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奖金”征文】魇蛊村庄(中篇小说)
一
一大清早,文革组长赵景春老婆就放出风来,说是昨晚那火是老疯子放的,审问过程中,老疯子畏罪逃跑,生产队正要派民兵出去查找呢。
昨天晚上生产队场院失火了,最后认定是老疯子点的火,于是就把老疯子给抓了起来,也不知文革小组是怎么发落的,人们总想探个究竟,听赵景春老婆一说,整个村子就传开了。
男人们聚在粪堆旁,也不干活儿,一个个手掐着镐把,拄在下巴壳子下,大眼瞪着小眼地说个没完,女人们吃过了饭,把饭碗往锅里一插,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趿拉着鞋,出东家进西家,一下子就把个故事传得神乎其神,讲得嘴都冒沫子。
讲着讲着,就讲到老疯子光腚子跑了那一节上了。
“不对呀,这大正月里,天寒地冻的,他光着个腚子,让他跑,能跑到哪儿去,冻也该冻死了?”董家大嫂说。
“就是啊,让他跑能跑多远呢?”董家大嫂这么一说,立马提醒了大家,一个个都在心里都划混儿。
“那这人哪儿去了?”
“哪儿去了,是啊,这人哪儿去了?”
人们又陷入了种种猜测中。
正月十四,又是一大清早,人们还在睡梦中,愣是被满村子里的狗叫声和汽车的马达声惊醒了。女人们下地,用手掀起猫洞眼的挡帘,就见有两辆吉普车和一辆边三轮摩托车鱼贯地从门口驶过,直奔生产队队部驶去。
一会儿,生产队院子里便聚满了人,只见一个带着点儿黑胡茬岁数稍大一点儿的,冲着大伙儿问:“谁是腊月子?”
“我就是。”腊月子说着话,腿就不住地发着抖。
“咔嚓”,腊月子被戴上了手铐。
“赵景春家在哪儿?”黑胡茬岁数大的又问。
“跟我来。”一个村民说。
“车恩顺家……”
“王……”
只一会儿,文革组长赵景春、民兵排长车恩顺、疯子爹王福荣一并被戴上手铐,押上了警车,人们目送着警车一溜烟儿似地跑远了。
短短两天里发生的事儿,场院失火,老疯子畏罪逃跑,还没弄出个子午卯酉,人们还一直在猜测中,今天早上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儿,更让大伙儿如坠五里云雾。
正月十一晚上,生产队会议室里正在开会,就听看场院的老秋子不是好动静地喊叫:“不好啦,场院失火啦,谷草垛着啦,快去救火呀,快呀!”
等社员们赶到场院,那火已经着得圆了盆,也怪,原本一丝风都没有的天儿,等这火一着起来,不知从哪儿就来了风,于是,火就风势,风助火威,越着越旺。人根本靠不到近前,远远望去,贪婪的火光挽起丈八高的火舌,把个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
一会儿的工夫,人们从四面八方都聚拢来,有的挑着水桶,有的端着盆,还有的拿着铁锹二齿子赶到场院。然而,望着熊熊的大火,大家竟然束手无策,只能任凭那火魔肆无忌惮地燃烧着。
“快!拿锹的撮雪,挑水桶的挑水,把周围的几个小谷草垛都浇上水,控制火情,不让它再蔓延!”李队长果断地喊着。
……
火,足足着了近半个时辰。
火是怎么着起来的呢?火光之后,人们都没有散去纷纷议论着。
“长锁,点一下名,看看还缺谁?”文革组长赵景春说。
民兵排长车恩顺拿过花名册点起了名。
“除了两个出去外调的,不缺谁。”长锁点过名之后说。
“谁也不要走,现在接着开会!”文革组长赵景春用眼睛扫视一下会场说:“看着了吧?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通过这场大火明显看出,阶级敌人正在一步一步向我们逼近,尽管是火因尚不明确,可是我敢肯定,一定是那些……”
“这场院就在生产队队部的围墙外,四面围墙,怎么能会着火呢?”
“老秋子,你说说着火的经过。”文革组长赵景春冲着老秋子说。
“着火之前有一只老母猪和几只克朗猪在拱豆秸垛,赶走了又回来,一连赶了几次,就是赶不走,于是我就发狠心把它赶得远一点儿,等我把猪赶过大青河冰排,刚要往回走,老远就看见着火了。”
“你这几次赶猪一共用了多长时间?”
“半个时辰吧。”
“着火之前就没见过任何人?”
“没有,肯定没有!”
“长锁,你再看看晚上开会前的花名册,看看缺谁?大家都到外屋间等着,点到谁,谁就到里边来坐。”文革组长赵景春说。
“丁华。”
“到!”
“王长发。”
“到!”
“刘友顺。”
……
晚上到会的人全部点完了名,外屋间还剩三十多人,其中有六个人是老弱病残,剩下的全是家庭妇女,都是常年不参加会议的。不过,还有两个人没被点着名,是在着火前半个钟头到会的,并且还是一起进的屋子。
两个人分别是李队长的大儿子顺子、车老板丁志年。可以肯定,顺子和车老板应该排除纵火嫌疑,因为顺子跟老丁的车给镇里送秫秸刚回来,卸了车回家吃了口饭就急忙来参加会议。
地、富、反、坏、右挨着个地查了一遍,因为当天晚上开的是批斗会,所有正牌的阶级敌人都在会场接受批判呢。
最后又把六个老弱病残和二十几个家庭妇女挨着个儿过了一遍筛子,一个个都说得天衣无缝。
那么,这火是谁点的呢?
“他妈的,难道还成了天火不是?”李队长气愤地说。
“不对,还有一个人没来!”腊月子说。
“谁?”赵景春问。
“老疯子啊!”腊月子说。
“是啊,还有老疯子呢!”有人说。
“老疯子从来都不参加会的。”又有人说。
“他不参加会不等于他不放火。”腊月子说。
“是啊!”有人附和着。
“尕子,你跑一趟,去把他叫来!”赵景春吩咐道。
一会儿,尕子就回来了。
“老疯子在家,我叫他,他死活不来。”尕子说。
“按说这火不一定是疯子点的,虽然这小子驴上倒下的,可这犯法的事他不会干的。”疯子爹说。
“他一天到黑疯疯癫癫的,东一头西一头,你咋知道这火不能是他点的呢?”腊月子反问道。
“那,那……”疯子爹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语塞。
“是啊,再说了,这全生产队的人都在这儿,就他一个人不来,就算不是你点的火,那你也躲不过这嫌疑啊!”有人接过腊月子的话说。
“叫我说,他越是不来,就越是心虚,这火定是他点的无疑!”腊月子说。
“老王头,你回去叫一下,兴许他会来的。”文革组长吩咐道。
“好吧,我试试看。”疯子爹说。
一会儿,疯子爹回来了。
“怎么,他不来?”文革组长问道。
“我咋养了这么个忤逆的东西!”说着,疯子爹掉了一鼻子眼泪,明显看出疯子又把他好一顿收拾。“我是叫不来了,不过,听他的口气,这火肯定不是他点的,可他自己不来,我就是长了满身都是嘴,也说不清楚,唉,你们爱咋发落他就咋发落吧!”疯子爹说着话,竟是一脸愁容。
二
疯子爹王福荣,一辈子庄稼人,老实本分,四十岁那年老婆因病离他而去,原本是应该再续娶一个,因为上有六十多岁老母、下有两个不懂事的儿子,谁家的姑娘能看得上他?一来二去就把时光都打发了,转眼间,这就五十岁的人了。然而,最让他闹心的是这个大儿子,竟然患上了神经分裂症,几年下来挣了几个钱,全都给儿子治病还没够,又拉下了一屁股饥荒。儿子的病么,非但不见好转,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还越发严重了,整天疯疯癫癫的,因为这间歇性神经分裂症,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就一直没有说上个媳妇。
疯子也有七情六欲,看见人家小伙子说媳妇,眼气得了不得,于是就整天磨他爹:“爹啊,啥时候给我说媳妇啊?”爹好话说了一大堆:“好孩子,听话,等你的病好了,就给你说媳妇。”疯子自我感觉良好,“我没有病,我要说媳妇……我要说媳妇……”
疯子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在家猫冬外,天气一暖和,成天不在家,夜不归宿,有时候半夜起来也得走,个把月不在家,这都是正常的。不回来更好,家里村子里一片宁静,他一回来可倒好,还没等进村,就见鸡飞狗跳鸭子叫。在大街上,这疯子看见姑娘媳妇就把裤子一脱,还故意把屁股使劲地摇晃着,吓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东街躲到西街。
疯子不是疯吗,可他一点都不吃亏。奶奶说:“青林啊,去上地里给奶奶刨几个土豆来。”“好的,就来。”疯子爽快地答应着,只一会儿,一筐大土豆子拎回来了。
好家伙,没一会儿,人家就找上门来了。
奶奶问:“青林啊,你这是从哪儿刨来的土豆啊?”
疯子不假思索地回答:“后街陈六宝家的呀,咋啦?他不让啦?下回再不去刨不就得啦,干嘛大惊小怪的!”
奶奶说:“咱自家地里有,干嘛刨人家的?”
“我还不知道咱自家地里有?那他妈的吃没了,还吃啥?”
他爹过来说两句,好家伙,就听“啪”的一声,大鞋底子就飞了过来。
为这,爹和奶奶没少在人前背后给人家说小话赔不是。
生产队闹成了两派,哪一派都喜欢把疯子带上,原因是疯子敢于冲锋陷阵,都把他当枪使唤了。今天晚上,这一派头头儿说:“青林啊,给你介绍一个对象,不过要有一个条件,卫东造反团正在那儿开会,你去把它给搅了!”
“不行啊,我在那头也有职务呢!”
“让你去你就去,等回来我再重新给你安排一个更好的职务!”
“好嘞,这就去!”说着,疯子拎着棒子就出去了,只一会儿,就听见东街头上人声嘈杂乱成一片,再一看,疯子已凯旋而归,正在向那头的头儿邀功请赏呢。
等到明天晚上,那边一派的头头儿说:“青林啊,老朱家的大姑娘你还要不要了?”
“要,要啊!”
向东造反团正在开批斗会,你去把它给搅黄了!”
“昨天我还在那头来着,今天就帮你们,不太好吧?”
“你就尽管干你的,等回来媳妇就包在我身上,对了,我还要请你喝酒呢!”
“好嘞,这就到!”又是一会儿的工夫,好端端的会场愣是被他给搅黄了。
那些地、富、反、坏、右每人脖子上挂一个大牌子,九十度大弯腰,正在接受批斗,只见疯子进了会场,一边挨着个地把牌子摘下来,嘴上还一边说:“我来晚了,让同志们受委屈了。”那边造反派头头儿刚要说话,疯子把眼睛一瞪:“妈的,找死!”说着,一顿大棒子,窗户门一齐砸。于是,那头头儿便过来给他陪着笑脸说好话那些地、富、反、坏、右嘛,脸儿绷着,可心里老高兴了,就看到一个个低着头一溜烟儿似地跑回了家。
家里人拿他没法子,村里的人也都烦透了他,可又奈何不了他什么,巴不得他早一点死了。这时候,听说火是他放的,一下子便群起而攻之。
“叫不来?不来就是心里有鬼.!”有人高声喊着。
“老王大叔,你说说,到这时候,你还袒护他?像这样的儿子,早该送他忤逆了!”赵景春说。
“我能下得了那个狠心吗?”疯子爹打着哭腔说。
“是啊,你没那个狠心,可这回好了,有人拾掇他了,明天早上大队革委会把这事儿一上报,县军管会就会来人把他抓起来,上上纲上上线儿,就够枪崩了!”
“我是管不了那么多了!”疯子爹说。
疯子刚要脱鞋上炕睡觉,徐尕子来了。
“王青林,生产队开会,文革组长让你去一趟!”徐尕子说。
“他妈的,你们开不开会,关我屁事,爷爷困了,要睡觉!”疯子说完,先是爬到炕里把行李卷放下,头也不抬,坐在炕沿上慢条斯理地解着靰鞡带。
“先别。”徐尕子拽住疯子的手说:“青林哥,给点面子,你就辛苦点,跟我去一趟吧!”
“别磨叽,我说不去就不去!”疯子把眼睛一瞪说。
尕子一看叫不动庄,再叫,恐怕疯子动粗,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尕子刚出去,老疯子解开靰鞡带,把靰鞡草掏出来,抖落开放在长凳子上,还没上炕,脚跟脚,疯子爹就回来了。
“生产队场院失火,你知道不知道?”疯子爹问道。
“不知道!”疯子坚定地说。
“儿啊,你跟爹说实话,那火是不是你点的?”
“什么,你说什么?”
“我是说,那火是不是你点的,若是你点的,赶快到生产队里承认了,也好争取个宽大处理!”
“滚!你个老杂毛,好事不来找我,这种事往我的脑袋上扣屎盔子,我看你是瞎骡子打里儿里外不懂,你以为我真的是疯子不成?”疯子一边说着,一边往炕沿边儿上凑,一巴掌扇过去,疯子爹躲闪得快,只差一丁点儿就被扇在嘴巴子上了。
疯子爹吓得赶紧退了出去。
这会儿,疯子把煤油灯往跟前凑了凑,脱了棉裤,光着腚子,围上被子,拿过来棉裤,一只手抓住裤腰,另一只手伸进一条裤筒里,把棉裤翻过来,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亮正在聚精会神地抓着虱子。
小个的虱子嘛,用手抓起来两个大拇指一对,就听嘎嘣一个响,那虱子便被他挤死了,遇到大个的,毫不含糊地扔进嘴里,又是嘎嘣一下,用牙咬死了。一边咬着还一边自言自语:“妈的,让你咬我,你他妈敢咬我,我就敢咬你!”
一条裤腿抓完了,又把另一条裤腿翻过来,抓得兴致正浓,就听房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