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夏天，蓉城是异常的炎热，虽然已过立秋，但看天空，依然就像一块纯洁的蓝色幕布，阳光直直地照射在城市里的大街小巷，连眨眼功夫的阴凉都没有让给蓉城。
　　 早晨上班时，费勇的妻子小霞在车里跟他说，这个周末可以去D市避暑，顺便去废园看看。
　　 他先是一惊，转头望了望妻子，会意地相视而笑。那个废园是费勇和妻子曾经读书的地方。当年废园可是一所很有名气的国家级重点中专校。那时候许多的乡下孩子，为了尽快摆脱农村，实现自己的梦想，通过选择考入中专，分配一个体面的工作而留在城市里，这是最好的途径之一。所以，那时候的中专生，大都是当时农村里最优秀的孩子，他们吃得苦，骨子里有一种勇往直前的精神。
　　 后来听说大地震后，学校迁到了别处，所以费勇便给原来的学校起了“废园”这样的名字，一是以纪念在地震中失去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二是呢，这可时时提醒自己：人生不能荒废，得像当年读书一样勤奋努力。
　　 费勇的妻子小霞是一个多情多感的人，虽然外表强悍，心里却有一种内在的柔美。他们二十几年相识在D市的废园中，就像昨夜一位师兄跟他在微信群上说的一样：前世要经历过几千次的相遇与回眸，今生才能成为同学和校友，更不必说成为一生的伴侣了，所以这样的缘分值得用一生去珍惜。
　　 他这人不相信命数和缘分，但相信时光可以改变一切。
　　 二十年几来，这个曾经年少轻狂的毛头小子，渐渐地变成了沉静稳重的中年大汉。生活的重担压在肩上，让他的胸膛越来越宽阔，眼神越来越坚毅；因为对家庭和孩子的爱，让他的内心变得越来越柔软和细腻，所以无论在任何时候，这个中年男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坚实可信的。
　　 但由于在生计的道路上忙碌着，他对废园的印象却是越来越模糊了。
　　 有好几次，他去D市里出差，途中经过废园的大门前，只是坐在汽车里，瞬息之间瞥了一眼——他从同学那里知道那一年的大地震后，废园已经是破败一片，全然不是以前的样子。听后他内心感到凄然，也就再没有去废园看看的心情了。
　　 所以这次听妻子说起去D市里避暑，可以去废园里看看，他既激动又有些犹豫。
　　 下午下班时，他便与妻子商议，是不是可以带着孩子直接去D市的，晚上九点便可到达，顺便还可以去看看D市的夜景，听听南桥下奔流的水声。
　　 D市是一座西临连绵山峦，东接一望无际平原的古城，岷江从此处中分，而内江穿城而过；秦汉时李冰父子在此修筑水利工程，使得蜀中沃野千里，所以D市自2000年前起便颇有名气。它不仅充满着丰富的人文气息，而且因夏天十分凉爽而赢得各方游客到此避暑度假。
　　 因此，当费勇他们一家晚上九点到D市时，各大酒店已经人满为患。
　　 依他最初的想法，这个中年男人是想找一家离废园最近的酒店住下的，但当他开车去青城路转了一圈后，各酒店早已挂出“今日无房”的牌子。所以他只得带着一家人，转入废园附近的一条很小的街道，在不停地询问中才打听到一家小型的酒店，因为预订的客人不能按时到店，所以才让了出来。于是他们家终于得已安顿下来。
　　 待把一家人的住宿解决后，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孩子早已在一边不定地嘀咕：
　　 “爸，你不是说这里有很多好吃的吗？我都快饿得脚下无力了，你快带我们去吃饭吧。”
　　 他一边安抚孩子，一边与妻子商议去哪里吃饭。
　　 “要不，我们去南桥边的商业街，听说那里的冷淡杯和夜啤酒十分出名？顺便还可以去看看夜景？”
　　 南桥位于玉垒山正大门右侧，是宝瓶口江水顺流而下的第一座人行桥。那桥是全用石木结构筑成的古色廊桥，为D市著名的景点之一。其桥面宽五米左右，两边均用条石彻成高出桥面五六十公分的平台，可供行人坐下来歇息，平台上每隔十米远便有一根涂上大红油漆，高约十米的立柱，支撑着桥的顶篷，在顶篷与立柱之间塑着一块块似白板样的画屏。他记得读书时曾在那画屏上读过杜工的“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的诗句。可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过了，虽然南桥上还有璀璨的灯光和人来人往的游客，但那画屏上的字却看得有些模糊。
　　 费勇带着妻子和孩子穿过南桥，迎着江风，沿着宝瓶口商业街向下走去。孩子在前面东张西望地搜寻着想要吃的美食，把他和妻子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好不容易，他们在江边一家做小炒又兼卖烧烤的餐馆外坐了下来，妻子要了一盘小龙虾，孩子要了几串烧烤和奶茶，他却要了一瓶冰冻了的啤酒，一家人便氤氲在江涛轰鸣的夜色中。
　　 “你怎么喝起酒来了？”妻子在一旁笑着问他。
　　 “因为此时此景此情，总想对饮江渚。”他对着妻子，发出“咯咯”的笑声。此时在费勇的内心中，有一种重回故土那种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
　　
　　 二
　　 第二天，费勇和妻子起了个大早。昨夜在酒店的楼上，听着从远山吹来的风，带着岷江水冰凉的气息，那熟悉的风声和触感，让他久久不眠。
　　 所以他和妻子便在晨曦初露的时候，就来到了废园的大门口。只是让他们惊讶的是，往日废园雄伟的大门及大门右侧曾经最新的宿舍楼已经不复存在了，零乱在眼前的是一堆残缺的砖石和瓦砾。
　　 “啊！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呢？”他妻子表现得既惊讶，又有些凄然。
　　 费勇立在曾经的校门外，仿佛没有听见妻子的话一样。他记起了自己入学时候的样子来。
　　 当时自己傻傻而木讷地站在废园的大门口，手提一个外面包了一层红色人造革的木格箱子，肩上搭着一个花格尼龙编织袋，脚穿一双黑白相间的新布鞋，看着进进出出的年轻小伙和身穿花花绿绿的女学生，便伸着脖子向废园里面望。
　　 那时候废园大门口左边立着一个硕大的锥形建筑物，高约五十米左右，他抬头从上到下看见那建筑物上贴着的几个金色大字——S省轻工业学校，便如释重负地自言自语：“嗯，对了，就是这学校。”
　　 这大概应该是他对废园的第一印象吧。
　　 曾记得进废园大门口有一条宽阔的水泥路，算是学校里的主干道。后来这路改成了炒油路，一直通向废园的大礼堂。
　　 费勇此时立在这破败的大门口，一直向门口的这条大路望去，突然一种苦痛的感觉涌上胸前。
　　 其实他早已经猜到大灾后废园的景象的，但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破败不堪——
　　 学校原有的建筑一栋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块废园附近居民开垦的蔬菜地和东一片西一片的杂草。远处的地方，还有两台挖掘机正在“吞噬”着一栋宿舍楼仅有的残尸。
　　 他努力地回忆着废园原有的旧貌。
　　 那时好像他被大门口一位戴红袖标的学姐领着去大礼堂报道，就是沿着眼前这水泥路走的。还记得那位学姐穿一件黑白相间的花格衬衫，一米六左右的身材，一头乌黑的头发聚拢起来，梳成一条硕大的辫子，自然地垂在后背，辫子尾端别着一个粉色的蝴蝶结，正是那个时代新青年女学生应有的形象。她的皮肤微红略显黑色，宽阔的额头闪着微光，圆圆的脸蛋上见了人总是露出一丝微笑。
　　 他跟着师姐一前一后地在这水泥路上向前走。这道路多宽敞明亮呵，可以并排地通过四辆小汽车呢。记得道路两边植了当时他还不认识的树种——法国梧桐。正值初秋时节，那些树长得茂盛而浓密，它们不显高大，但伸长的枝叶遮盖了整个路面，人行其下，顿感一阵清凉。
　　 废园大门右边，是一个硕大的综合型运动场。费勇记得刚入校那会，这运动场长满青草，可算是绿草茵茵的景象。它四周修了一个环形跑道，上面铺的是黑黝黝的细粒碳渣。废园的各种大型活动与运动会，都在这操场上举行，当然也有他们当时入校新生的军训。
　　 作为新生的最初体验，特令人兴奋的就是军训。
　　 费勇还记得昨夜给妻子讲起废园纪事的时候，妻子笑嘻嘻地说：“报告教官，地下有许多水！”
　　 他看妻子捂着嘴不停发笑的神情，好像时光就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的那天夜里——
　　 由于白天下了一场大雨，军训的户外活动被取消了，训练他们的教官便与学校的校队在体育馆举行一场篮球比赛，而观看比赛的观众，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这批新生。
　　 他们被教官像指挥战斗的士兵一样，按班级依次进入废园的体育馆。可能那时他们的运气特别不好。整个体育馆里干净整洁，唯独他和几个高个子同学所站的位置正是体育馆漏水的地方，所以待教官下达一声“全体坐下”的命令时，所有同学都齐刷刷地坐了下去，只有他们几个同学怕沾湿自己的裤子，傻呆呆地站在那里，高差形成鲜明的对比。后来教官走来询问原因，有个大胆的同学终于忍不住地大声说：
　　 “报告教官，地下有很多水！”
　　 那教官瞪大眼睛大声喝斥：“是水！是火！是刀！都得坐下去！作为一名战士，死都不怕，还怕水吗？今晚篮球赛结束后，我要是看到你们几位的裤子是干的，就别想睡觉，罚你们在操场上跑步十圈！”
　　 后来的结果可以想象，他的整条裤子都湿透了，冰冷地在体育馆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心理特不是滋味，特别憎恨那位教官。当然至于那晚球赛谁输谁赢，已经不再重要了。
　　 此事以后他们几个便成了班上同学们的笑柄，有好长一段时间里，同学们都在无意间笑谈：
　　 “报告教官，地下有水！”于是便有一阵哈哈的大笑声。
　　 想到这事，他自己现在都觉得可笑和有意思。
　　 但关于运动场上发生的事，他记得最清晰的是1999年5月9日的清晨，全校师生都集合在这个运动场上准备早晨的体操运动。出乎意料的是，那天的早操变成了一种仪式。
　　 学生会主席在操场的台阶上向全校师生宣布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消息的内容他记得非常清晰：
　　 “同学们！尊敬的老师们！
　　 公元1999年5月8日，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突然遭到美军轰炸，中方死亡3人，20余人受伤。为此世界震惊，中国愤怒。
　　 同学们，我们要向美国发出我们严正的谴责，要向美国讨一个说法，决不会向列强低头！”
　　 这时，不知谁在人群中呼喊了一句：“强我中华，打倒列强！”
　　 于是马上就出现了几十个同样的声音，几百个同样的声音，既而上千个同样的声音……那声音由小变大，由弱变强，节奏整齐，响彻了整个操场的上空，使人热血沸腾。
　　 费勇那时站在班级的前列，就好像一位要冲锋陷阵的勇士一样激情悲愤。
　　 自那以后，这个来自农村的小伙子便开始关心国家的大事，关心国家科技文化的进步。所以他把渴求知识当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三
　　 而此时，这个已经是中年的男人和他的妻子站在废园运动场边的大道旁，呆呆地望着曾经熟悉的操场——而今却生长着杂草，堆满了建筑垃圾。他耳边仿佛还能听见那个清晨的呼喊声，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看吧，操场都变成杂草堆了。”妻子在一旁长长地叹息。他默不做声，转身望了望废园大门的左侧。
　　 在那通往大礼堂的大道左侧是教学楼，边上曾经有几棵高耸的银杉树。他因为来自偏远的农村，也从未见过那么高大的道旁树，心想，这些树一定是天天听着读书声才长这么高的。因为好奇，他一时竟呆呆地立在路边仰头看了很久，直到那个戴红袖标的师姐转身向他呼喊：“快点！快点，我还得去接下一批新生呢。”他才回过神来，小跑地跟上前去。现在想来，那时候他一定让那位师姐偷偷地笑自己是个“傻冒”吧。
　　 他记得刚入校时自己班级的教室便在教学楼的一楼，所以入学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老是跑到那些杉树下面，认真地欣赏过它们形似针形的叶子，他也曾把一些嫩绿的针叶收藏在一本笔记本里。
　　 那时新生上第一堂课，走进教室来的并不是班主任，而是专业老师。他记得老师的模样：他走进教室来，身穿一身洁白的衬衫，下垂的衬衫襟边整齐地扎在裤腰里，皮带上挂着一个方形的皮包盒子——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当年流行的中文BB机。老师高高的个子，清瘦的脸上颧骨突出，小小的眼睛里闪动着智慧的光。只见他慢慢地走上讲台，把手里拿着的一本《印刷概论》轻轻地放在讲台上，便用了十分缓慢的声调说：
　　 “我叫李××，是你们的专业老师，今天我来给你们讲第一堂课。”
　　 所以在废园里，费勇记得的第一个老师，就是那个清瘦的先生。
　　 第一学年，他学习了印刷概论、机械基础等一系列相关专业的知识。其次便是废园的基础学科，而最有创意的应该是语文课。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口才是在废园里培养出来的。那时候上语文，正式上课前，老师都按学号请三个学生到讲台自由演讲两分钟，这样一个学期下来，每个学生都会有好几次自由演讲的机会。
　　 那时候，这个来自乡下的青年人生性胆怯而又不爱说话，所以每一次讲台上的自由演讲时，都会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后来语文老师一直鼓励他，并把他每一次演讲的进步都在班上夸奖一番，渐渐地他越来越自信，说话也就越有逻辑性了，以至于现在自己在工作单位里讲话，显得如此地自然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