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有些事奇得让人难以置信，人人对骗子的行径是恨入骨髓。然而，有些人却偏偏去讨好骗子。更离谱的，有些人不惜拿生命做为赌注。如果有人公然行骗，那么这个人肯定是众矢之。若是偏偏有人甘心受骗，还尊敬骗子，心甘情愿的拿钱给骗子，无论谁听到这样的事都会毫不犹豫地说：这个人不是有病就是傻子。如果整个屯子几十上百人亦是同样呢？我只能告诉你：无论谁置身于此，或许只有一个答案，同样被骗。
　　 夏饮沆瀣，缔结细碎的珍珠网，铺洒在植物的叶片上，托衬出晶莹剔透的底色，在阳光的照射下，缦锦折射出莹莹的的彩色光芒，等同绿宝石般耀眼养目。
　　 刚探头的红日拉出一天的忙碌。
　　 不断攀升的骄阳，打破寂寥，拥挤的锄头溅起淡淡的尘沙，漂浮着忙碌的身形。晨露湮在裤腿上，渗入腿部肌肉里，冰冷的感觉直通发梢，寒颤怂恿着牙齿，敲击“嘎噔嘎噔”无节奏的声乐来。念盼着天上的炉火烧得更旺些，烤干腿上让人难以忍受的漉寒。
　　 太阳公公确乎难当，火蛇的袋子扎紧，人们嫌冷，放出火蛇又嫌热。无奈打开袋子，火蛇乱窜，扑向大地。黏在禾苗上的甘露被分解成微末后，慢慢被吸起，形成一层雾霭，托起阳光升腾。彩缎中掺杂着泥土和植物的芳菲。
　　 躲在叶片背后的蝉蛾移步叶片上方，抖动着纱翅，一边吮吸甘露，一边用两只前足擦洗头部昨日的疲劳，一边为起飞积攒充足的能量。禾苗下纵横的根须交错地踞扎于土中，旁边圆圆的小洞内探出两个不停摆动的触须。蟋蟀抬头望望躺在彩缎上懒怠的影子，发出几声嘲讽的叫声，随后跳出洞穴晒太阳。影子被激怒，他难以容忍它对自己的不屑，抡起锄头向地面砸去，蟋蟀只轻轻一跳轻而易举躲过。又是一声讥叫，似乎有些挑逗地意味。影子气急败坏，他能在流言蜚语里跑马拉松，能在唾沫河里打飘洋，甚至躲猫避狗，唯恐招惹麻烦。可是，怎能容忍昆虫戏虐自己。他发疯地追打，不管一尺高的玉米苗被“残忍”地打倒、踩倒，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置它于死地而后快。迈动的脚踝突然被力道挡住，来个乌龟趴在沙滩上。
　　 责怪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发什么神精满地里跑？苞米苗让你耙倒一大片，你不心疼啊？这是老张家还是老李家的地？恨不得再踹你两脚，把你腰踹折得了，太祸害人了！”
　　 趴在地上的人把锄头杆从嘴边移开，翻转身，唾去唇上的土，手试探晃动牙齿，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前门牙让锄头杆嗑活荡了。”布满粗灰色毛寸发的脑袋晃动着，随意用线条勾勒出的脸上没有任何血液流动迹象，如同白纸般。右侧嘴角向上倾斜，说起话来似乎口腔内总含有唾液：“刚才烦人的蛐蛐瞅着我叫，旁人瞧不起我，我可以忍，你经常骂我还可以忍，它……它一个昆虫还在取笑我。媳妇，你说，我不整死它，留它气我呀？”
　　 他媳妇走近他，“呸”照着他面颊啐了一口，骂道：“谁让你干啥啥不行，和别人家同样地，人家年年好收成，可咱家年年倒找梢？也难怪地不收钱，看人家地里找个草刺儿都费劲，再往咱家地里瞅，草冒面子地长。哼，大家伙不怪叫你杨二懒，起外号都是有根据的！放下草不铲，还有功夫闲扯犊子呢？本来咱家地就缺苗，这疙瘩让你打场儿了？”蹲下身，轻扶叶片逐渐变黑的幼苗，爱怜地盯着已经折断的苗根。轻轻地松开手时，小苗软绵绵躺在地上。她立起身，咬着牙说：“你是王小二放羊不往好草上赶了？”
　　 “媳妇，我错了，原谅我这一次，下次不敢了。”他仰视媳妇冷若冰霜的脸。
　　 “哼，这可是你说的？我再给你最后的机会。”说完头也不回向前铲去。铲出百米开外，感觉不对劲。回头的一霎那，肚腹中的肺叶几乎爆裂，咬牙切齿地扛锄疾奔到还在原地做梦的杨二懒身旁，愤慨地踢出数脚。
　　 杨二懒在地上“嗷嗷”乱滚。媳妇、郎欣地叫着。
　　 郎欣吁吁带喘，手指杨二懒：“你是无药可救啦？”
　　 “媳妇，种地太累了，有好多人没种一垄地，可钱大把大把的。我在突发奇想，我在集中精力想挣钱的道儿……”他话还未说完，脸上又落上粘稠的液体，顺着鼻梁向厚唇划去。他慌忙用左手挡住，闭紧嘴，从嗓子眼儿发出模糊地声音：“郎欣，什么人也交不透你，你把我快打残也不说句关心的话？反而把我脸当成痰桶了。”
　　 郎欣初次发这么大脾气，丈夫干多干少她不在乎，多铲一米多些收入。让她难以容忍的是丈夫居然躺在地里睡觉。她冷笑道：“什么人什么样对待，哼，我倒想关心你了，可是谁又关心过我呢？”杨二懒盘膝坐在垄台上，竭力讨好媳妇，说出能让媳妇信服的话：“媳妇，我真的在琢磨挣钱道儿。我想好了，来钱既快又省劲的有两个：一是劫道，二是卖药。”
　　 郎欣鄙视地撇嘴道：“你说这两样依我看来钱还是太慢、太费力，你不如直接去抢银行，银行里的钱多得是。”
　　 杨二懒吃力地站起身，似乎追打蟋蟀消耗大半体力，斜乜着眼睛道：“我要学大夫，你看乡下的大夫多挣钱，给人看完病要多少钱你得给多少钱，若是讨价还价，大夫下次不给你看病，一般人，怕得罪大夫，真若如此，那可麻烦大了。特别现在的村医，谁人也得罪不起的，得罪一回，得了头疼感冒也要跑县城里看去，来回折腾谁也受不了。”
　　 郎欣被气笑了：“你头没发高烧啊？怎么说起胡话来？”杨二懒一脸的严肃，“我说是真话呀！”郎欣刚想又一口唾液弹出，牙齿碰撞，咽进腹中说：“我还省省口水吧！吐在你脸上实在是糟蹋。你学大夫，那咱们屯的大夫放猪哇？你能当上大夫，我就能当上外国总统。”摇摇头，“拉倒把，与猪头交谈太浪费表情。我想好了，学尖点吧！”左手捂住胸口，扔掉锄头，顺着地中间的毛毛道朝回家的方向走去。杨二懒抱起两个锄头，悄悄地跟在后面，思绪潮涌。他不敢再多说话，媳妇有名的不讲理，对于他们的家庭用一心朴实再恰当不过了，虽说口角不断，自己能理解她的苦衷。杨二懒无数次责怨自己见活便打怵的症结，怎奈生就的骨头造就的肉，难以改变。只靠郎欣一人干活，恐怕难以改变现状，眼看日子破败不堪，无法劝诫自己。媳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连说带拽的弄到地里，自己哪怕装腔作势动几下锄杆也好，无奈慵惰的身体难以把控，到地里一锄没搭，反而践踏青苗，惹恼了媳妇。凭心而论，媳妇算得上能干，不管干好干坏，整天泡在活计里。如果仅凭自己拿不动锄头的双手，恐怕地早已荒废了，房子早成废墟了。
　　 郎欣蹭到一座低矮而又沟壑交错的二间房子旁站住，右手放在西山墙上，核桃酥的墙体似被遭到铁锤重击，黄土源源划下。窄窄的墙体似乎从盖完房子之后，从未有用泥墁过的痕迹。几根木檩各支在歪斜的前后山墙边。郎欣拍拍胸口喘息，她与杨二懒因活计生气，落下了心口痛的病，犯起病来，氧气溃乏。
　　 杨二懒看媳妇比之前严重些，急忙过来搀扶：“你没事吧？”
　　 郎欣推开他，脸色苍白，埋头拔气。杨二懒退后两步，两手分在胸前，愣怔的注视她，半晌说，“我给你拿救心丸去。”郎欣吃力地挺直身体，手扶墙挪到房前。窗樘用塑料钉着，随风呼哒，发出烦扰的”哗啦哗啦“声。她拉开破木板门，进屋倒在纸壳箱做席的炕上。眼望与油炸木一般黑的半拉瓜的五根檩木，弯曲的脊梁坚持托着满是虫眼儿、虫屎的秫秸。黑黄的秫秸瓤已被虫子掏空，檩空之间严重塌陷。暗淡的屋内，透过房顶用塑料布堵着的窟窿，隐约看到外面的光。错落的蛛网编织成独特的棚，无数只细小的足在上面忙碌着，漫步在舞动的网幔上。沉积的塔灰从丝上坠落，在简陋的屋内自由游荡。油腻布满被头的行李卷上，虽然一天一动，转眼又落上一层灰尘。似烟熏的墙体淹没了白色。毛毛虫从墙面的裂缝处钻出来，悠闲的散着步，与多足的”墙窜子“画着比头发丝还要细小的图案。窃贼般的蟑螂纷纷从地与墙的结合处打出小洞的洞口钻出，站在老鼠搬出的小土堆上观察周围动向，时而用细足擦拭耳目保持警惕。蚂蚁肆无忌惮的在屋地撕打，还有一部分在往炕底的洞里搬运昆虫的尸体。吃的腹部涨红的蚊子，在塑料窗上左右乱窜，寻找逃跑的途径。成群的苍蝇落在炕上的饭桌上，在碗和盘子中舔食残羹剩饭。绿豆蝇在屋内展开了飞翔比赛，讨厌的哼着小曲……狼藉一片的屋内从哪个角度看出是人的住所，恰似昆虫的天堂。
　　 炕边的杨二懒木棍般直立，此时，他复杂的心里装满了懊悔。他不懂两口子之间什么叫疼爱，他大脑中注满了安闲，此外便是伸手取钱。媳妇对他而言，不过是家养的会说话的一头”老黄牛“。难怪杨二懒懒，自上学开始，直至初中毕业，任何体力活父母抢着干。二十多岁了养成锹镐不动的陋习。此时此刻，父母预感到不妙，但为时已晚。懒怠象长了翅膀飞遍南北二屯。好在三十岁那年才娶到没人敢娶的郎欣。说起朗欣；许多人不了解，她怎么嫁给五毒俱全的杨二懒呢？她又不缺胳膊少腿的？其实，朗家在左右邻村是首屈一指的富裕户，朗欣身上有个哥哥，她在家中理所当然成为受宠儿，养了一身的怪癖。孤傲成性的她，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屯中人见她避而远之，恐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来。有钱便有人脉，村书记在农村算得上大官啦，见到朗欣的父亲马上笑脸寒暄。因此，朗欣愈发野蛮，有人胆敢冲撞她，她会堵在谁家门口骂上三天三夜，直到赔礼道歉为止。朗欣也许是命中无友，只能宅在家里。这样一来，嫂子成了她的撒气筒。哥哥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他知道父母的脾气，劝说媳妇担谅她：在家再呆能呆几天，顶多一年就出嫁了。媳妇听从丈夫的话，这一年怎么都好熬。可是，眼睛都熬出下眼带了还是没人提亲。好在小姑子的克星一天比一天大。蛮不讲理的朗欣和小侄儿同样争宠，无论谁家老人，肯定偏向下一代人。
　　 朗欣恨透哥嫂还有父母，盼望着早点离开这个家，即使瞎子、瘸子也嫁。她看不到自身的毛病，经常认为，姑娘在家待得太久会讨人厌的！和杨二懒结婚后，因懒致贫，生活一天比一天窘迫。俩人几乎榨干了双方父母家的钱。
　　 杨二懒目视着媳妇，依他的个性，虽然身体懒，嘴可是异常勤快，他一直做着思想斗争；紧要关头绝不能做出分裂感情的事来，最终难以收场，分道扬镳。想罢，满脸赔笑：“媳妇，别生气，气坏身子咋整，我向你赔礼道歉。我想好了，下午和你一起去铲地。”
　　 郎欣头枕行李卷，双目紧闭，从鼻孔里发出失望的“哼哼”声，说：“愿去你自己去，我想好了，靠我自己干活，咋干结果都一样。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一个真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挣干的我吃干的，你挣不来干的我喝米汤。”长叹一声，“实在挣不来，等着散伙吧！”
　　 杨二懒倏然唇角抽动：“媳……媳妇你说啥呢，我堂堂七尺男子汉怎么能养不起老婆呢？”郎欣心灰意冷，嗓子眼冲出两个字，“难哪？”头侧向一边，直勾勾的盯着东墙。杨二懒双手拄炕，面对媳妇那张有些发青的脸，喏喏说：“我在去年就开始琢磨挣钱的道儿，今天我终于有了决定，按我想的做，一定挣大钱。”郎欣生气吐痰养成习惯，墙上钉上一层层黄白黑令人作呕的痰渍：“别和我说挣大钱，你懒得让父母撵出来不说，兄弟姐妹都不认你啦？挣大钱也行，你上哪能求借到做买卖的底子钱，别痴人说梦了！大夫和你一点边也沾不上。”
　　 杨二懒陷入思索，他真的濒临绝境，郎欣态度坚决，再不解决目前状况，即使她与自己不分开，自己无力支撑这个家，更甭提以后了。成败务须搏一把。自认为成竹在胸的计划，心田里还是充溢着对以后的担心，毕竟老大夫在这个屯里根深蒂固，自己未出茅庐怎能撼动他？这事姑且放到一边，是否有人能信任自己看病？还是个未知数。倘若用自己诊疗，若出现医疗事故怎么办？又把困扰自己几年来的事重新搬了出来。突然间想起来被自己忽略的问题：农村看病无非是头疼发热、感冒发烧，哪个大夫也没看过太大的病。再者说，有大病都上医院了。老农挣钱不容易，从不把身体看得太重，就拿买东西来说，越便宜越好，看病亦是相同。不管大夫看病好坏，只要药价便宜肯定会吸引到人。想罢，脸上浮现出阴骘的笑容。顾忌重重地说道：“你给我顶多一年时间，一年之内我若开不了诊所的话，你离我而去，我无怨言。你能相信……”气头上的郎欣被他的幼稚引发大笑，一点根基全无的他能在短短数月中学会当大夫，并且开诊所？的确是玄幻小说里的故事情节，她从他坚定的眼神中发现，也许玄幻真存在他的骨子里。她了解杨二懒，他大脑超灵活，一般人无法比拟的。可是，学医不是搞安装学修理，弄不好可以重来。大夫的职业绝对掺杂不得细微的水份的，必须经过几年专业学校的学习，另外还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实践才可能成为乡村医生。可他既没有专业功底又不是神仙，这些话纯粹是痴人说梦。晃动两下头，“给你一百年也都是相同结果。好了，我再给你一次不是机会的机会。”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她也不记得说过多少回了，这句话包含着许许多多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