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废园的学习紧张而有节奏。他知道自己来自农村，获得知识的途径很少，所以他在所学的那些课本上，总是记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就像教学楼外那高大的银杉一样，听着废园里朗朗的书声，慢慢地成长着……
　　 教学楼正对着学校的实验大楼，图书馆就在实验大楼的第一层和第二层。虽然眼前已经是一片废墟，然而当年，这两栋楼可算废园最高耸的建筑了。
　　 费勇和妻子沿着废弃了的校园道路前行，脚踩着下面破碎的水泥石子和建渣碎片“咯咯”作响。妻子穿了一双硬底凉鞋，十分艰难地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前面，那形态，就像表演走独木的杂技小丑，十分滑稽。
　　 他看在眼里，迅速地走向前去，牵了妻子的手说：“我记得这里曾经是学校的图书馆吧？在废园里读书的时候，最有趣的是图书馆借书的事。”
　　 第一次去图书馆，费勇便闹了一个很大的笑话。也正是这个笑话，让图书馆里的阿姨认识了他。虽然现在他已不记得那位图书管理员阿姨的名字，但她对自己的宽容和信任，让他感到温暖，所以那件事让费勇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刚入学不久的一天下午，费勇从实验大楼的办公室办理了借书卡出来，正好去一楼的图书馆借书。他走进文学书籍的藏书室里，那充满油纸霉味的藏书室门口，坐着一位年过半百的阿姨。他怯生生地走上前去低声问：
　　 “老师，我要借书。”
　　 那阿姨用手指向藏书室里指了指，便让了他进去。他走进那藏书室，眼前突然一亮，到处都是书。这个乡下长大的孩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书，看着那些泛黄的书整齐地摆放在木制的书架上，他十分兴奋。因为从小到大，他只读过自己小学和中学的课本，他在自己的语文课本里读到过朱自清、鲁迅等的文章，但那些都是节选，从未整本地读过他们的书，而现在却可以这样从容地读到那些书本，他内心有一种说不出来喜悦，就连刚进藏书室所闻的油纸霉味也渐渐地变成了清新的书香了。
　　 不过这里得讲一下这些木制的书架。当年废园图书馆的书架都是用实木做的像厨柜一样形式的架子，书架的背面用玻璃隔着，可以透过玻璃看到书背脊上的书名；每一层玻璃与书柜下的隔板之间留有两厘米左右的缝隙。
　　 费勇当时在藏书室里留连忘返，从四大名著的书名一直看到现代和当代的文学作品选。后来他终于选定了一本，便对藏书室的阿姨说：“老师，我要借这一本书。”
　　 没想那阿姨站起来用了一口带着浓厚的D市口音的话说：
　　 “把书duo（二声）出来”。
　　 他说：“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
　　 “duo啊！”那阿姨提高了嗓门再次对他说道。
　　 “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他怕阿姨听不清楚，便用一种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又读了一遍。
　　 这时只见阿姨有些生气了，径直走过来，用手指穿过书柜玻璃与隔板下面的缝隙，直接从书的背脊把那本书从书架上挤了出去，又从书架正面把书取了出来，“啪”的一声，交到他的手上。
　　 然后拍了拍他的头，笑着说：“叫你用手duo，不是用嘴读。还给我操普通话，你小子是故意的吧？”说完哈哈大笑。
　　 他一时晃然，羞得满脸通红。就这样，藏书室的阿姨便认识了费勇，以后每次去借书，她都会善意地对着他笑，他也偶尔给她打声招呼。她见费勇经常跑去借文学书看，便答应他可以一次借两本，省去经常退还的麻烦，同时也可以在第二学期归还。记得有一次图书馆阿姨临时有事，又正好遇见他去借书，于是费勇便顺理成章地替她当了一次图书管理员。
　　 也就是在废园的图书馆里，费勇从司马迁读到了曹雪芹；从李杜读到了朱自清、钱钟书，才知道原来中国文学是这样的博大精深。也就在废园的图书馆里，这个渴求知识的年轻人，培养了自己的文学爱好，增长了自己的见识……
　　 所以，他望着眼前被埋在废墟当中的图书馆，转身对妻子说：“当年在废园里，读书是一件快乐的事”。
　　
　　 四
　　 妻子转头望了望这个挺着大肚皮的中年男人，用了有点俏皮而带点质问的口气：“你说的快乐事恐怕是自己与某位女学妹在园中园散步的事吧？那是不是更值得回忆呢？”
　　 费勇看着妻子的神情，低头偷偷地笑。便突然想起了妻子口中的园中园来。
　　 那时他一直跟着那个戴红袖标的师姐后面向礼堂方向走。因为从来没有进过像废园这样美丽而宽阔的学校，所以一路上他都是东张西望地看里面的风景和稀奇的事儿，就像《红楼梦》里首次入大观园里的刘姥姥——才从王夫人屋里请安出来，正准备去凤姐儿房里问安时那种忐忑和拘束的心情是一样的，所以行走得十分缓慢。那时走在前面的师姐实在看不下去了，停下来转身取了他肩上搭着的那个花格编织袋，二话不说，径直向大礼堂方向走去。
　　 其实费勇那时候对这个师姐的行为非常感动。要知道，那编织袋里装着他的生活用品和全部家当，还有母亲放的一双新布鞋，重量比起这人造革的木箱还重呢。现在想来他有些懊悔，那时怎么不告诉那师姐，其实他走得慢的缘故不是自己携带的行旅过多过重，而是很想把他那种猎奇的心情安抚过去。试想他那年十七岁，在乡下的农村栽秧打谷，哪样不会？就是来学校之前，他还帮助父母把家里的谷子收割完才走的。自己一个高大的农村孩子，身上的力气难道还比不过一个羸弱的女学生？
　　 可惜直到现在，费勇也不知道那位师姐叫什么名字，哪个年级？学的哪个专业？
　　 好不容易他和师姐才走到图书馆的侧对面。就在通往大礼堂的干道右边，是一个用混凝土立柱围起来的花园。从外面的大道上，可以看到花园里种了许多的花草和树木。花园中心立着一个高约十米的大理石砌成的建筑，后来费勇才知道那是废园建校四十周年的标志。围绕这标志建筑的是一弧半椭圆形的水池，从图书馆这边看过去，很像一个侧睡的大写字母“C”。“C”字水池的右岸是一个环形的廊桥，宽约两米左右，两边植了几株带刺的藤蔓。他初见园中园时，那些藤蔓已经攀爬上了廊桥的顶端，所以从外看去，那廊桥就如一座绿阴阴的洞门一般。
　　 初入废园的时候，费勇还找不到这花园的门在哪里。后来有一次下夜自习他去小买部买零食，因为抄近路，从女生宿舍院外走过，才看到这个花园紧锁的大门，原来是一个圆形的拱门，拱门正中挂了一个牌匾，才知道这花园叫“园中园”。
　　 说起这“园中园”来，恐是那时夜间看得不甚清楚，也许还是拱门上的字迹年久显得过于模糊。当他知道这花园的名字后，兴高采烈地回到寝室跟室友说：“嘿，兄弟们！我终于知道图书馆外的花园叫什么名字了，而且这名字还挻有点意思呢。”
　　 寝室里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便故意好奇地问：“什么名字？快快说来。”
　　 “园明园”，他很爽快地回答，声音又响又脆，就像鲁迅笔下的阿Q，在捏了小尼姑的脸蛋后，获得众人大笑时的那种得胜而骄的心情是一样的。
　　 可他刚说完，寝室里一阵哄然大笑。原来宿舍里的那几个小子早就知道花园的名字叫“园中园”，那日见他神采飞扬的样子，故意让他表现一下，没想到居然闹出这么一出笑话来。
　　 不知怎么的，后来园中园的混凝土立柱围墙拆了，很是开放地向学子们展示它的四季风采。于是有一段时间费勇经常跑园中园去，特别是中午吃过午饭后，总爱去园中园走一两圈，或坐在那绿阴的廊桥下翻看几页新借的《水浒传》。
　　 记得有一次他正坐在廊桥上入迷地看一本《读者》杂志，没想对面来了两个学妹，手里也抱着两本书，十分活泼地交谈着什么，时而发出嘻嘻的笑声。及至费勇身旁，她们突然停止了笑声，站在他身边不远处嘀嘀咕咕地交谈着什么。
　　 费勇那时有些面颊通红，两耳发热，心里就像揣着两个小兔子一样“咚咚”地跳个不停，竟不敢抬头看那两位学妹一眼。
　　 “难道我还有吸引学妹的魅力？”他越是在心里这样想，就越发感觉自己越来越有吸引人的帅气了，所以便在心理暗暗地一阵狂喜。
　　 没想到那俩学妹在一旁坐下来，斜眼望着他。他想自己此时也不能怯弱，便也偷偷地抬头窥视她们，心里自问道：“要不要去跟那俩学妹打个招呼，或者询问她们是哪个班级的，方便以后好联系”？但事情却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费勇正自信地想着下一步的行动时，接着便听俩学妹小声地说话：“你看那人，都什么年代了，还穿双黑不溜秋的布鞋，真是老土呢。”
　　 “嘻嘻，他还偷偷地看咱俩呢，真不害臊。”另一个学妹边笑边说。
　　 说完那俩学妹便打闹着嘻嘻哈哈地跑笑着离开了。
　　 费勇听了学妹们的聊天，心理突然一阵冰凉，脸色由红变青再变白，他很想跳进那C字形的水池里面去，让自己清醒清醒。
　　 这个年轻人第一次的青春萌动，便在园中园那尴尬的境地草草地收场了。
　　 但至那以后，费勇却再没有穿过母亲做的布鞋，同时便也学着其它男生一样，开始打扮起自己来。他记得买的第一双皮鞋，穿的第一件西服便在废园读书的时候实现的。
　　 不想妻子小霞这时提起园中园来，他突然想去看看园中园现在的样子。
　　
　　 五
　　 于是费勇转过身来，正对着曾经园中园的方向。可眼前竟是荒芜的乱石和杂草。他拉着妻子的手，寻找着过去园中园的踪迹——花园里曾经的步道还能看见些斑驳的痕迹，旁边的两棵棕榈树还依然挺立着树干，似乎向来人宣示着主权：“我才是这园里曾经真正的主人！”
　　 他立在棕榈树下四周探望，那生着无数杂草与芦苇的地方，不正是C形廊桥的地方么？只是现在，已经看不出任何的痕迹来。
　　 晨风中带着一丝轻快的凉意，轻抚了那已经泛白的苇絮，它们摇曳着轻盈的身姿，“沙沙”作响，似乎在欢迎他们的到来。妻子小霞一时有些动情了，看着眼前的一切，默默地背对着他，呆呆地立着。他便掏出手机来，在晨光中拍下妻子的背影：背上一个黑色的小背包，头上梳了一条长长的马尾辫子，花格的裙子，就像当年园中园水池中盛开的莲花一样。
　　 好半天，妻子转过身来说：“记得园中园后面围墙正对着的应该是学校的礼堂吧？”
　　 “对的，是礼堂，一座宏伟的建筑。”费勇十分肯定地回答。
　　 记得那时在带袖标师姐的帮助下，费勇的入学报道在礼堂办得十分顺利。后来那师姐把他交给一个胸前挂有宿管部胸牌的师兄，并告诉那师兄说：“把这个新生带去办理食宿事宜吧，我还得去接其它新生呢。”说完转身离开了礼堂，消失在树阴遮蔽着的道路上。
　　 费勇那时望着师姐离去的背影，很是呆了一会。
　　 现在想来，真是有些后悔啊。她应该是自己在废园里认识的第一个女生，在那时陌生的环境里，她就像一个真正的姐姐一样，让他感到踏实和放心。他知道她或许出自于自己本职的工作，但对于一个远离家乡来到陌生环境的他来说，那位师姐的帮助无疑是最温暖的关怀。
　　 所以费勇一直认为废园里是温暖的，充满人情味的。
　　 后来在宿管部师兄的帮助下，他顺利地办理了食宿问题，并从宿管部的师兄那里知道了日常生活起居的事宜，比如废园里食堂的位置，洗澡、开水房分别在什么地方，有什么讲究。
　　 临走时，那位师兄还特别交待了晚上在大礼堂有一场免费的电影，是特地为新生准备的。
　　 想到这里，费勇突然对妻子说：“你记得我们入学那晚，学校举行欢庆仪式时放的电影是什么名字吗？”
　　 妻子惊奇地望着他：“有电影吗？我只记得举行过文艺演出，就在军训前的那天晚上，却不记得还有电影喃。”
　　 然而他却清楚地记得那部电影的名字叫《警魂》。
　　 费勇对电影有一种特别的喜好。可能是自小生活在贫穷而偏远的农村，在来废园之前他只见过小学校操场的露天坝坝里放映的那种黑白居多的影片，对于坐在静寂又舒适的礼堂里看彩色电影，那还算是第一次，所以他记忆深刻。
　　 不过，去礼堂看电影还有另一层意思。这是费勇入废园三年后才明白的。
　　 在这一点上，他妻子小霞最有发言权。她说那时候费勇追求她的时候，请她看一场电影，只买了一块钱一张的电影票，看电影吃的瓜子花生还是她自己买的，所以费勇仅花了两块钱。
　　 “你还好意思，当时看完电影说请我吃饭的，就吃了一碗面条。哪有找女朋友这么便宜的，我真是把自己贱卖给你了！”妻子想起了那些事，露出愠怒的神情。
　　 “哎！我那时是真正的穷啊！”
　　 可那时废园读书的学子，大都来自农村，又有几个不穷呢？想到这些，他一边回答妻子，一边叹息。
　　 但不知为什么，在与小霞第一次看的那场电影，费勇这时却老是想不起名字来，不仅如此，就连情节，他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的。
　　 说起与小霞的交往，这算是费勇入废园较成功和得意的事。毕业后的二十年里，只要有同学聚会，就会谈起过去他与妻子之间的事来。有好几位同学曾笑他，说在这方面，他比较功于心计。算是“外表猪相，心中嘹亮”型的男人。
　　 他记得废园学生手册上有明确的规定，严禁学生在校期间谈恋爱的。但那禁令也只停留在纸上，又有什么东西能禁得住那颗年少萌动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