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寒娟到山城银行任党委书记、董事长后，在她推出的几项重要举措中，有一项是将山城银行市区传统支行拆分为零售支行和公司业务团队，但在合规管理、贷后管理上没有相应跟进，特别是拆分以后零售支行员工的业务量增加，收入却每况愈下，成了全行收入的“洼地”。营运条线职工普遍不安于现状,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山城银行的窗口形象，与此同时，员工违规事件也偶有发生。就在郭翔来到山城银行担任纪委书记的前一天，山城银行凉亭支行发生了一起员工刘雪茹违规挪用资金案件。
　　 山城银行凉亭支行为所辖区国税局承办单位代缴车辆的购置税业务。区国税局要求转账交税方式仅适用于单位购买车辆的客户，但在日常操作中，少量个人会采用转账方式将车购税转入凉亭支行的归集账户。根据国税局口头通知，对于通过转账汇入的个人车购税款由凉亭支行直接办理退汇。
　　 凉亭支行代缴车购税业务量大，年均有近一万笔,但系统无法自动生成挂销账登记簿，每笔账务与国税局的对账、划缴国库、退汇均由经办人员以手工核对来账凭证的方式清分已销账业务和挂账需退汇业务。这些工作凉亭支行均指定李雪茹负责归集账户的资金归集、与税务部门对接、划转国库金额确定、退汇业务金额确定、对账等工作。
　　 归集账户中始终存有较大数量的过账资金,所以刘雪茹挪用资金的事情不被发现。前几天国税部门征收系统发生改变，区国税局的工作人员发现应于规定时间前划缴国库的税款还未划缴入库，遂与李雪茹联系。刘雪茹谎告税款已转，系因税收缴款书漏盖支行业务办讫章而无法办理入库手续，并承诺与国库协商在当日办妥相关事宜。因当日税款仍未入库，下午五点左右区国税局工作人员联系支行行长反映税款未按时入库的情况，并要求确认划款时间。支行与刘雪茹核实原因无果，立即查询车辆购税款资金归集账户的账户余额及明细。在核实内部账户余额不足后，支行立即向总行报告并配合总行开展排查工作，与此同时暂停了刘雪茹的业务权限。
　　 山城银行的掌门人，也就是李寒娟董事长此时正在泉城参加一场论坛。主持总行经营管理工作的行长高平第一时间向属地银监局做了汇报，带着营运管理部副总经理赵倩、审计稽核部总经理钟榕指导凉亭支行相关人员排查。初步发现刘雪茹在办理车购税退款业务时，采取私制退税特种凭证、伪造来账凭证的方式，在一定时期内，向社会上若干个自然人办理虚假退税，挪用资金总额尚在统计中。
　　 郭翔是在一场暴雨过后的傍晚来山城银行报到的。听了高平行长介绍了山城银行的历史沿革、经营状况和凉亭支行案件的大体情况，又与在行里的李红监事长、两位副行长聊了一些情况，而后与行纪检监察部的主任陈刚走出了总行办公楼后的后门，踩着落满桐花的河畔散着步。从陈刚那里得知，李寒娟是一位资深的金融从业人员，有过工商银行的从业经历，又在一家总部位于上海的股份制银行山城分行任过行长，前两年被市委任命为山城银行的党委书记、董事长。她办事刚愎自用，经常以专业化、市场化为由，未经党委会研究就做出重大决策，是个颇受争议的人物。郭翔原来在山城市农垦集团有限公司担任纪委书记，虽同在一座城市市管领导班子企业任职，可郭翔还真不认识李寒娟。也是在前两天分管山城银行的副市长方之白找郭翔谈话时，提醒他去山城银行任职后，要履行好监督主体责任，配合行长、监事长等领导班子成员帮助家长制作风严重的李寒娟董事长确立起民主集中制的意识，尤其要发扬民主。听了相关情况的介绍,郭翔才向身旁的同事、朋友打听对李寒娟的印象，结论是这是一位与市里官员接触甚少，而喜欢在新闻媒体露脸的人物。昨天晚上，郭翔在某财经网站的微信上看到李寒娟此番在参加的省金融学会、省证券经济研究会联合举办的“金融机构服务实体经济研讨会”。作为一位兼职的省工商联副会长她的发言题目是《服务实体经济是银行的天职》。
　　 根据市纪委相关部门开出的问题线索，郭翔向陈刚了解山城银行近年在人员招聘过程存在的问题。陈刚介绍说，李寒娟来山城银行后，陆续引进九位高管。这些高管没有经过市委同意，也没有征得属地银监部门的认可。部分高管和两位副行长分管业务交叉，存在明显的因人设岗、工作扯皮推诿的现象。有的部门和分支机构引进的管理人员完全出于人情因素。如文化支行的祁玉晖在一家股份制银行从业时已经动过大手术，属于一个长期病号，可李寒娟还是力排众议，将其任免为新成立的文化支行的党支部书记、行长。任免前党群部曾报告李寒娟祁玉晖的党组织关系尚未转入山城银行，可李寒娟不以为然；就这样一个党员关系尚不在山城银行的人员，赫然被山城银行党委任命为支部书记。祁玉晖在担任文化支行行长期间，个人独断意识明显，不规范走账计提绩效工资150万元，统筹用于业务营销和发放员工补贴。其中祁玉晖违反规定，私自雇佣驾驶员，将驾驶员工资、汽油费等列入成本报销，合计10.94万元，纪检监察部、审计稽核部、计划财务部早在半年前已经完成了调查报告，可李寒娟收了报告，把祁玉晖降为副行长就没了后续的措施。五一支行的原副行长谢占顺入行时就已经涉嫌民间借贷和资金诈骗问题，他利用其父当年资助过一家企业的便利，诈骗了这家企业60万元资金，昨天宁城警方还前来调取相关资料。看来，新引进的人员和新调整的机构无法形成合力，尤其是引进的部分人员德才与岗位不匹配，导致老员工对领导班子缺乏信心，人心涣散，队伍不稳，已经阻碍了业务的发展。
　　 在单位附近的餐馆吃过晚饭，郭翔坐着陈刚的车子来到凉亭支行。迎候在凉亭支行侧门的是总行营运部的副经理赵倩。赵倩长得很好看，高高的鼻梁，弯弯的眉毛，额前一溜蓬松的留海。穿的虽然是行服，倒显得干净、齐整。也许是连续忙碌了几天的缘故，她用沙哑而又略带惭愧嗓音招呼着郭翔，说是“您一来就给你添麻烦了，”转过一个角落，便来到了支行的会议室。会议室里坐着或站着这个案件的当事人刘雪茹和她的丈夫，总行审计稽核部经理钟榕、支行行长等人。寒暄后，郭翔和陈刚便在一旁的小房间里，与当事人做个别谈话。
　　 先挤进小房间的是刘雪茹的丈夫，之前，郭翔已经查过，他是江西人，转业在电信系统工作。他衣着朴实，也许是激动头上冒着汗水。他表示，夫妻间平时说不上几句话，所以对妻子的这种行为毫不知情。他目前已经向战友拆借了二百六十万元的资金，现在还在尽最大的努力继续向亲戚朋友借钱，保证偿还妻子挪用的款项。听到这，郭翔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感动。这些年一些城乡结合部的农垦农场遇到拆迁，不少家庭因为拆迁款的分配，兄弟姐妹闹得鸡犬不宁，夫妻反目成仇的也不鲜见，而眼下这位银行从业人员的家属，在妻子触犯法律的时候，却坚定地站在妻子的一边，敢于承担责任，真是难能可贵。
　　 接着进来的是刘雪茹，这是一位年近半百的老员工，自打山城银行还叫城市合作社的时候，她就已经服务于这家金融机构。她旁若无人地坐在我和陈刚的对面，任凭如何发问，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拿着一根针线，细细地、密密地缝着工作手套上的一个破洞。
　　 最后进来是总行营运部副经理赵倩，她清晰地介绍了案件的来龙去脉，并表示已经查明刘雪茹涉及虚假退汇29笔，累计挪用资金280.93万元。虽然刘雪茹坚持不说资金的去向，但她的闺蜜透露刘雪茹是把钱放在地下钱庄赚取利息，不料地下钱庄的老板资金链断裂跑路了。对营运条线管理存在的问题她很惭愧，竟呜呜地哭出声来。
　　 第二天，高平行长请示了还在泉城的李寒娟董事长后，召开了凉亭支行挪用资金案件专题行务会议。会议检讨了山城银行营运条线，特别是凉亭支行的内部账对账管理流于形式，岗位配备存在缺陷，业务培训不到位，检查监督不落实等诸多问题。确定对凉亭支行除以警告处分，对管理营运条线的营运部、合规条线的法务部处于通报批评，请行责究会对相关人员进行处分。鉴于这件事已经触犯刑法，决定向山城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报案。
　　
　　 二
　　 郭翔已经来山城银行十多天了，尚未见到李寒娟。山城银行领导去向栏里写着：李寒娟董事长随省工商联光彩事业考察组前往永福县贫困山区扶贫。
　　 说起永福县，郭翔倒不陌生，它位于戴云山脉延伸的东北段，那里交通滞后、土地贫瘠，确实是个需要通过帮扶才能走出困境的地方。昨天，李寒娟董事长代表山城银行慈善基金会向当地留守儿童捐资二十万元，一位同行的政协领导应李寒娟董事长邀请，为山城银行写下“居高声自远”的横幅。
　　 下午郭翔在山城银行办公楼前组织了一场消防演练，又遇到大雨，回到办公室，刚刚换掉湿漉漉的衬衫，就接到市财政局一位退休老局长的电话，说是一位叫祁玉晖的员工要贡献自己的方案，接着就闯进一个客人，身材瘦小，架着一副宽边眼镜，显得精炼、老辣，来者就是祁玉晖。他说前几天找了高平行长，谈了他对山城银行做好文化产业的新想法。高平没有表态，但他还是决定跟其他领导沟通交流下，“这不就剩下郭书记你没谈了。”接着，也不征求郭翔的意见，径直坐在郭翔的对面，口若悬河地聊起天来。
　　 祁玉晖认为山城银行文化产业开发，需要秉承“透明、规矩、坚忍、担当、包容、分享”的原则，立足于山城，以文化、体育、旅游、健康、医疗行业客户为目标，进行全面专业服务。同时实行“提供资金服务加提供资本服务”的跨界联合，二者相融，促其满足客户多样化的融资服务要求。他说了文化必须引导人们走向至诚、至真、至善，人生的密码是修德、养德、积德；解码需要勤劳、责任、专业。“艺术品销售不保真”的“千年顽疾”在这里杜绝。他强调了要依据未来不同客户，提供最优质的投行、公司、零售等一站式服务。在郭翔的印象中银行是个角逐利益的行业，可是祁玉晖却强调以保本经营，广交朋友为主。郭翔被祁玉晖滔滔不绝的演说弄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缓过劲后便顺势问祁玉晖：“你怎么看山城银行存在的问题？”
　　 祁玉晖几乎不假思索，娓娓道来：“我们这家草根银行有自己的特有文化，新引进的领导和原有的经营层没有形成统一，山头派系林立，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样的格局注定不是你想怎么改就一定能做到的。当前经济下行，不良资产涌现，新旧矛盾激烈。新引进的管理人员大多破格提拔使用，业务能力和管理水平短时期内难服众望；原有人员不被重用，私下说三道四，比如专门在APP《无密》组建山城银行群，长期以来对新人匿名进行各种抨击，风气极其不好；裙带关系严重，相互缺乏理解信任，敏感、脆弱、猜疑。这样的局面极易误了发展，误了化解不良资产，误了队伍提升，误了素质提高，误了收入保障。”
　　 这回郭翔听明白了，虽然观点有点极端，但不无道理。于是便与健谈的祁玉晖天高海阔地闲聊起来。他们谈到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谈到老子的“道法自然”、王阳明的“破山贼易，破心中贼难”、鬼谷子的“揣情摩意”。见祁玉晖兴致正高，郭翔便提起祁玉晖在担任文化支行期间违规提取的款项问题，并告知祁玉晖鉴于他的留存风险金只有四万元不到，需要补交七万元。
　　 犹豫了许久，祁玉晖终于表示：违规报销我担了、认了，多少钱明天内缴交到位。我难过的是我替行里装修了“艺术文化空间”和“艺术品保管库”,这在全国金融系统机构中都是走在前列的，可就是在一件小事上得罪了领导，花了三百万完成硬装，就差二十几万软装了，拖了一年没下文。
　　 “得罪了哪位领导？”郭翔顺藤摸瓜。
　　 祁玉晖：“我不想把事情复杂化，也不想为难大家！郭书记，我是在省里的一次研讨会上认识李董事长，继而来到山城银行的。我盘实了调整后的文化支行业务家底，整固了业务,突破了寿山石、古字画艺术品质押融资。郭书记，仅仅是因为李董事长违规借走了一幅用于抵押的字画，后来我听说市场上出现了这幅画的赝品，便向李董事长催讨了几次，所以她就对我恨之入骨。我从银行学校毕业就在股份制银行和城商行工作至今，披荆斩棘，赤脚走过，脑出血倒下，自问良知尚在，血性未泯灭，所有真正做到讲规矩，讲公平。这样的话,这个行才能有希望。不是某些人之前搞的，把自己的亲信安插到重要的岗位上，对别人马列主义，对自家人自由主义。一面劝人忍辱，戒杀；另一面想怎么打击报复就怎么打击报复。”
　　 见祁玉晖激动起来，郭翔便不再问什么，对一位脑溢血后遗症者，没有什么比心灵的清静无为更加重要的了，他委婉且诚恳地劝祁玉晖要好好休息。临别时紧紧握了祁玉晖的手，可总有不踏实的预感。
　　 郭翔的劝慰显然没有起到润物细无声的效果。祁玉晖突然像草原上一匹脱缰的野马开始发飙。他在自己拥有二千多位读者的微信公众号上公布自己迷恋上文化艺术品的收藏。在拍卖购得心爱的艺术品中，居然出现赝品。这些不法的拍卖机构以假乱真，扰乱了艺术品交易的市场秩序，逼迫他向“千年顽疾”的“艺术品销售不保真”亮出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