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那能让尿憋死。内部挖潜挖不成了，郑小平就向外借力。郑小平起了个大早，搭班车去了县城。郑小平在街边吸吸溜溜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一屉小笼包子，一抹拉嘴巴，径直去了小舅子曹有果的公司。曹有果的公司原来是很红火的，马尚一一出事，立马就萧条了，如今可以说是暮落了，就差没有关门大吉了。郑小平还没进门就听到小舅子提着公鸭嗓在吼，就球这一点钱，怕还不起你呀，不是公司遇到点小麻烦，早鸡巴给你了。跒进门，小舅子像见了救星一样，以前所未有以后也可能不会有的热情与郑小平打起招呼，我的姐夫哎，啥风把你给吹来了？郑小平说，啥风？反正不是黑风歪风，也不是十二级台风。曹有果对那人说，对不起，你看我这儿还有事，咱改天再说。那人一走，曹有果问，啥球事？借钱，球门没有！原想着小舅子的公司再不济，弄个万儿八千的，总是有的，可今儿个这架势，悬！郑小平便说，你这儿又不是金銮殿，没事，还不许来？曹有果忙说，能来，太能来了，我天天扒拉眼盼着呢。郑小平说，我得去找马俊山，来你这儿，只想打听一下狗日的下落。曹有果一听赶忙趁梯下楼说，巧了，前几天去深圳，遇到一个姓马的大老板，一听说我是皂角树的，立马给了一单大生意，事后，咋琢磨都没琢磨透，你这么一提，我倒觉得那个大老板很可能就是马俊山。郑小平知道小舅子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主儿，但还是相信了。这毕竟是三十多年来，听到的最有价值的一条信息。
　　 郑小平从曹有果的公司出来，走到十字街口便驻了脚，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去。郑小平望了望天。近中午的太阳，有些耀眼。十字街曾是县城最繁华的中心地带，如今县城扩大了几倍，中心北移了许多，这里便变得不那么繁华了，甚至有点萧条。郑小平想起三十多年前来县城找马俊山那次，好像也是站在这个地方。那时候，街对面有一家牛血汤馆，两毛钱一碗。郑小平看得眼馋，跑过去要了一碗，圪蹴在街边上，三下五去二，还没尝足味，便没了。郑小平很想再要一碗，伸手在布袋儿摸了摸，还是放弃了。两毛钱，四斤盐，够一家人吃多半年。现在开牛血汤馆的地方开着肉铺，卖肉的是个女的，剥皮刀剔骨刀割肉刀砍刀一绺别再肉架子的横杠上，在树荫下依然泛着清幽的寒光。郑小平对这种光有一种无名的恐惧，每每见到，心都会被揪得紧紧的。当兵三年，这种状况也没有所改变。于是，郑小平有点逃也似地走开了。
　　 郑小平本是无选择的，不知怎地居然向西走了。从十字街往西走二三百米，有一条小河，四季淌着清湛湛的河水，看得见一群一群的老花翅，一群一群的鲫鱼板。峡口人叫它二道河。二道河外是一道大沙洲，沙洲外便是峡口县最有名的老鹳河。老鹳河水很深，来往过河，要靠木船摆渡。郑小平当兵走的时候，就是坐的大木船。那是郑小平第一次来县城，也是第一次坐船，头晕晕的，不敢看水面。现在，河水浅了，也架了桥，过河也是车来车往。几年前，老鹳河修了滨河路，二道河也进行了整修，两边修了路，安了汉白玉栏杆，中间的沙洲成了风水宝地，建成了别墅群。马尚一没出事的时候，有叶一家就住在别墅群里。马尚一出事后，包括别墅在内的几套房子被没收了，只把二道河边上的一套商品房留给了有叶。有叶有一双儿女，大的是儿子，大学毕业留在了上海，女儿被安排在身边。女儿因与马尚一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虽没被追究责任，还是辞了职，投奔哥哥去了。有叶因年近退休，便提前办了病退。儿子回来接了几次，要有叶去上海。有叶不说原因，就是不去。儿女们没办法，就任由有叶一个人留在县城。那时候，有叶的精神非常糟糕，人瘦走了型，像害了大病的样子，不住地叹气，没说几句话，眼泪就掉了下来。郑小平与有秧来看过几次，每次都特意让有秧留下来陪有叶几天。现在既然往这儿走了，那就去有叶那坐坐。
　　
　　 5
　　 说了来意，又做了登记，门卫才放郑小平进了小区。郑小平仰头看了一眼有叶住的高楼，就径直去了电梯间。有叶住九楼，是当年马尚一特意选的吉利楼层。那时，马尚一还是小秘书，买房还向郑小平借了钱。当然，是有秧做的主，郑小平只是没有反对，其实，反对也没用。楼层的确吉利，马尚一搬进新房不久，就升了副局长，没几年，就又升了局长。马尚一出事后，皂角树的刘半仙说，九，的确是个吉利数字，但也是个尽头数字，官，做到了尽头，不出事才怪哩！郑小平一直认为刘半仙说的都是些骗吃骗喝骗钱骗物的鬼话，这回说的，充其量也只算马后炮。
　　 电梯里的灯坏了，刚进到里面漆黑漆黑的，郑小平使劲瞪着眼，好一阵子，才模模糊糊看到一个9字，忙摁了一下，电梯开始呼隆隆上升。郑小平很少坐电梯，有点晕乎乎的。郑小平想抓住个扶手什么的，摸了一下，里面什么也没有，只好靠在电梯壁上。里面渐渐清晰起来，郑小平这才发现自己摁成了19楼。到了19楼，电梯自动打开，郑小平摁了一下9字，又自动合了起来，继而呼隆隆下降了。电梯一下降，人就有点失重，郑小平突然有一种要掉进深渊的感觉。郑小平想，马尚一坐电梯的时候，会不会也是晕乎乎的，也有一种要掉进深渊的感觉呢？正想着，电梯突然咯噔一下停住了，郑小平心里一惊，门开了，忙走出来。郑小平来过几次，便径直走到了有叶门口。
　　 郑小平先拍了拍裤腿，才伸手去摁门铃。拍裤腿是郑小平的习惯，每次下地做活回来，都要先拍拍才进门。叮咚——叮咚——门铃响过几下，郑小平才听到里面响起噗嗒噗嗒的脚步声。有叶对着猫眼看了看，见是郑小平，便开了门。一年前看上去还比有秧鲜亮的有叶，几个月没见，头发白了许多，人也显得苍老了许多，已远不如有秧了。有叶可是校花啊！当年，有叶往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娃堆儿里一站，那才叫一枝独秀鹤立鸡群，引得那些情犊初开的俊男靓仔个个直眼。可有叶一个也不理会。这不是有叶看不上那些俊男靓仔，是有叶压根没有看。有叶心里有人，那个人不是他郑小平，也不是柴疙瘩，而是没爹没娘吃着百家饭长大的马俊山。当然，那些包括郑小平柴疙瘩在内的俊男靓仔们是不知道的。所以，他们都在做着同一个梦，进行着相同的努力，那就是让自己成为曹有叶心中的那个白马王子。
　　 郑小平也是临毕业时才知道曹有叶与马俊山好的。那是一个星期天，郑小平去找马俊山请教一个问题，冷不丁撞见的。马俊山家是独户，住在皂角树西边的半坡儿上。马俊山家原本也在营子里，因为他父亲的缘故，才搬到半坡儿上。马俊山的父亲马桩子是个弃儿，是马俊山的爷爷在半路上捡的。据说捡的时候，马桩子正在路边吱哇吱哇叫，旁边卧着四只狼。马俊山的爷爷从地边拽起一个篱笆桩子，大声喊叫着，挥舞着，轰走了狼，抱起吱哇吱哇叫的婴儿，一路小跑着回到了营子里。马俊山的爷爷给婴儿取名桩子。马俊山的爷爷把捡到桩子的情景讲给大伙儿，大伙儿听了，谁都不信。直到后来马桩子长大成人，人们发现马家房前屋后经常卧着狼，马桩子摸夜路时，也总有四只狼跟着，才相信了马俊山的爷爷的话。皂角树的人们说，狼是土地爷的狗，马桩子一定是土地爷托生的。马桩子不怕狼，但皂角树除了马桩子之外的其他人都怕，马俊山的爷爷没办法，就把家搬到了半坡儿上。关于马俊山父亲，还有另一种说法。说马桩子在上山砍柴的时候，看到一只被铁夹夹住的母狼，马桩子把那只母狼救了。那只母狼后来下了四只狼仔，那四只狼仔为报答马桩子，天天给马桩子看家护院。听老辈人说，那时候，马家很穷，过年的时候，那四只狼就会背一头猪放在马家门口。这种说法有点玄乎，但却又有点可信。不管是哪一种说法，马俊山的母亲确实是因受不了天天有狼的日子，才跟一个打竹席的蔑匠跑了。马桩子受不了打击，跳了井。马俊山就这样成了孤儿，天天吃百家饭。郑小平走进马俊山的院子，见屋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马俊山正拉着曹有叶的小手，郑小平冷不丁进来，吓了两人一跳，竟忘了撒手，让郑小平看了个真真切切。
　　 有叶说，来了。有叶说得与三十几年前一样，既吃惊，又轻描淡写。郑小平应了一声，进屋坐了下来。郑小平发现沙发上放着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是那个年代最受欢迎的一本书，曾经一版再版。眼前这本书，书页已有些发黄，显然是一本年代久远的书。郑小平想，这一定是马俊山弄的那本。郑小平清楚地记得，那次放学回家的时候，有叶说很想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二天，马俊山就去合作社拉了一趟去县城的货，流西河叫拉脚。从流西河往县城拉一趟脚能挣一块五毛钱，刚好够买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因为旷了一天的课，还被老师罚了站。如果是那本，里面应有一个七叶树叶做的书签。郑小平想拿起来翻一翻，又觉得不妥，便接过有叶递来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那个七叶树叶是郑小平弄的。七叶树是流西河的叫法，学名叫桫椤树，是白垩纪时代的树种，有植物活化石的美称。郑小平摘那片树叶的时候，心里是美滋滋的。郑小平认为，所谓的海枯石烂，也没有七叶树那么久远，七叶树的叶片应该更能代表自己的一片爱心。当时，有叶很爽快地收下了。这让郑小平心里美滋滋了好多天，可以说，是一直美滋滋到那个星期天的。
　　 有叶给郑小平削了一个苹果，花指般捏着递过来，问进城有啥事？郑小平信口说，没事，就是好久没来了，想转一转。有叶又问，还是为马俊山？郑小平含糊其词地说，算是吧！有叶说，是，就是，啥叫算是。叶落归根，也真该把他找回来。郑小平听了有叶的话，便把进城的意图一五一十说了。有叶二话没说，把工资本找出来递给郑小平说，用多少，自己取，不够，咱再想办法。郑小平看了看余额说，够了，有2000块就够了。有叶说，穷家富路，多取点。郑小平记了密码，去街上取了钱，把工资本还给有叶，道了别，就去了火车站。
　　
　　 6
　　 买了票，郑小平在火车站前的小广场边的地摊儿上吃了一碗烩面，便进了候车室。饭后一根烟，赛似活神仙。郑小平点一根烟，躺到一个条凳上。烟是软云，二十多块钱一包，郑小平是不舍得买的，这是有果给的。软云，好抽，没劲，只一口，郑小平就咂下去半截儿。烟在郑小平肚里，准确说，是在早被他熏黑的肺里，几经弥漫回荡之后，被吐成一个又一个浓白的烟圈。烟圈跟动物世界里的水母一样，在郑小平上空一悠一悠地浮着飘着游着。吐烟圈儿是跟马俊山学抽烟时弄的技术活儿，自打放走了马俊超，郑小平几乎没再吐过烟圈儿。那一个个一悠一悠地浮着飘着游着的烟圈儿，慢慢地阐大着，变幻着，幻化成了一张张马俊山模糊的脸庞。
　　 那个晚上，月亮圆圆的，刚升到皂角树梢，郑小平圪蹴在门口，端着一海碗清碜红薯糊汤喝着汤，听着皂角树上大喇叭里的革命歌曲。正听得来劲，突然停了，一阵刺刺啦啦之后，传出老支书曹子成沙哑的声音：各队队长注意啦——各队队长注意啦——马上到大队开会——马上到大队开会——上级有重要指示传达——上级有重要指示传达——再播送一遍——再播送一遍——郑小平刚当上队长，还没开过队长会，忙丢下饭碗，一路小跑到了大队部。上级来了领导，领导讲了很长时间，讲了大一二三，小一二三。听来听去，郑小平认为上级的指示其实很简单，就俩字：抓人！黑龙潭要抓的人共五个，皂角树就马俊山一个。郑小平的任务是看住马俊山，等待上级十二点之后的零点行动。严打，意味着从重从快处置，那时候的严打，几乎等同于罪不可赦，罪加一等，死罪难逃。郑小平不知道严打有多厉害，但知道军事法庭，那是弄不就会掉脑袋的。于是，会议结束，郑小平一路小跑去了村西马俊超山。郑小平到马俊山家时，马俊山刚关上没有插栓的房门准备上床睡觉。郑小平说，严打了，快跑吧，一会儿就要来抓你了。于是，马俊山拿了仅有的三块七毛八分钱，趁着夜色匆匆地离开了生他养他的皂角树。
　　 马俊山走了，倒霉蛋郑小平倒霉了。郑小平的倒霉，怨他自己，怨他没有注意到黑地里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在盯着马俊山，无意中也盯住了他。那是柴疙瘩的双眼。柴疙瘩和马俊山一样，都是郑小平的发小。就因为马俊山的偷窃，就因为马俊山偷了他家的一只鸡，柴疙瘩大义灭亲，向公社举报了马俊山，让马俊山成了皂角树唯一的严打对象。而且，为防止马俊山闻风脱逃，柴疙瘩一直在暗地里监视着马俊山的一举一动。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马俊山跑了，郑小平没跑。郑小平走漏风声的行为很快被举报到了拐河人民公社。拐河人民公社便责成黑龙潭大队对皂角树生产队队长郑小平作出严肃处理。于是，大队支书曹子成就摘草帽一样摘了郑小平的队长。柴疙瘩临危受命，坐上了郑小平还没来得及暖热的皂角树生产队头把交椅。柴疙瘩走马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抓逃。柴疙瘩对偷鸡贼马俊山恨之入骨，不共戴天。柴疙瘩下定决心，要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将偷鸡贼马俊山捉拿归案，绳之以法。柴疙瘩决定从生产队八百七十四块六毛三分集体存款中拿出三百块，亲自出马，并另外派出两名年轻劳力，到马俊山可能藏身的所有地方调查了解，摸排线索，尽快抓到偷鸡贼马俊山。柴疙瘩的决定遭到了下台干部郑小平以及以郑小平为中心的众多群众的竭力反对，但得到了大队支书曹子成和拐河人民公社有关领导的大力支持。于是，柴疙瘩等三人，各自怀揣十张十元大钞，兵分三路，快速出击。一路沿312国道一路向西，直指目的地——新疆阿克苏地区一个极其偏远荒凉的小山村，那里住着郑小平一个一同复员关系极其亲近的战友（这是从郑小平书信往来中筛查出来的重要线索）；一路北上，途经北京，向中苏边贸重镇漠河进发，以防投奔其远房表姨的远房表哥的马俊山由此叛逃苏联；一路南下广东福建，以防马俊山泅渡台湾海峡，投靠国民党反动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