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度再一次捧起水，水在手心再次融成一面镜子。镜子里，铁匠还在游泳，游得没有规矩，游得忘乎所以。也就在几分钟之后，却不见了他的人影。铁匠在消逝之后，似乎并没有留下任何值得深刻回忆的片段。崔度不记得自己因为什么杀了他，所以在看到手心里的一捧水的画面的那天，连他自己都惊讶异常。
　　 铁匠悄无声息地躲在崔度的身后，按住一把朴刀的刀柄，随着风沙的吹斫，发出脆生生的声响。等到崔度回看过来的间歇，一把深不可测的寒光从眼前掠过，只见刀口划在仙人掌的横断位置，把茎叶直接砍斫成两半。崔度想不通一向和善的铁匠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要让自己身首异处，按照铁匠的话说，几个世纪过去了，安逸地得到财富之水之后，已经不需要让另一个人分半而已。
　　 仙人掌被截断的地方，喷出一口浓烈的血。洒在铁匠的脸上，烧灼地睁不开眼。崔度出现慌乱的情绪，开始奔跑。铁匠的影子在散佚的刀口挣扎，在崔度的迢递背后苦苦哀伤。这是崔度曾经做梦时的场景，让他回忆出来，居然是在饮水的时候。看来，水曾是雨季带来的不祥之物。
　　 崔度索性扔掉镜子，因为他不想在看到镜子里呈出的时空交错感。与其回到魔方村，不如安静地死在仙人掌林立的绿洲里面。
　　 几百个世纪以来，四方铜镜依然在风水师的手里。镜子跟着日头的寒光映射出魔方村的地理线，谁都走不出魔方的圈子，谁都看不到头和尾，活着如此，死了也如此。某年某月某日，牛村长一脸哀默的表情，拿着一面四方铜镜，躲在镜子里安枕睡眠的崔度的就在牛村长的手中飘沙沉浮，始终游不出镜子里面的世界。
　　 镜子里面，是崔度抱着四方铜镜的森森白骨。镜子上的黯淡锡箔被沙子风干，留下一色透明的玻璃在反射千年不变的惨淡日光。
　　 这里、那里，亦或是每一个空间折返回到的原点，依然是风雨坛。牛村长戴着巫帽看不见光秃秃的头顶，还在曲腿、念词、祷告。绑在石牛柱子上的人是少女寡妇，一个拥有者黑色眼珠的干净圣女的灵魂，在几分钟之后，就会被烈日焚烧，只剩一句骷髅。
　　 沉沙的四方铜镜里，一幅空白的画面里，飘落着一滴沉香的美人痣。像雨点一样，哀愁，哀痛。
　　 “杀了她。这个妓女杀死了教书匠！”铁匠还是那个铁匠，他的刀纹裂开的面孔不曾改变。他总是第一时间冲上风雨坛，纯粹为了杀人而杀人。他的手里紧握一把血色枯萎的钝刀，在丑态的头颅里，盯着一双流血的猩眼，紧跟着露出一道道裂开伤口的凶光，正等待着牛村长沉默之后的第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语。
　　 面善的牛村长用一双干枯的手掌轻捂着一只被残害的假眼，在轻启沉重的嘴唇之前，把另一只手里紧握的四方铜镜脱手抛出，在烈日的天际下，划出一道哀伤的弧线。几秒钟之后，镜子在一束光芒中脆生生地破裂，于是，崔度在镜子里的幻象再次幻灭。
　　 镜子里面，还是一片末世之像。时间是虚无的八十一世纪，空间是走不出前世今生的魔方村。寡妇含着泪痣的眼睛的确被烧死，残暴孤独的铁匠大抵诛杀了牛村长。崔度在很久之后并没有再说过已经没有必要再说的一句话，哀痛着碎裂梦断的一句话。
　　 似乎阳季不会到来，下一个雨季终于不可能出现了。
　　
　　
　　 写于2016年10月15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