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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小平是邓小平的崇拜者，现在叫粉丝，那是相当铁的铁杆粉丝！郑小平崇拜邓小平，不是名字一样，也不是郑邓仅一音之别半字之差，而是都曾三起三落。邓小平在国家领导人的位置上三起三落，郑小平在皂角树村民小组组长的位置上三起三落。
　　 那年，郑小平复员回到皂角树，就被大队支书曹子成任命成了皂角树的生产队长。郑小平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是配合上面搞严打。皂角树的严打对象是郑小平的发小马俊山。郑小平不愿发小去坐牢掉脑袋，悄悄透了信儿。马俊山跑了，老支书曹子成摘草帽一样摘了郑小平的队长。几年后，郑小平又当上组长。郑小平号召大家栽苹果，家家户户，出钱出力，忙活了几年，苹果却结得跟枣样大。郑小平自知让大家蒙受了大损失，罪不可恕，便辞职随打工大军去了南方。又过了几年，郑小平揣了几万块钱回了皂角树。郑小平有了钱，又想为大家干点事，大家就又选他当了组长。郑小平生就的倒霉蛋儿，当上组长就张罗着办加工厂，这回可好，设备没买回来，钱让人骗得瓢干碗净，自己几万块没板出个响响儿，大家的钱也打了水漂。于是乎，郑小平的小组长又被现任支书李金鼎给掐了，像掐韭菜一样容易。掐就掐了，又不是没叫掐过。韭菜越掐越旺，我郑小平还会草鸡？即使成鸡，那也是公鸡中的战斗机，只要一声：走你——便会呼啸而起，一飞冲天！
　　 那天，郑小平这只公鸡中的战斗机正在地上落着，确切说是在自家红薯地里落着。郑小平正在自家红薯地里薅草。红薯是麦收后插的扦子，刚倒仄的秧子，尺把来长，还挟不住草。这时候长出来的杂草，必须尽早薅掉。毛主席说过，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杂草与红薯，也是辩证法的两个方面。郑小平薅草的姿势跟别人不一样。一般人是蹲在垄沟里，两垄齐薅，郑小平是撅屁股骑在垄上，一薅三垄。郑小平就这么撅着屁股薅着草，支书李金鼎走了过来。
　　 李金鼎脚轻，走路跟鬼一样，没丁点响动。李金鼎走到跟前，突然说，薅个草，屁股撅得跟戏楼一样。郑小平没察觉，李金鼎一吱声，吓了一跳，噗噔！放了一个响屁。直起身，见是李金鼎，忙问，李书记有事？李金鼎递给郑小平一根烟说，苏部长回来了，还领着一个穿花衣裳的港商，说是看中了皂角树旁那块地，要在那儿建个厂子，人在你家等着。郑小平说，我现在不是组长，说句话，没屁响，找我中球用。李金鼎想说，组长算个球，还不是老子一句话，歪歪嘴你就是，再歪歪嘴你鸡巴毛也不是，话到嘴边却说，组长还不是我一句话，说你是，你就是。郑小平一梗脖子说，那不行，这组长得让群众选，选上了，我干，选不上，你另请高人。李金鼎一拍大腿说，选就选，怕个球，明晌午，在皂角树开会。郑小平末了又叮一句，人得你喊，冇人不冇家儿。李金鼎抬脚去踢郑小平的屁股，边踢边说，那还不快回，在这儿瞎咋呼球个啥？！郑小平一跳，跑开了。于是，俩人老小孩一样追着跑起来。
　　 郑小平到家时，苏部长与客人在葡萄架下围石桌坐着，喝着茶，聊着天。苏部长几年前在皂角树驻了一年队，人随和，没官架，跟老百姓走得近，像郑小平这样的组干部，自然混得更熟。苏部长是县委统战部副部长，但在皂角树没人叫他苏副部长，那样叫，别扭，不尊重领导，也显得自己有点二。郑小平不三，也不四，当然也不二。郑小平一进院，便打起嘻哈，苏大部长哎，大稀客呀，啥风把你给吹回来了？苏部长拿郑小平说过的话打趣说，当然是十八级大台风啦，石头都刮得满地乱滚。郑小平接着说，快小半年没来家了，想的肚子疼，抹碘酒都不中。苏部长打了一句哈哈，咋，又想下猪娃儿啦？下猪娃儿是皂角树的土话，喻指喝高了，吐酒。郑小平酒量不敌苏部长，又不服气，几盅下肚，便死上呛，结果，一次次被喝趴下，下一窝猪娃儿又一窝猪娃儿，被苏部长做了笑柄。你说郑小平这人吧，不傻不二，可好些时候在犯贱，苏部长越是取笑他，他越是贴得近。郑小平被揭了短，取了笑，又想死撑住面子，便指着苏部长说，你瞅瞅，你瞅瞅，啥球部长，一嘴一个下猪娃儿，也不怕外人笑话。苏部长是个做啥都有分寸的人，打趣开玩笑总是点到为止，见郑小平又要瞎扯淡，打住话头说，别光顾耍贫嘴，来来来，我先介绍一下，这位客人是香港好想家集团公司总经理仇瞿先生。郑小平跨前一步，握住仇瞿先生的手热情地说，去球先生你，欢迎到皂角树来。苏部长听了，纠正说，是仇瞿先生。郑小平有些犯浑，只当是跟苏部长一个瞎扯哩，就又随口说，一球样儿，还没去球顺溜。严肃点！苏部长显然有些生气，当着客人面又不好发作，于是，继续介绍说，这位就是组长郑小平同志。小平你好！常听说你，今日相见，不胜荣幸。仇瞿先生有点兴奋。仇瞿先生一兴奋，就喊出了“小平你好”的名句；仇瞿先生一兴奋，就跨前一步握住郑小平同志无比粗糙的大手使劲地摇，吃奶的劲儿都用了一般。郑小平好像把仇瞿先生的客套话当了真，也许是听出一点啥子，问道，常听说？！咱这隔山隔水的，我又不是邓小平，你咋能常听说？仇瞿先生好像说走了嘴一样，忙自打圆场说，哦，是常听苏部长说，听苏部长说。
　　 郑小平本就心存芥蒂，又见苏部长领来的仇瞿先生嘴里有点跑火车，心里直犯嘀咕。这又是一个骗子？不会呀，苏部长是啥人，向来做事严谨，能骗过他的法眼？不管怎的，来的都是客，郑小平还是热情地招呼客人坐下来说话。
　　 石桌上放着一只茶瓶三只茶杯，一只里放了茶叶，还没冲水，另两只里的茶已冲开，茶水淡淡的，绿绿的，透着晶莹，折射着诱人光亮，一下子把郑小平的渴意勾到了嗓子眼。郑小平一辈子几乎没喝过茶，准确说，截止目前，几乎没喝过茶，十冬腊月，渴了，也是一瓢井拔凉水。郑小平说，井拔凉水下肚，刺溜一凉，老玉米烧下肚，刺溜一热，一球样儿，够味！郑小平起身走到压井跟儿，一手握住把，一手堵住口，咯吱咯吱，压几下，沁下头，对着井头出水槽，咕咚咕咚一阵牛饮，直起身，心满意足地抹拉一把嘴，才坐回来。
　　 事，谈得顺，很顺，可以说是相当的顺，郑小平每提一个条件，对方都满口应承，有时候，郑小平的话还没落拍，对方已应承了，简直是一边倒，甚至一些郑小平还没待提出来的，对方竟先提出来了，更有甚者，郑小平想都没敢想的不是条件的条件，也提了出来。譬如，给皂角树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每月发一百块；让郑小平出任副总经理，等等。临了，还给一张卡，十万块，说是定钱。送走苏部长和去球先生，郑小平狠狠地骂了一句，妈那个屄，这个去球先生，不是二球，准时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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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郑小平第四次当选组长。郑小平当选四天来已召开了四道会，今儿个，仍在皂角树下召开村民代表大会，会议仍由支书李金鼎主持，仍由郑小平作主题报告，议题仍只有一个——征地。像皂角树这样非城非郊的穷乡僻壤，是无事由征地的，地征了也没啥用，可那个去球先生偏偏看中了皂角树，要在这儿征地办厂。
　　 皂角树的皂角树是皂角树的一个标志。流西河边的村子，大都以树命名，譬如黄楝树，譬如桦栎树，譬如白果树，譬如秋树沟，譬如松树门，譬如椴树垭，等等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是。皂角树的皂角树古老又年轻。说它古老，是因它早已中空的躯干能钻下四五个半大娃儿；说它年轻，是因它年年都在美丽的春天里萌发出鹅黄鹅黄的嫩芽，然后结出一嘟噜一嘟噜的皂角，然后一嘟噜一嘟噜的皂角竹板一样打响在秋风里，昭示着比皂角树的年轻婆娘们更加旺盛的繁殖能力。早些年，还没有肥皂洗衣粉，流西河的女人们洗衣服就用皂角。据说，这棵皂角树是郑小平祖上栽的。400年前，郑小平的祖先郑石头一担两筐挑着两个儿子来到这里，见山如奶头，沟似龙盘，便定居下来。为方便女人洗衣，郑石头栽下了这棵皂角树。
　　 皂角树是皂角树的饭场，也是皂角树的会场。郑小平吃过午饭，站在皂角树下扯开嗓子喊：开会啦——开会啦——人们便陆陆续续来到了皂角树下。皂角树下有许多石头，一个个被坐得油光发亮。先来的坐在那些油光发亮的石头上，后到的只能圪蹴在皂角树裸露的虬根上。皂角树的人在皂角树一扎堆儿，女人们就张家长李家短闲扯，男人们就荤的，素的，脏的，黄的胡喷瞎侃，那些还没有吃完饭的，会端着大海碗，把酸菜面条吃得噗噜噜响。今儿，自然也不例外，整个会场，噪噪杂杂，热热闹闹。过了一会儿，李金鼎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就宣布会议开始。
　　 郑小平刚讲了一个开头，柴疙瘩就冷不丁地冒了一句，不把马俊山弄回来，征个球！郑小平干组长这些年，每每开会，柴疙瘩都要拿马俊山当桠杈棍儿来抵，这道会已连续开了四次，眼见又要黄汤。这能让郑小平不急眼？郑小平呼隆站起来指着柴疙瘩的鼻子骂道，不想开会，滚蛋！柴疙瘩飞身而起，质问一句，让谁滚蛋？郑小平把嗓门提高八度，几乎是吼出来说，就让你龟孙滚蛋，咋着？你能给谁球啃了！柴疙瘩说，我就给你啃了喂猫娃儿。柴疙瘩说着便上前去撕扯。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于是乎，两人你推来、我搡去，战争很快升级，扭打在一起。也许是许久没有这种激烈的战斗场面了，人们想看看热闹；也许是大家冥冥之中都在盼着有这么一场战争，好让心中无名的愤闷得以排泄；也许是两人早已成了一对顶红眼的水牛牯子，没有人敢上前劝架，任由他们在皂角树下凹凹凸凸的黄土地上翻滚扭打。毕竟柴疙瘩与郑小平不在一个重量级，渐渐处了下风，一次又一次被郑小平摁在地上，滚一身灰又一身灰，鼻子也给弄出殷红殷红的鲜血来。血是人的生命之源，生命遭到威胁，能不急眼？何况是柴疙瘩，更何况是正在为自己尊严而战却暂居下风的柴疙瘩！柴疙瘩慌乱之中摸住一个鸡蛋大的石头，冷不丁的就拍在了郑小平的脑壳上。于是，脑壳与石头本无任何瓜葛的两个物体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闷响。皂角树下的观众朋友们本以为郑小平壮实如牛，脑壳也一样牛皮哄哄，可实事求是客观公正地这么一看，郑小平的脑壳跟皂角树任何一个人的脑壳一球样经不住石头温柔的亲密接触。柴疙瘩摸到的那个鸡蛋大的石头刚与郑小平的脑壳来一个温柔的亲密接触，郑小平的脑壳便开了瓢，比柴疙瘩在县城买的即开式彩票还开得即。郑小平即开的脑壳立马冒出一股股殷红殷红的液体，然后在硕大的脑壳那片茂密的黑色森林里汩汩流淌。刚刚还在起哄看热闹的广大观众朋友们，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一个不剩地全部傻掉了。这时候，柴疙瘩也看到了郑小平脑壳开瓢的地方跟后沟的泉眼一样冒着殷红的泉水，好像还听到了叮叮咚咚的流淌声。柴疙瘩就想起音乐老师教的那首歌。柴疙瘩记不起歌的名字，但记着开头的两句：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于是，柴疙瘩的心里就像放了孙子学英语用的复读机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句旋律优美的歌。
　　 柴疙瘩与郑小平的这场短兵相接的遭遇战，以郑小平脑壳被柴疙瘩开瓢的惨败而告终，也可以总结为以柴疙瘩给郑小平的脑壳开瓢的完胜而告终。不管咋的，柴疙瘩胜利了，没理由不让柴疙瘩心里放一只复读机，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唱响：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这是柴疙瘩的凯歌，它属于胜利者，它属于柴疙瘩！柴疙瘩一路泉水叮咚着走回了家。柴疙瘩进到自家院子的时候，疙瘩的婆娘正撅着硕大的屁股剁猪草。柴疙瘩泉水叮咚着蹑手蹑脚走上去，从后边一把抱住婆娘的后腰。柴疙瘩的婆娘被冷不丁地一抱，以为又是哪个馋腥的野猫，菜刀一抡，砍过来，劈到半途见是自家男人，便收了手。婆娘说，大白天的，也没个正经！柴疙瘩被婆娘的菜刀吓了一跳，叮咚的泉水嘎嘣停了一下，就像孙子的复读机有时会卡音，休止几秒，或者是十分之几秒。叮咚的泉水，把柴疙瘩心中胜利的喜悦一览无余地给涌到了脸上。婆娘说，发哪门子神经，中彩了？吃喜屁蛋了？柴疙瘩说，跟中彩差不多。婆娘一听，眉梢也落了喜鹊，嘎嘎的。柴疙瘩以命令的口气说，快弄俩菜，我要喝两盅！
　　 柴疙瘩见婆娘进了厢屋的厨房，自己泉水叮咚着把婆娘剁猪草这一未竟的伟大事业进行到底，并一点不剩地把剁碎的嫩草拌进婆娘早已备下的猪食，然后提到猪圈门口，一瓢一瓢地舀进食槽里。柴疙瘩平日是不干喂猪食这类婆娘份内工作的。男主外，女主内，这是祖宗八代留下的铁的规矩。今儿个，柴疙瘩心里泉水叮咚了。柴疙瘩心里的泉水一叮咚，还能不心血来潮？柴疙瘩心血来潮干这么一次两次，也不算犯了规矩。柴疙瘩家养了四头猪，都是白的。现在谁还养黑猪？喂的再好，好长时间不见长。白猪呢，好把式，四个月就出栏了，再不济半年也足够了。柴疙瘩婆娘称得上皂角树养猪的好把式，可柴疙瘩家的猪要养半年才出得栏，问题不是出在柴疙瘩婆娘，而是出在从不喂猪的柴疙瘩。柴疙瘩不给买饲料，全凭家里的一把粮食一窖红薯一桶泔水和婆娘一天一担的嫩草。就这样，柴疙瘩婆娘照样把四头猪养得皮色泛红毛色纯正可着劲的长。柴疙瘩站在圈旁看着猪们争吃抢食，情不自禁的就想到四个孩子小时候吃东西的情景，柴疙瘩就不由自主地泉水叮咚地哼出了声。再有半个月，柴疙瘩就可以弓着指头查钱了，那些红彤彤的百元大钞被一张张捻过的滋味真是美妙极了，它让柴疙瘩无比的受用，无比的陶醉，无比的无比，总而言之，此时的柴疙瘩不是柴疙瘩，那是神仙，那是神仙中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