前,牛村长是铁打的村长,村民像不可得的流水,在既得利益面前,仿佛各自为战,荒废度日。
   其实,崔度和所有见过一面的村民一样,也只见过牛村长一面。当然,那是在很久很久很久又很久的几百个世纪以前的雨季的时候,那时候魔方村涝灾肆虐,大地和天空被一色倥偬冷暗的阴云天气笼罩,所有人都在祈求能残照一抹日光的日子出现。牛村长也有很年轻的过去,年轻得面容润秀,润秀得不合常理,能想象出完全不是现在的模样。在穿上黑色长衫成为巫师的那天起,似乎身体里每一个滚烫的细胞已经被自然万物和神灵走兽联系在一起,似乎自己可以预知未来告诫过去,可以与上苍对白,可以与大地低吟,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自己就是超脱物外的可怜又可悲的代言人。此间,等待是村民唯一做的事,等待久了,就开始继续慵懒碌碌而无序无为的生活。除了打牌,寻欢,睡觉;就是睡觉,寻欢,打牌。没有日昀陪伴执手的日子里,牛村长因为祈愿不力,被一众输钱了的赌徒从日晷坛上拎着衣袖狠狠揪出,继而被绑在石柱上成为了一株被焚烧了的仙人掌一样的死人。
   “这村子里住着多少死人,和活着的人一样。”崔度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飘荡在村巷街头,在一间嘈杂嗡嗡的冷僻泥瓦房外边伫足的间隙,不禁打了一个冗长的寒颤。
   崔度用颤颤巍巍的手指从衣袋里点了一根菸,叼在嘴上继续抽搐发抖。他把身子依靠在墙角,不是为了驱寒避冷,倒是为了躲避狂躁而绵长的热。热足以烧死灵魂,比烧死驱壳更可怕。
   “狗日的,没钱还来这里!”面前是一间茶楼牌坊,全是一群三教九流淫邪放浪的场所。崔度听到絮絮叨叨的从窗口传来的浓妆艳抹的妓女碎詈声,抬头往洒满碎裂的破酒瓶子的路边一瞥,瞅见一个面善的、戴着四方眼镜的教书匠正提着没有系好绳子的紧身裤狼狈逃窜,时不时用“四只”眼睛掠过四周,但顷刻,教书匠梳理头型并整理衣冠,重新抖落一番,故作镇定地用平稳的步子向前疾走。
   地上有一列滴血的玻璃碴子的痕迹,顺着粉尘轨迹,一点点蔓延开来。回想了然,这些牌坊妓院在崔度的视角里是完全超出道德的存在,但在别人的客观意识里,这是和吃饭排泄一样的作息常态。
   崔度的脸上浮过一味苦笑,待烟尽之后,他又继续漫无目的地逡巡着。他开始回忆起自己的过去,却怎么也无法回忆自己的过去是多少残存断裂的模糊样子。于是,他拿出一面从宽袍槖袋里深藏的四方铜镜出来。铜镜是殷红色的漆,白色的琉璃,银色的镜面,呈上的却不是自己的面孔。铜镜从来只属于风水师,他有一面,牛村长也有一面,巫师也有一面,据先人传道,镜子里窥探的只有时间和空间,至于轮回什么的,仅能渡涉自己的灵魂才能找寻。崔度不相信轮回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尽管自己的职业可以随时随刻忽悠一群不明事理的人,除非为了一种人道主义的关怀,他才可能怀着悲悯的心态放弃一些想法。但这个日出夹杂着日不落的惛惛沌沌、烈日灼心的世界,日晷的存在毫无半分价值,在寻求半点渴望生活星火的之下,崔度急切地想从抽象的镜子里抠出一丁点关乎时间的概念。
   先前父亲对崔度说过,现在是第八十个世纪,这是五代以前的风水师先祖留下的口语,从涝灾时代到烈日时代再循环往复,得出的结论便是靴皮挠痒般毫无价值的观点。在旁人看来,一切都是该循规就循规,该蹈矩就蹈矩,所谓科学人文的命题,倒是虚假不实际的多。
   他圪蹴在一处灰泥石板的墙角,因为屋檐遮挡的缘故,腾出一块鲜见的阴影出来。崔度的皴裂手指轻抚在同样皴裂的镜像纹路上,眼睛眯缝着折成一道封闭的伤口模样的线形,在反复折回的扑闪日光中,看到一幅从风雨坛传递出来的乌泱泱的人群山海。
   “各位同僚,巫师无法祈雨,那就给予他死亡……”目光深处,一个石牛柱子上被审判的家伙,正被发跣足、落寞肆笑不止。巫师的手指被几天下来的日光曝晒,已结成十多块脓血横淌的痂。在正中央的位置,只见牛村长光着头颅的彩色星光圈成一道仙气。他面目慈祥,温恭淡雅,用白开水一样的语言念祷几句干净利落的诵经,并随之点燃着火把,跟着一声被俱裂焚烧导致的歇斯底里的狂叫,熊熊火焰在山呼海啸的末日景色中平添了浓浓一笔。
   “杀死他,杀死他。”一群谁也不认识谁的村民在底下义愤填膺,挥舞着拳头,挥舞着镰刀,最后一个披散着头发、眼睛冒着血液的铁匠跃上风雨坛的祭坛上,抽出一把钝刀,顷刻就把焦烈的巫师头颅像耘锄仙人掌一样脆生生砍斫。铁匠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挥霍着短暂的兴奋,从而弥补了漫长而持久的空虚带来的孤独。天空,颜色明朗,顺着血淋淋的金色和黄色,在斜阳残照的视线下,崔度隔着镜子嗅出了一丝寒凉的味道。
   死去,只是一种生的循环,何况利用灾难发财的巫师从来就不是善人。这个时候,牛村长披上黑色长袍,把黑色的连体巫帽遮盖到头顶位置,从而看不到一丝冷善面容。随之他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像虔诚的赌徒一般,匍匐在滚烫如火的旱土上持续了漫长的一段时间。同时,他又以一个最高掌事的身份,让底下喧闹不止的村民跟着自己重复一样的动作。在雨季的时候,牛村长死而复生一回,这次,他这个死过一回的巫师不再重蹈旧日的覆辙。倒是因为权威的缘故,让所有不谙世事只为求雨的村民忘记了生存的初衷。
   崔度抽出镜子,把自己置身在多舛的想象中。他用自己的主观意识思考关于一滴水存在的价值,当水富余的时候,兴许是灾难,当水残缺的时候,晴天也成了恶鬼。每当日头停在半空,每个彷徨的人寄居在燥热的地平线上荒废残生,毕竟他们活了好几个世纪,反正死了可以再生,活着继续毫无意义地苟延残喘。铁匠铺里没有烧开的水,就用生锈的刀抹开死尸的疮口,用来渴饮。还有一些虚妄伪诈的知识分子,整日就是泡在酒色薰迷的牌坊虚度光阴,而妓女们自然也落得快活潇洒。诚然,崔度还没学会用这种方式存在,他的使命感很久之前就种植,如同长在魔方村的荒城里茕茕孑立的仙人掌,即便枯萎,即便被耘锄,依然露出唯一的亮色。
   “水啊……”一个面色凝重、双目眍深的老人,捧着一株枯干的仙人掌的根须,保持踽踽慢行的动作,就这样与崔度默默而沉重地擦肩,发出一声久远的叹息。
   崔度把眼睛一闭,用鼻息嗅出泥土中掺杂的锡箔味道。他把身子依靠在一处没有房子、没有仙人掌、没有人烟的空间里。只有一个躯体,游离在一块空荡荡的国度。与其说这是国度,不如说是个虚假又丑陋的世界。崔度自然地微张半合的手臂,将自己漂浮在一朵未等盛开的梦中。
   很久以来,梦魇和日光一样沉重地加压在瘦弱之躯之上。崔度常做梦,也常分不清自己是在梦游还是苏醒。但是,他还是在意自己能聆听到温柔的、婉约的、悦耳的管弦之声,那是一个作为母亲的女人从身体里散发出的独具幽香的通感。这一个时辰,崔度不光嗅到并听到柔光世界,还看到一道美轮美奂的彩虹洒在满是七色堇飘溢的庭院,正悄然盛开,又弥漫飘香。在魔方村里,本来没有一株除了仙人掌以外的花属,更没有一只青鸟盘旋啭呦。当瑰丽的空间停伫太久的当口,总会出现断断续续的破碎的动态。在崔度一度为美的感官疯狂欣喜的间隙,一丛火光突兀而转折地焚烧了起来。燎原之势如同一条冗长的巨蟒贪吃着希望的明月,紧接着,荼蘼盛开,一张巨网一样的白光开始吞噬所有的色彩,直到以一副倾城之力覆压在崔度身上,一度让他喘不上一丝半点的气息。
   “救命,救命——”他一度这样喊,但没有回声。
   在现实的一幕中,崔度惶恐而无助地被一群人按到在地,并用一条粗壮如蚺的铁链绑住自己本就虚弱不堪的身躯。崔度被一种力量捆绑而无法动弹,等自己发觉有意识的时候,才从满头冷汗滴穿石头的惊恐中挣脱不止。为首的是熟悉的铁匠和教书匠,这两个人崔度都见过。一个狂傲的嚣张,一个虚假的冷面,在所有人乃至崔度面前,均是一副色厉内荏的表情。这个时候,他们势必和往常一样,准备把崔度献祭到风雨坛上,按一个最普通的说法,那是老好人牛村长下的命令。
   这不是梦魇,这又是一场劫渡。
   “把他像狗一样抬过去。”铁匠洒出臭熏熏的汗水,挥臂一吆喝,几个彪悍的村民光着膀子,把崔度像动物一样横扛在肩上。他们以四个人一个行列,夹杂着兴奋的碎步声,往一群乌泱泱的方向奔跑。
   太阳挂在天空的正中间,充沛聚焦的日光并没有分散开来,呈现一个热浪喧嚣的沌沌世界。当崔度被架起再次绑缚在石牛柱子上的时候,他回想的不止是一个个被无辜烧死的风水师,还有那些已经麻木和即将麻木的魔方村的村民。在村民的血红色的诡异眼睛里,似乎看到的永远是和日光一样狠毒的仇恨,为了一滴残生的水源,可以磨刀霍霍诛杀每一个正在靠近死亡边缘的人。
   周围起了一点风,热风。但无济于事,依然撩不起已经困顿不堪的心绪。风雨坛上下是两种景象,一种是走上死亡审判的孤独者,一如崔度和牛村长,另一种也是弑杀死亡的孤独者,一如疯狂的村民。
   崔度的手脚开始出现痂血、肿泡,并在这个时候,几个愤怒的村民用手里的发霉石头和腥草火把向崔度的身体上砸去,并扔得不亦乐乎,手舞足蹈,狂傲骄蹇。他们企图将崔度伤痕累累的躯干和灵魂在这片聒噪的寰宇下彻底瓦解。倏然间,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走上风雨坛,向着人群的每一个人展示自己奋笔疾书写就的《告罪书》。《告罪书》是一张用死去的风水师的血写就的人皮书,寥寥几排字,象征着书生卓越不凡的笔力和锋芒。只是在这个热浪熏天的白色恐惧中,这份文字成了再次卷起喧闹和喧闹的导火索。
   “崔度巫师,杀人越货,截取水源,罪不可恕——”
   “崔度巫师,欺下媚上,截取水源,罪不可恕——”
   “崔度巫师,觊觎权位,截取水源,罪不可恕——”
   ……
   书生其实就是崔度从牌坊楼下见过一面的四眼教书匠,只是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腰杆雄伟的青年才俊,可以一呼万应的执法高能,多少见出一点荒谬的笑话来。至于《告罪书》里面的所谓“杀人”、“欺下”、“贪婪”,多半只是为了假借因为失去水源的唯一困窘的证据而萌生的一套嫁祸手段。每一个风水师都是这么死的,含恨而死。而牛村长依然端坐在风雨坛的正中间,巫帽盖顶,沉默、曲腿、闭眼,不为所动,并且心无所怠,唯一嘴里的念念有词,却也是祈祷着天书一样听不懂也理解不了的说辞。而书生似乎有一种喧宾夺主的架势,紧握着《告罪书》,振臂一呼,就让村民热血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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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无限空间,无限意识。这是一个谜中谜的世界,从小说的一开始,似乎就布置了悬念。崔度是一个风水师,在旁人眼里却是妖言惑众的巫师。魔方村从古至今都是一个生与死的循环的一个小型世界,走在里面,是循环的魔方,走出去,又是一个轮回。作者把读者设想在一个无限循环的构想中,“寻找水源”仅是一个寻梦的可能,至于需不需要水源,在小说中也留下了线索。无论阳季还是雨季,这对于一个孤独的时代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欣赏作者的作品,欢迎赐稿梧桐文苑。【编辑:梧桐文苑】【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1023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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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梧桐文苑        2016-10-21 10:57:44
  厚重的文字,超凡的想象,需要静下心品读的好文
回复1 楼        文友:甲申之变        2017-11-18 23:19:32
  haha~谢谢老师,祝安
2 楼        文友:沣河石子        2016-10-28 16:37:27
  如同,经历一场噩梦,在太阳升起时结束。
大长安文化艺术沙龙会长、长安作家协会副主席
回复2 楼        文友:甲申之变        2016-10-28 21:18:45
  太阳一直升起的噩梦,和永远的阴雨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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