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一个美丽的魔鬼，伤害人，颠覆人，扭曲人，疯狂人。但它也最公平，不管你多高贵，多贫贱，多聪慧，多傻蛋，喝多都一样，傻蛋！今儿个，柴疙瘩高兴。人一高兴就容易忘乎所以，一忘乎所以就容易喝多，一喝多就傻蛋了。柴疙瘩歪在沙发上，打起雷响的呼噜。
　　 柴疙瘩去大黑尖放牛。大黑尖生得奇，本是一座土山，圆嘟嘟的，山顶却生生的长出一个黑山尖，大黑尖因此而得名。大黑尖是印在峡口县地图上的学名，皂角树人说，大黑尖像新媳妇的奶头，翘生生的，便叫它奶头山。奶头山上野草茂密，是很好的牧场。过去家家养牛的时候，全村的牛都吃着奶头山上的草。如今，整个黑龙潭不到十头牛，许多野草生长一生，连根牛毛都见不到，跟皇帝的小老婆三十六年见不到皇帝一球样。花枝招展的草们，得不到老牛的恩宠，只能在后宫一样寂寞的奶头山上自生自灭，了却一生。柴疙瘩把牛群赶到奶头山的牧场，绿嫩嫩的草们像情窦初开的女娃，举着或红或黄或白或黑或粉或紫的鲜花，在微微的和煦的春风里跳着迷人的舞蹈，以大自然独特的方式迎接着柴疙瘩和柴疙瘩的牛们的大驾光临。
　　 柴疙瘩跳上一处突起的土包，蓦地便看到了有叶。有叶还是老样子，扎着一对小辫子，穿着碎花布上衣。柴疙瘩看到有叶的时候，有叶正好也看到了柴疙瘩。有叶把一束野花高高地举在空中使劲地晃着，柴疙瘩便向有叶跑去。柴疙瘩边跑边瞅着草丛，发现漂亮美丽的野花，便停下来采一朵。柴疙瘩跑到有叶面前的时候，已采到一大束野花。柴疙瘩与有叶面对面坐在草坪上，一边说着话，一边编着花环。花环很漂亮，柴疙瘩把很漂亮的花环亲手带到了有叶扎着一对小辫子的头上，有叶就成了仙女，比市剧团演员饰演的仙女还漂亮。柴疙瘩说，有叶，你真美！柴疙瘩说这话，嘴上没抹一点蜜，蜜是从心里冒出来的。有叶说，疙瘩哥你真坏，有叶不理你了。有叶说罢，咯咯地笑着跑开了。疙瘩稍稍愣了一下，便追了上去。有叶在花丛里跑，咯咯的笑声山雀一样在天空中飞。柴疙瘩紧紧地追赶着，眼见要追上的时候，有叶突然有了轻功一般倏得飘到了远处。柴疙瘩继续追，又要追上的时候，有叶又飘到了更远处。柴疙瘩在山坡上追呀追呀，柴疙瘩终于追上了有叶。有叶站在花丛里，小脸蛋红红的，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望得柴疙瘩浑身麻麻酥酥。柴疙瘩一个豹子扑食，抱住了有叶纤纤的细腰，手腕被有叶腰间的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生生的疼。
　　 柴疙瘩醒了。醒了的柴疙瘩愣了。明明的，真真的，是抱住有叶纤纤细腰的，咋会抱着一根刷着红漆的钢管，手上还套着明晃晃的铁镯子呢？
　　
　　 3
　　 郑小平的脑瓜子还很疼，但郑小平不会哭爹喊娘地叫疼。因为在皂角树乃至流西河，郑小平都算得上是个有身份的人，而且决不是人们所说的只有身份证的人。郑小平是丹阳市峡口县拐河乡黑龙潭村皂角树村民小组组长。换句话说，郑小平是丹阳市峡口县拐河乡黑龙潭村皂角树村民小组这个共和国最小的行政区域的最高长官。这还不算有身份吗？但这还真不能足以说明郑小平身份的真实份量。
　　 拿大拇指头想想，皂角树是哪？是黑龙潭村的皂角树！黑龙潭村是哪？是拐河乡的黑龙潭村！拐河乡是哪？是峡口县的拐河乡！峡口县是哪？是丹阳市的峡口县！丹阳市归谁管？归市长管！丹阳市市长是哪儿人？是皂角树的人！皂角树归谁管？归郑小平！厉害吧？有身份吧？郑小平去丹阳市最豪华的饭店吃过饭，丹阳市市长和他的随从们坐了一大桌子作陪。去饭店的时候，郑小平还坐了市长的桑塔纳2000，那场面，那阵势，那叫一个气派，那叫一个排场。乡长有这待遇？县长有这待遇？没有，绝对没有！郑小平说这话的时候，总是拉一个长腔，以示自己是一个真正有身份的人。其实，郑小平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这种待遇，可能一生也就那么一回。但对郑小平来说，这已经足够了。许多乡长县长一生都不曾有过，何况村长，更何况一个组长！就冲这一点，他郑小平也不能把组长之职弄丢了。可眼下，县里乡里村里都下了死命令，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地征好，征不了地，就地免职，而柴疙瘩这边的一伙人又总是搅合。眼见好几天过去了，会也开了四次，依然没有结果，看来不把马俊山弄回来，征地的事会一直黄下去。
　　 三十多年来，马俊山一直是郑小平的一个心结。郑小平不只一次地作出过把马俊山弄回来的决定。但郑小平总是在第二天又义无反顾毅然决然或者轻而易举轻描淡写地把自己的决定给否决了。郑小平总有干不完的活儿。不是他把活儿找出来，就是活儿毫无来头地找上了他。言而总之，总而言之，年年月月，月月日日，日日时时，郑小平都在不停地做着活儿，或被活儿一刻不停地粘着。郑小平总有一种掉进泥沼的感觉。昨天晚上，郑小平脑瓜子疼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再次作出了对皂角树来说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决定，他要再次亲自出马，把马俊山弄回来。
　　 弄回马俊山的事，郑小平在皂角树广大村民面前已经失信过多次。每次选举时，郑小平都把胸脯拍得通通响，句句掷地有声，广大的皂角树村民小组的村民们才相信了他们的组长，相信他有信心有能力把马俊山这个皂角树的在逃公敌捉拿归皂角树，以此弥补其给广大的皂角树村民小组的村民们造成的经济上和精神上的双重损失。于是，与会的村民代表们都又把自己庄严又神圣的一票投给了郑小平同志。每次继任组长后，郑小平都不负众望调动起皂角树乃至整个黑龙潭村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对马俊山可能隐匿的地方进行了过筛子式地毯式的大排查大猜测。但终因马俊山太狡猾隐匿太深，无果而终。更让郑小平纠结的是追逃经费，也就是人民币，或者按读大学英文的女儿的说法就是马内。此马内，当然不是彼马内，也就是说不是马肚子内的五脏六腑，而是美国人手里的钱。假若马俊超潜逃在美国，马内是必需的。而现在郑小平手里连人民币都一直不足，更不用说马内了。郑小平能拿到手的所谓工资，就是到年底才能兑现的每月60元。60元仅够坐车到县城一个来回，中午吃一碗羊肉烩面，当然是不额外加羊肉的烩面。假如去县外市外省外乃至国外，这点钱几乎是无济于事杯水车薪。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好人民币问题，这是眼下乃至今后几天甚至十几天郑小平要做好而且是必须做好的首要工作，也是皂角树村民小组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郑小平清楚，组里是个空壳子，最值钱的东西是皂角树旁那三间破瓦房，虽然它在那里风雨飘摇了几十年，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不值几个钱，很可能值不到扒它的工钱。但它下面是一块上好的宅基地，皂角树有许多人都在垂涎着它。可这是皂角树唯一一点也是最后一点集体财产了，万不能断送在自己手上，使自己成为皂角树人人唾骂的千古罪人而遗臭万年。
　　 郑小平手里攥着一张十万块的卡，想上美国都够用，可眼下还不能。郑小平很清楚，那是定金，征不了地，是要如数还给那个去球先生的。到时给不了，能剁根指头？那也得人家要啊！郑小平只能目光向内，向内挖潜，向内找钱。这个内，不是皂角树村民小组内部的内，而是郑小平的家内的内，具体说，就是郑小平内人的内。内人是流西河的叫法，城里人叫爱人，乡下人叫老婆。郑小平认为爱人的叫法是不确切的。电视剧里随便一个城里男人，不是离过婚，就是准备离婚或有了离婚的意向，最不济，也是有了情人或正在发展情人，年轻人更不靠谱，上午还在热热闹闹的婚礼上，下午就去民政局拜拜了，这能叫爱人？爱人能闪婚闪离？老婆的称谓还有点靠谱，但缺乏爱意，且把女人叫老了。内人的叫法最有味，叫着，字面虽无爱字，爱却深藏其中。想想吧，谁会把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藏在屋内？藏在心内？足可见内人应是最为准确的叫法。
　　 郑小平的内人叫曹有秧。别看曹有秧名字很普通，身材和脸蛋，那叫一个俊，那叫一个美。曹有秧原本是喜欢马俊山的，也就是说打算做马俊山的内人的，却遭到了曹子成的坚决反对。曹子成是谁？是黑龙潭大队的大队支书！当然，也是曹有秧的父亲大人。曹子成在黑龙潭说一不二，在家里更是叫上东不得往西。更要命的是马俊山喜欢的人不是曹有秧，而是曹有秧的二姐曹有叶。曹有秧只好忍痛割爱，服从父亲大人的命令，后来做了郑小平的内人。
　　 曹子成有五个女儿，依次叫有花、有叶、有节、有秧、有根，个个长得白嫩水灵，虽称不上羞花闭月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但足以倾倒流西河那些情窦初开的俊男靓仔。皂角树的人都知道，曹子成这五个女儿的名字是有说辞的。大女儿出生时，还在皂角树小学当民办教师的曹子成，一看是个女儿，几乎没加思索地就起了有花这个名字。曹子成说，草，只有开了花，才显得典雅、高贵。二女儿出生时，曹子成说，红花要有绿叶配，就叫了有叶。三女儿出生时，曹子成想要儿子的愿望已十分强烈，给三女儿起名有节。一说是希望女儿们要有气节，一说是希望老婆就此打住，别再生女儿，给自己生出一个带把儿的儿子。谁知第四个仍是个女儿，曹子成跪在祖先牌位前三叩九拜说，给我一个儿子吧，让老曹家爬个秧儿吧，就起了有秧。后来，五女儿出生，曹子成悄悄请来一个算命先生，先生说，曹支书，你也是个读书人，咋没弄明白一个理，一棵草，有花有叶有节有秧，没有根，咋行？五女儿便叫了有根。随着五女儿的呱呱坠地，曹子成婆娘的肚子一下子塌瘪了。这一瘪，就再没有鼓起来过。婆娘终归不是土地，曹子成再怎么辛勤地耕耘，挥汗如雨，一遍遍地播种，也没能长出一棵小苗，那怕是一棵弱苗。俗话说得好，有苗不愁长。婆娘不出苗，曹子成也没办法，只能干着急。曹子成没法子，只好怏人托保，把二弟的三儿子过继给自己，取名有果。按曹子成的说法，一棵草有了花，有了叶，有了节，有了秧，有了根，有了果，就齐全了，可曹子成还是为此纠结了许多年，直到乡放映队到皂角树放了一场《五女拜寿》，才有所释然。谁知，曹子成刚刚有所释然，几个女儿“呼啦”一下蹿了起来，要命的是一个个花儿一样悄无声息地次第绽放了，更要命的是有的还结出了青涩的果子。于是，曹子成不得不把自己心爱的花朵一朵一朵摘给别人。五个女儿中，只有有叶让他省心，也让他骄傲，一直青枝绿叶地长在他这棵大树上，直到他一声令下，才在黑龙潭小学绽放了，嫁给了学校的教师马尚一。算命先生说，有叶旺夫，又配了马尚一，马有草吃，能不壮？单说马尚一的名字，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是啥？官！果不其然，有叶一嫁给马尚一，马尚一就交了官运，被调到县教育局做了秘书。之后，又被调到县委当上了县委书记的秘书。再之后，马不停蹄，一路升到了局长。再再之后，却进了号子。
　　 有叶嫁给马尚一的时候，郑小平正在唐古拉山的一个哨所里放哨站岗。几个月后，郑小平才从家里的来信中知道了此事。那时候，马俊山已变得不是郑小平的发小马俊山了。当然，这一点，郑小平是一无所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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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像那些听新房的半桩娃儿，在皂角树的树梢探头探脑，星星们也在树叶间眨着窥探的眼睛。郑小平把向内挖潜选择在这样一个夜晚，并采取了先入内再挖潜的迂回战略。郑小平这个年龄，入内的活动是稀少的，所以，一旦开展，效果是很好的。郑小平今晚的入内，自然让内人曹有秧心花怒放了。但却没有起到郑小平想要的效果。入内结束，郑小平刚把挖潜的话说出口，就被曹有秧狠狠踹了一脚，差点滚落床下。妈那个屄，瞎打一炮！郑小平在心里骂了一句。郑小平没有骂出口，不是郑小平变文明了，有素养了，而是怕内人曹有秧再狠狠来那么一脚。
　　 这边内部挖潜挖不了，那边柴疙瘩还在死死地盯着。皂角树的人说，柴疙瘩与郑小平生就的一对冤家，就像一对牴红眼的老牯子，一碰面就牴牛。城里人叫掐，一见面就掐，死掐，掐的郑小平喘不过气来。郑小平喘不过气来，不是生理意义上的喘不过气来，当然也不能说是政治意义上喘不过气来，只能说是郑小平郑组长喘不过气来。柴疙瘩可以把郑小平的脑瓜子拍个大窟窿，弄得泉水叮咚响，但不可以把郑小平从生理意义上掐得喘不过气来。柴疙瘩知道，那是一种严重的刑事犯罪，不是蹲派出所那样简单，是要下大牢的。柴疙瘩不是法律专家，但也不是二球。所以说，柴疙瘩的死掐，是掐不死自然人郑小平的，最多会掐死郑小平组长的组长生命。郑小平组长的三次生命，在某种程度上说都是被柴疙瘩给掐死的。这一点，郑小平非常清楚，也可以说终身难忘。就说第一次吧，柴疙瘩死啃着，咬死是郑小平放走了马俊山。这是啥事？大事！这是啥行为？严重的立场问题！严重的政治问题！在皂角树的大是大非面前，咋让曹子成不摘草帽一样摘了郑小平的队长？第二次呢，马俊山挖的那满山的树坑，挖就挖了，好多年就在那儿坑着，皂角树谁也没有咋的。该吃吃，该喝喝，活得滋滋润润。你郑小平当了队长，当就当了，干吗要让大伙儿栽苹果？栽苹果算是好事，栽就栽了，可你郑小平干吗要栽那种苹果，结的跟枣一样。你郑小平即使不辞职，柴疙瘩能放过你？再说第三次，那可是大伙儿从牙齿上刮下来血汗钱，虽不是什么真金白银，那也是一分分一毛毛一块块积攒起来的人民币！你郑小平说没就没了？没门！你郑小平得给大伙儿赔出来！没钱？不赔是吧？我柴疙瘩就上县里告你龟孙，县里不行，就市里省里，再不行，就去北京！结果，还没等柴疙瘩从县里回来，郑小平的组长就被李金鼎给掐了。这回，总不能再让柴疙瘩给弄黄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