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至此，杨二懒向着他的梦进发——捡破烂换钱，买一些与医学有关的书籍。当他看翻看时，才发觉自己太过武断，但凡大夫好学，世界上也就没有农民这样的职业了？他开始为自己草率地决定感到后悔。箭在拉满的弓弦上，郎欣把自己当做空气，不理不睬，看起来箭不得不发。她逼迫自己沿着这条崎岖而又危险的道路继续前行，哪怕是悬崖峭壁不允许他再回头。学医靠不了悟性，要走捷径便找名师指点，杨二懒盘算好，离家出走。
　　 数月后，回到家中，像似走火入魔般翻看、背诵不知再哪淘来的医书。秋去冬来，杨二懒玩起针技。
　　 郎欣先是把他当做空气，看着丈夫手背布满红肿针眼，说实话，她也心疼，毕竟夫妻一场，几次想制止他，事已至此，丈夫肯定不会听自己劝说的，倒不如让他撞破南墙，他应该回过头从新过日子。郎欣开始后悔当初赌气，把地荒废了，如今“弹尽粮绝”。她只好舍着厚脸皮挨家挨户轮换着讨要。全屯子人嘴上说她俩不值得可怜，等要到头上纷纷伸出援助之手。
　　 夜深了，天空铺上黑色的大布，上面爬满萤火虫，眨着亮晶晶的小眼睛，星熹天体。偶有微风吹来几声“夜猫子”的叫声，打破静寂。杨二懒透过挂满霜冰的窗户，外面如同炭锅底。风还在撕扯着塑料薄膜，使其与霜冰分离，一块块掉落在炕面的纸壳上，“啪啦、啪啦”响声不断，打破了屋内的宁静。他手上的皮仿佛被钳子夹起，与肉硬生生分离，又似蚁群在他手上啃噬。他拼命地咬牙坚持着，避免让“呻吟”声打扰沉睡中的媳妇。刚刚用身体焐热的被窝儿转眼又折腾冰凉。摸摸被风打凉的左臂，本意把手臂缩进被子里，手与被轻微摩擦，立刻感觉钻心地疼痛。悄悄坐起来，把被往身后围围，破旧的内衣难以抵挡屋内的寒气，他打了个冷颤，顺手拽亮电灯。开关声惊醒了似睡非睡的郎欣，她目不转睛地盯紧杨二懒那张挂灰的脸，内心闪过一丝疼爱，披衣下地，拿起暖瓶往洗脸盆内倒些开水，把黑旧的毛巾浸在水中，洗了洗，拧拧后，上炕坐在杨二懒身边，毛巾放到他左手上，说：“你傻不傻，把手扎肿是小事，如果发炎可咋整？捡的破针上有菌，练不会咱不练了，大不了咱俩的约定取消，重新开始过日子。”杨二懒一股暖流在体内荡漾，更坚定了他学医的信心，或许要与成功接轨，怎能轻言放弃，放弃他唯一的机会。反之，自己早已策划到另一个世界所用的工具——几个月以来，他内心变得前所未有的空虚。他以前不把她当做真正最亲近的人来看待，她不过是自己使用和为其劳动的工具，同床异梦。他此时此刻才解开纠缠多年的情结！她是他生命中不可获缺的一部分，他要让她变成有钱的富婆，不枉她默默的为自己、为这个家的付出。想着想着，嘴角掠过一丝久违地笑意，眉心的结舒展开来。
　　 “是不是不那么疼了？”郎欣体贴地话语剪断了他的思绪，他怔了怔说，“不……不疼了，一点都不觉得疼了。”他终于得到她的关心，想说出这段时间压在心里不敢说的话：“媳妇你看我的手肿成这样子了，血管根本看不到了，我又不能不练，你……你……”郎欣瞟了杨二懒一眼，“别给你两句好话登鼻子上脸，别说拿我练手？否则，别说我翻脸不认人。想的美，把我手扎感染了，说严重点儿，变成废手谁能管我？你能吗？”
　　 “我能。”杨二懒脱口而出。“拿别人的手练，不像扎自己那样别扭，二则能放开手脚。”杨二懒没料到话未完全出口，遭到拒绝，面露尴尬。
　　 “你骗鬼去吧！你这么多年靠谁养？哪有能力管我？”
　　 杨二懒解释说：“你理解错了，我说的别人不是你，我根本没说拿你做试验，你让我扎我也不舍不得，我是想在我的双脚上找血管扎。你看你，整出一堆噎我的话？”
　　 “好了，不与你纠缠无聊的了，我下地给你换换，再敷。”郎欣再次下地，找来一块干净的布，放在热水中冲洗，然后换下已经变凉的毛巾，反反复复至天亮。
　　 杨二懒看到热敷着见成效，馒头状手背稍有干瘪。暗自庆幸，没有发炎、感染。穿好衣服，坐在媳妇刚烧热的炕头，针头放在倒满热水的茶杯中浸泡。然后用布条勒紧脚脖儿，脚背上血管呈现在他眼前，急忙拿过针轻轻扎去，一股暗红的鲜血迅速地顺着针流入与针柄衔接的透明的细滴管中，快速的滴在炕上。杨二懒扯脖子大叫：“我扎上了，回血了，我扎上了，扎上了……”郎欣不知发生什么事了，屋内传出嘶哑的喊叫声。当她冲进屋内惊呆了，手指着炕上洇红一片的血，说：“你是要……要自残哪？”杨二懒兴奋到极点，他不在乎把胸腔的血流干，他炫耀他执着换来的成果。郎欣的眼眶盈满泪花，这是她第一次真情吐露。二年前她父亲过世，她不但眼眶干燥，连最后一眼也不肯去见，对父母的恨，深入骨髓。更可气的她也从未去安慰孤苦伶仃的母亲。她多年的心得：知疼知热的是老婆汉子，其余谁也靠不上。她伪心的与丈夫几月前的约定，主要目的是在激励丈夫能承担家庭的重任，她能与他双双走到生命的尽头，是她的福份。姜子牙的媳妇七十岁嫁给姜子牙，是多么难得的姻缘。恐怕自己绝无黄氏那么幸运，除了杨二懒，她甚至老死绝对没有人会瞧上自己。她泪眼模糊：“你的心咋这么窄？别扔下我不管，我还没活够呢！”杨二懒开心地笑：“你看，我找到窍门儿了，你仔细看哪，我扎到血管了，看，针管里一直在流血。”郎欣用袖子擦亮眼睛，左手食指按住针头，猛然把针抽出，埋怨说：“你有多少血够淌呀？你看炕上流了一堆血。”心疼地说，“待会我沏一缸儿浓茶，补一补血。”低声叨咕，“我晚进屋一会儿，身体里的血都得流干。”
　　 “我只一针命中。”杨二懒重新拿起针，偷觑郎欣一眼，“你瞅好了，看我咋扎的。”
　　 郎欣扭头说：“我晕针，你自己玩吧，我出去琢磨些饭吃。”她心里何尝不高兴，丈夫掌握到高难度技巧，接下来发生什么奇迹来难以预料。
　　 杨二懒信心倍增，接下来的日子里他闭门苦练。毕竟没有名师指点，十中七八针再无进展。苦思冥想如何拜师学医。常言道，同行是冤家，何况他又是初学。绞尽脑汁想出学技妙计，既能偷到针法，还可以了解到头痛、感冒常用的“注射液”针剂。他看着伤痕累累的手与脚，笑了。提前释放积压在胸内多年的苦涩。他再想：只有不怕痛苦，勇于攀登，才可能到达峰顶。
　　
　　 三
　　 极寒的夜晚，拼死一搏的杨二懒全身只留下裤头，赤裸裸的站在院中，任凛冽的寒风瞬间刮去身上热量，情不自禁的发出痛苦的声音。郎欣在屋内叫道：“你出外咋这么半天，还不进屋，干啥呢？”杨二懒唇齿相互击打，鼻涕已凝结成二条冰柱，控制着上唇。喉结处像被木棒敲击发出抖颤的音，“我，在使用，苦肉，肉计。”
　　 郎欣慌忙坐起，“你说啥呢？嗦嗦的听不出你说些啥？”披上衣服跑出屋，怛然失色，扶住杨二懒，打量说：“我看你是冻得动弹不了，回不了屋了。”驾着冻僵的杨二懒吃力的挪进屋，把他平放在炕头，盖上被子，拿过毛巾，融去冰柱，“我以为你出外一趟，没想到……哎。”又是生气又心疼，“你真入这个道儿了，想死你选个别的方法啊，冻的滋味难受不？”
　　 杨二懒周身即将凝固的血液逐渐融化，身体让热炕一烙，肉里仿佛镶满针尖，又痛又麻。手心、脚心痛得钻心，身子左右蹭，抽搐成一团，嘴打摽说：“苦，苦，肉，肉计。”
　　 郎欣又心疼又生气，问道：“啥苦肉计，你又是和谁用计，难道是我吗？让我更加同情你？”
　　 杨二懒喷嚏不断，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郎欣见状，手足无措，用尽土方法——冷水敷头、酒搓额，忙活到彤云映天，不见效果。只好搀扶高烧的杨二懒来到屯头的小诊所。
　　 郎欣推门，环视屋内，两间大屋子挤满打吊针的患者。火炕上坐着岁数偏大的，靠墙边一溜大椅子坐满年轻男女，都是同个姿式，手放在膝盖上。板棚上几十个小钩上挂满吊瓶，唯有输液器上凸出的部位，药水在悠闲有节奏的滴下。
　　 她猛然有一种感觉从心底向面部蔓延，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也许自卑吧？硬着头皮走进屋。问道：“胡大夫，我家这个人不知怎么了，冷不丁地发上高烧了。”
　　 胡大夫看到郎欣和杨二懒，想起他们多年欠下的五六千元钱医药费，至今只字不提。他们即便有钱时，一要一哼哼，胡大夫最忌惮他们来抓药看病，虽说药底子钱不足五成，但那也是钱呐！作为大夫，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笑脸相迎：“坐、坐，找个地方稍等片刻，我把那人的吊瓶挂上。”
　　 胡大夫熟练地把药水推进塑料药瓶内，走向靠角患者。郎欣内心的卑怯感不断攀升，虽然潦倒得破罐子破摔，她自尊心还存留，当她俩迈进屋内的同时，都有拔腿退出来的冲动。面对施舍过她的人，强烈的心理反应，达到无法忍受的情境。她扶着涨红脸的杨二懒坐在连二大炕用红砖从中间隔开的火墙里侧。按规矩，里屋不许坐人。里间屋内，地上连同炕梢摆放药箱和医疗器械，炕显得十分窄巴。白地蓝花的炕革上，两床白色被子靠窗台下整齐的叠放。一个与胡大夫相仿的老太太异常忙碌，从不同的纸箱内拿出不同的药水摆放在炕沿上。老太太斜瞥郎欣两口子，嘴不停的嘎巴，虽然声音未出，表情透露出极其厌烦的样子。郎欣埋下头，杨二懒的鼻孔内像被塞满了酸杏，咧呵大嘴，舌尖被急促气息推出，搭在唇外。胡大夫炉火纯青的技法令他瞠目结舌。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针已镶在那人手背上。胡大夫转身从他身边走过，看他一眼，无须多看，因为这种病情他司空见惯。迅速从小药盒中取出针剂的小玻璃瓶，一个个打开抽进针管内，稀释到二百五十毫升盐水内。杨二懒怎能错过千载难逢好机会，拼命伸长短脖子，恨不得把脖子从脖腔中抻出来，抓住对他有帮助的细节。郎欣瞪着丑态百出的杨二懒，低声说：“你饿了，哈喇溜星的。”手打在他舌头上，“缩回去。”杨二懒舌与头同时缩了回去。上身侧歪，目光被胡大夫的手牵动着，口中默默叨念药物的名称，默存心中，直到胡大夫拿着三瓶药水来到他旁边。郎欣疑惑的问：“胡大夫，你没有过来给他看看，又没有问问，怎么药都兑好了？乱打能治病吗？”胡大夫肩头顶在郎欣肩上，郎欣向旁退去，知道自己防碍胡大夫打针，可是这种无声的语言让她无法接受。
　　 胡大夫眼皮下垂，他实在不愿与他俩多说一个字，“哼”了声，冷言冷语地说：“我当过大半辈子大夫了，这点小毛病我闭上眼睛从他喘息中能判断出他病情。”又问杨二懒，“你干什么？冻成这样，除非——除非掉到冰窖里去？”杨二懒“嘿嘿”一声，没有直接回答问话，反问道，“胡大夫，你给我打的都是什么药啊？”
　　 “管退烧的，管咳嗽的，管炎症的。”胡大夫扯过他的手，棉团来回擦试。杨二懒双眼稍一走神的刹那，手背稍感疼痛，针已被固定好。胡大夫说道，“我本来不应该给你打了，你欠我好几年的药钱你一分钱没还过我，看你病的严重，当大夫的不能见死不救，你自己看着办？”
　　 “我还，我来年一定还，一定还。”杨二懒口是心非，暗自揣测：我还你个老六饼，你在这个屯能不能站住脚还两说呢？你等好了，我让你为今天所说的话付出惨痛的代价。
　　 胡大夫的眼神从杨二懒的脸移到郎欣身上，声音很低：“哼，懒汉盼一百个来年，到头是一年不如一年。”满屋子的人心知肚明，胡大夫意在砢碜杨二懒两口子，并没有真正索要钱的意思。杨二懒和郎欣却在嘲笑声中变得泰然自若，自我开导：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钱才是让人刮目相看的准绳。接下来的几天，杨二懒的身体逐渐康复，他还是央求胡大夫继续给他打几个吊针来巩固，确保感冒不再复发。其实他把这些天所打的针剂药兑到什么药水中，严重了用什么药，病情好转了用什么药，兑多少支，连同吊瓶的先后顺序一一记在小本子上。他确认自己有些“功底”了，再看医书时通晓些，开始显扬自己，并在郎欣面前大肆吹嘘，“我以为当大夫有多难，不过尔尔，感冒无非是‘地塞米松’、‘利巴韦林’，消炎药，用次点儿不过敏的是‘淋霉素’，用好点儿的需试敏的‘青霉素’，最好的‘头孢’；退烧药也就是这几种。”他有时还到附近村诊所去“取经”。功夫不负有心人，杨二懒短短几个月突飞猛进。自已认为可以开属于自己的诊所。心动不如行动，开始四处筹钱。谁肯把辛苦挣来的钱扔进火堆。求借无门之际，偏偏有头脑灵活倒药的小贩上门肯赊他药。他们各个经验丰富，农村有些大夫卖药可谓暴利，诊所有挣无赔。杨二懒没用一分钱本钱，诊所正式开业。头两个月无人问津。杨二懒两口子心灰意冷，找遍了自身原因。他也知道大家不信任他，每天心急火燎盼望有人来，每天都在失望中度过，既然开了就不能轻易黄掉，只好抱着观望态度支撑着。
　　 屯中人背后议论，说他懒出理由啦整天净想着高口味，开诊所也不是他这样的；还有人说杨二懒穷疯了，家里没粮，拿药当饭吃吧；也有些看法不同的人，赞扬他，说他脑袋够用，开起了诊所；亦有人说，都说人家没钱，可药贼拉贵，办个诊所至少得几万块钱，看人家不闪腰不差气的，一把掏出来这么多钱，太让人不可思议；极少数人猜测，他在咱们屯子多少年了，他家的收入大家伙一清二楚，一炮儿拿出十几二十来万块，是不是来路不明？有人解释说，不管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都开这么长时间了，并没有人找他麻烦，厉害人到什么时候都厉害，不要眼气人家了，哪天去看看药价咋样？偏偏有些贪图便宜的人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他家抓口服药，所有来的人颇感震惊，与别处同样的药品，他家药价格低不少，比较胡大夫家的药，低了三分之一有余。屯中人口口相传，杨二懒的诊所从冷清到络绎不绝。和胡大夫家形成鲜明反差，来抓药的人渐渐减少，最后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