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我让你吃！我让你吃！你这个骚货！”
　　 燕子正在往灶膛里放柴，突然听到了屋子里发出的咬牙切齿的声音。这是父亲的声音，只要待在家里，每天都能听到多次，只要母亲走进屋子，就要发出这样的声音。
　　 燕子的父亲因为风湿病已经瘫痪五年了。
　　 “放手！你把我扯痛了！”
　　 “放手？我让你死！你去死吧！死吧！”
　　 “放手吧。你不要自己找气。你这风湿心脏病气不得！你放手吧。我没法给你喂药！”
　　 屋子里又传出了咚咚的声音，燕子知道，这是父亲拉着母亲的头撞击床板的声音。燕子起身，跑进屋子，大声吼道：
　　 “你要干什么？你要撞死妈吗？”
　　 “我要她死！要她死！”
　　 父亲还是咬牙切齿，可是已经放开了燕子母亲的头发。
　　 “每天你都要妈死！你有本事，你站起来，你自己吃药！你去挣钱给我买资料！你去挣钱让妹妹上幼儿园！生病得病的不是你一人，为什么那些生病的爸爸都能好好待家人，你就不能！你说呀！你为什么就不能！”
　　 燕子说完，哭着跑了出去。
　　 太阳已经下山，空中最亮的星星像电灯一样挂着。燕子站在池塘边的柳树旁，闭着眼睛，抽泣着。
　　 “燕子，咋了？怎么又哭了？”暮色中，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来。
　　 “不要你管！”燕子怒喊道，随即又抽泣起来。
　　 “爸又发脾气了？妈妈又……”中年男人走到燕子身边，轻声问道。
　　 “都是因为你！”
　　 沉默。夜已经把两个人完全隔离开来，燕子看不到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看不到燕子。
　　 “听说，又要交下学期的书本费了……我今天提前把工钱借了回来。回家吧，太黑了。小心蛇！”
　　 燕子不再说话，抬头看天空，天空的星星没有了，只有黑黑的一片。她踩着路上散发着的朦朦胧胧的光影走进了院子。中年男人跟在后面，走进了厨房。他从涂满泥灰的衣袋中摸出一把折叠着的钱，放在饭桌上，石板一样的黑褐色脸上发出不是很清楚的声音：
　　 “钱放这里了。如果有剩，就存下，给爸爸买药。如果不够，就给老师说，隔两天补上……”燕子低着头，拨弄着灰槽中的草灰，没有看中年男人。这是一张很丑的脸，那灰暗而且泛着白的眼睛，让人看了就想吐。如果不是因为……燕子真想抓根棍子把他赶走。
　　 “兄弟，好些了吗？”
　　 燕子听到了中年男人的声音。
　　 “好什么？你是希望我快点死吧？我偏不死！我一天不死，你就休想！”这是父亲的声音，很难听。
　　 “兄弟说什么呢？我们是几十年的交情了，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我是希望兄弟好起来。你好了，妹子就好了，娃子也好了。”
　　 燕子听到了父亲冷笑的声音，这种声音只要中年男人进屋，就会发出。
　　 “兄弟，不要生气了，你也不要对妹子发火了。你看她这样子，风一吹都会倒。来吧，兄弟。该上卫生间了，然后洗澡。”这也是每天晚上中年男人都要说的话。几年了，燕子太熟悉了，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有时，他真佩服这个中年男人，不管父亲怎么骂，也不管她燕子怎么嫌弃，他都不发火，都是耐心地做着他认为该做的事情。
　　 卫生间响起了放热水的声音，热水器是中年男人买的，每罐气是中年男人买的。父亲洗澡用的躺椅也是中年男人买的。
　　 卫生间的声音停止了，父亲已经上完厕所，洗完澡了，中年男人又该走了。这些，燕子也非常熟悉，这是春夏秋冬每天都要发生的事情。
　　 “兄弟，妹子，走了。”
　　 “大哥，吃了饭走吧。”这是燕子母亲的声音。
　　 “让他走！”这是燕子父亲的声音。
　　 “大哥，把电筒带上。燕子，电筒呢？”燕子的母亲说着，追出了院子。
　　 “燕子，快去，看那骚货和那丑鬼在干什么！”燕子父亲的喊声传来。
　　 燕子没有起身，看着灶膛中快要熄灭的火。饭早煮好了，就等那人走了好吃饭。
　　 “妹子，不用，习惯走夜路了。”
　　 “今晚天黑！”
　　 “兄弟晚上要用电筒的。”
　　 “不用管他，有电灯。哦，家里还有一只电筒。”
　　 随着一声“好的”，说话声结束了，燕子听到了厨房顶上传来的脚步声，她知道，那个男人已经在山坡路上走着了。
　　 燕子母亲走进厨房，叹息着说：
　　 “一个人，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回去还要做饭……累了一天了……”
　　 “你叹息啥呀？他是你什么人？你那么心疼他？你咋不嫁给他？”燕子突然冲着母亲喊了起来，虽然她知道这是母亲每天都要念叨的话，可是，她还是怒吼起来。
　　 “燕子，你说啥？你咋这么没良心？不是你丑鬼大伯，我们家咋过？你爸的药钱哪里来？我家的田地谁帮着种？你读书的钱哪里来？他要我们还了吗？要你写借条了吗？真是的！”
　　 “谁要他的钱？谁稀罕他的钱？你知道同学们怎么说我吗？怎么说你吗？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怪不得我爸要那样对你！活该！不好好管自己，还来教训我！你配吗？”
　　 燕子吼着，起身冲了出去。外面很黑，吹着微微的风。燕子又来到了池塘边的柳树下，她慢慢爬上柳树下刷衣用的石板，坐在那里，看着黑黑的天空。天真黑，真好。自己看不见自己的手，不用怕别人说手粗糙；看不见自己的衣裤，不用怕别人说她的衣裤真土。这黑夜里只有自己，不再担心别人嘲笑。
　　 今天下午，学校在广播里通知领取困难补助款，有她的名字。有同学听到后大笑道：
　　 “燕子家还困难？困难她母亲还能包二奶吗？不是二奶，是二男，是一个丑八怪老男人。”
　　 “是啊！要包养男人，也要小白脸嘛！”
　　 “燕子，你跟你妈学吗？要包养男人吗？要我吗？”
　　 几个流里流气的男生看着燕子，指指点点。燕子红着脸，抓起教室的洋铲就冲了过去。
　　 几个男生哄笑着跑了，跑到草坝中，他们四散开来，在四方一边跑一边逗着燕子：
　　 “来呀，来呀，来追我呀！”
　　 “好凶哟！母老虎！没人要的母老虎！”
　　 燕子拼命追赶一个男生，眼看近了，她把洋铲扔了出去，砸在了那男生的腿上，男生爬在了地上。
　　 “杀人了！杀人了！燕子杀人了！”
　　 其他男生惊恐地喊起来，办公室的老师们跑了出来。那个男生坐了起来，腿肚被铲了一道血痕。燕子和几个男生都站到了办公室里。班主任看着燕子，气愤地说：
　　 “你家那么困难，刚通知你领困难补助，你就弄出事情来。这点困难补助够医药费吗？”
　　 “凭什么要我给医药费？我伤着他的皮肉就给钱，他们伤了我的心，伤了我的人格，又怎么给钱？我家穷就该受欺负？就该受侮辱？”
　　 “咋回事？”班主任看着燕子，燕子流着泪不说。班主任又看几个男生，男生都低着头，不看班主任。
　　 “燕子，说吧，不说老师怎么帮你？”
　　 燕子抬起泪眼，咬着牙看着几个男生，把他们侮辱燕子的话学说了一遍。
　　 “是这样吗？”班主任铁青着脸问道。四个男生低着头，不说话。
　　 “那把家长请来吧。”
　　 “我不请！”燕子恨恨地说，“我没错。”
　　 “家长不来，伤人的事情怎么处理？”
　　 “侮辱了我，还要让我妈来受辱吗？”燕子流着泪吼道。
　　 听到燕子的吼声，班主任愣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问受伤的同学：
　　 “伤到哪里没有？让我看看。”班主任捞起受伤同学的裤管，伸手按了按他的伤处，问道：
　　 “骨头痛不痛？”
　　 这个男生摇摇头。
　　 “需要请家长来吗？”
　　 几个男生一起摇着头。
　　 “不知道关心人，不知道尊重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班主任又教训了一会，就让几个同学回教室了，至于班主任老师怎么处理那个受伤的同学，燕子没有问，也不想问。
　　 “燕子，回家吧，要下雨了。”一道亮光在燕子身边一晃又消失了。燕子知道，母亲就在身边。她没有动身，她好想来一场雨，一场痛痛快快的雨，把她身上和心里的不愉快全部冲刷掉。
　　 “妈知道你委屈。可你妈是怎样的人，你不知道吗？你丑鬼大伯，他就不委屈吗？他凭什么帮助我们？妈心里就不委屈吗？你爸要打要骂，我得忍着，他多活一天，我们这个家就完整一天。外人的嘲笑羞辱，妈得忍着，有啥法呢？你们姐妹还小，你爸每天不能断药，妈的身体只有这样……能有一个人来帮我们，我们还要给人家罪受吗？除了你丑鬼大伯，有谁愿意接近我们？你妹妹现在还不能接回家。你外公外婆不说，你舅母们的闲话你不知道吗？”
　　 “不要说了，我懒得听你们这些。只要有钱用，我管你们怎么做。”
　　 燕子说着，滑下石板，往家走去。燕子母亲赶紧按亮了电筒。
　　
　　 二
　　 “二丫该上学了，把他接回来吧。”燕子和母亲正在厨房做饭。忙完燕子父亲的洗澡之后，丑鬼大伯走进了厨房，一进厨房门就说到了燕子妹妹的事情。
　　 “读什么书？罚款没交，没上户，报不了名。”燕子母亲忙着锅里，头也不抬地说。燕子才突然想到，妹妹已经八岁了，早过了上学的年龄了。过了幼儿园年龄后，妹妹一直在外婆家玩。妹妹真幸福，能躲过家里这些烦人的事情。
　　 “拿去吧。这是人家还我的钱。”丑鬼说着，把一个包放在了厨房中的饭桌上。“走了。回去了。”
　　 “大哥，你这是干啥？”燕子母亲说着，抓起桌上的包要追，燕子一把抱住了母亲的胳膊。
　　 “你这是干啥？”母亲甩着燕子的手，燕子的手像胶水一样粘着母亲的手臂，母亲甩不掉。
　　 “这钱能把妹妹接回家，能让妹妹和我一样上学，为什么不要？”燕子看着母亲，笑着说。母亲很矮小，燕子已经比母亲高了。
　　 “将来谁还？你们姐妹还吗？”母亲不满地看着燕子。燕子还是笑着说：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现在先把妹妹弄回家再说，让妹妹上学才是要紧事。”
　　 母亲摇着头，她们头顶上那熟悉的脚步声已经消失了。
　　 时间过得真快，燕子已经初三了。
　　 “妈，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出去打工。”燕子站在母亲身边说，母亲愣住了。
　　 “咋不读？不是还没毕业吗？你还要读高中，还要考大学……”
　　 听到这口齿不清的声音，燕子不满地说：
　　 “我的事，谁要你管了？”
　　 “燕子！”燕子母亲呵斥着燕子。
　　 “以后我的事，你们都不要管，我已经长大了。”燕子对母亲说，“我自己能管自己了。你就管好妹妹和……”燕子用手指了指父亲的房间。
　　 “是不是没钱上学了？”丑鬼看看燕子，看看燕子母亲。燕子没有看丑鬼，她接着那咕噜不清的声音说：
　　 “我妈用你的钱，我可不用。你的钱带给我的羞辱还少吗？”
　　 燕子的声音不大，却像霹雳，把她的母亲和丑鬼都炸愣在屋里。
　　 过了很久，丑鬼才发出一声叹息，转身朝屋外走去。
　　 “大哥！大哥！”燕子母亲喊着追了出去。
　　 “妹子，回屋吧。我没事。”丑鬼的声音很平静，就像他的石板脸一样平静。
　　 “不要生燕子的气……”
　　 “回屋吧。屋外凉，当心感冒。放心吧，燕子是孩子……”
　　 “我长大了，我已经十五岁了。”听到屋后路上传来的声音，燕子对着那里喊道。
　　 外面没有人说话了，只有那熟悉的脚步声往山上爬去，很快消失在了山坡上的草丛中。
　　 一个公园里，燕子走在池塘边，池塘里的荷叶上伸出一枝枝绿色的茎来，茎上是荷花，有含苞的，有张开了花瓣的，有已经是绿色的莲蓬的。茎上的花，就是女孩光嫩的脸蛋，那茎就是苗条极了的身材，那荷叶就是张起的裙子，这些美丽的茎荷姑娘，站在池塘里，就像站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美丽姑娘……
　　 燕子看着想着，不由自主地笑了。
　　 “笑什么？不就是几朵花吗？我会让你比这花还漂亮的。”一个帅气的男孩抱着燕子的肩膀，笑着说。燕子把头轻轻靠在他胸膛，幸福地笑了。燕子仰起幸福的脸看帅哥，突然，这张脸变了，变得好丑，好可怕。她一下挣脱了抱着她的手，疯跑着，一边跑，一边喊，寻找着刚才那帅气高大的小伙子……
　　 “咚咚咚！咚咚咚！”院墙门响了起来。
　　 “谁呀？”这是母亲的声音。
　　 燕子醒了，醒了的燕子还在哭，胸脯还在剧烈地跳着。远处，同村人的狗也被这敲门声惊醒了，开始叫起来。燕子家没有狗，因为穷，养不起。
　　 “我！”那含混不清的声音传来，燕子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她的帅哥还没有找到，她还不知道这帅哥是谁，这个丑鬼就来破坏了她的美梦，让她的梦成了一个没有结果的梦，“太可恶了！”
　　 燕子想着，拉了灯，翻身下床，冲出自己的房间，提了扫把，拉开堂屋门……
　　 屋外漆黑一片，只有远远的天边那一点点白。
　　 一声响，一包东西落在了院子里，又是含混不清的声音：
　　 “燕子读书的钱。继续睡吧。离天亮还早。我走了。今天的工地有点远。”
　　 那声音消失了。远处的狗叫声也渐渐消失了。燕子拉亮了堂屋门口的灯，走到院子里，找到刚才砸出声响的东西，打开看着，轻声咕噜道：“这点钱！打发叫花子！不过，也够初三一年的费用了。但是，我不想读书了。估计也读不了啦！管它呢，继续睡觉，做我的荷花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