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可否认，在这方面费勇是比较专一。认定了的那个人，便是一生的相守。
　　 那时与女孩子交往不像现在年轻人那么有情调，那么会花钱。他们的交往主要看的是人品，用现在的话讲“主要看气质”是一样的。谢天谢地，这么多年了，在小霞的心目中，这个中年男人的人品还算可以。
　　 他们交往的过程大概是这样的。为什么要用“大概”呢？因为按妻子小霞的说法似乎与费勇记忆的有些出入。
　　 废园礼堂左侧是D市轻工机械厂，通过图书馆后面一条狭长而幽深的小巷可以走到轻机厂的职工活动中心。那时班上搞了一个班会，组织全班同学去活动中心跳舞。费勇至今记得自己仅会的“慢三步”就是在那里学会的。因为从来没有跳过舞，身体显得僵硬，常常把舞伴的脚踩痛，所以没一会儿，他对跳舞就索然无味了。
　　 于是他毫无兴趣地准备离开活动中心，沿着那幽深的小巷准备回教室看小说去。可他刚出活动中心的大门，后面便跟来一个女同学，她半笑半羞地问：“费勇，你要回教室吗？”他回头看时，正是小霞。
　　 这个女孩子是自己的同班同学，来自山城的一个农村。费勇记得当晚小霞穿的是蓝白相间的校服，校服里面一件白领的衬衫，可能衬衫略有些偏大，那袖子都从校服紧扣的袖口中露出一小段来。她下身穿的深色裤子，裤角边齐刷刷地遮住了脚的后跟，只在前面露出黑色的皮鞋尖子。
　　 小霞那时圆圆的脸蛋，皮肤黑中带红，一脸正经，不苟言笑。
　　 “我也想回去，又害怕那巷子黑，正好我们一起走吧？”小霞用了询问而又羞涩的语气。费勇上下打量了一下她，便点点头，表示同意。
　　 轻机厂活动中心外面灯光暗淡，看不出小霞那时的脸色。后来费勇想了解当时小霞的表情与心理状态，而她却红着脸，总不肯说。
　　 关于这个问题，后来他与妻子有几次交锋——妻子说他故意要送她回去。费勇却坚持说她怕黑是借口，故意想跟自己一路。到底当时有没有那个心思，他俩谁也说不过谁，二十几年过去了，也没弄得太明白。
　　 不过费勇清楚地记得，情节应该是这样的——
　　 他俩一前一后地在小巷子里走着，有时为了方便说话，也并排着走一段，至于聊的什么，现在好像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记得了，但他们走得很慢，这是真的。平时学习中，费勇与小霞并不显得有多么熟悉，所以说话的机会很少。但那天晚上好像他们突然就有很多话要聊一样，所以更觉得那小巷子越来越幽深得可以的了。
　　 这事的转折点还得感谢同寝室的两位兄弟。因为班会开始前，两个室友跑去阶梯教室外的乒乓台边打乒乓球，待他们去轻机厂活动中心时，舞会已经开始了好一阵。
　　 没想到正要接近图书馆的时候，那两位兄弟便遇上了费勇和小霞并排地从小巷子走出来。至于后来的结果，可以想象，没几天功夫，全班同学都知道他似乎是在追求小霞了。
　　 “老实说，我们在确立关系的时候，你是不是暗恋过那个什么‘玲’的？”这时妻子小霞突然想起什么事来一样，带着有些拷问的口气。
　　 他一怔，“嗯，这个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当然，关于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应掌握得一清二楚，要不就不算一个称职的老婆。”妻子一边说一边露出十分得意的表情，那意思好像在费勇面前示威——你的那点心思，休想逃过我的法眼。
　　 怎么说呢，他记得有一天在学校宣传栏上，看到一位与民国时期才女张爱玲一样名字的女学生，他那时正在读张爱玲的一本书，所以对那个名字特别敏感。
　　 后来听班上的劳动委员胖子说过，他才知道那个女生是劳动部的干事。有一段时间，费勇很想加入劳动部，想认识一下那个人，但不知道当年是为了什么，他没能如愿。不仅如此，他与她连说话的机会都是没有的。
　　 也正如张爱玲在她的书中说的一样：“于千万人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想到此，费勇坦然地转向妻子，没有说话，便用京腔学了电视剧《胡雪岩》里的一段歌词：“过眼的红颜，风吹云散。唯有你的双眼，印我心间……”在唱“你”字时，他还特地用手指了指妻子。
　　 于是他俩相视而笑。
　　 但他感谢废园，让自己在那情窦初开的年纪里，遇见了他心动的人，遇见了他的小霞。
　　
　　 六
　　 有一点费勇是记得很清楚的。就是在与小霞正式交往的时候应该是三年级下学期，也就是1999年的五月份。那正是春末夏初，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候，废园里到处都能闻到一种清幽的花香。特别是园中园对面医务室的红楼外，有一片青色的小树，上面开满了白色的花儿，那些花儿在初夏的阳光下，散发出绵绵不断的香气，让人入迷。
　　 但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花儿，就连小霞也不知道。有一次小霞在他面前说过，那些花开得又白又香，简直美艳绝伦的了！
　　 于是为了讨小霞欢心，当年那个为了爱而大胆的年轻人便趁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用一包两元钱的香烟买通了宿舍楼守门的大爷，偷偷地跑到医务室的红楼外，把那些盛开的花朵全摘了下来，准备第二天下晚自习送给小霞的。
　　 可没曾想第二天中午，学校教学楼外黑板上发了一则通告：
　　 近来学校栀子花盛开，校园里满园芬芳，呼吁全体同学爱护校园花草，严禁随意采摘医务室红楼外的栀子花，违者将交学生科进行严肃处理。
　　 特此通告
　　 学校学生科
　　 1999年5月10日
　　 天啦，看了这则通告，费勇哪还敢把那些花拿出来现身。于是趁中午寝室里同学吃饭的间歇，飞也似的地跑到寝室，把那些花朵揉碎了，用几张废的试卷包起来，偷偷地丢进垃圾桶去了。后来费勇才知道，那种春末夏初开在树上洁白如玉、香飘四溢的花儿叫栀子花。
　　 这个成熟的中年男人现在一直认为那栀子花是他和妻子爱情的见证，也是幸福的花儿。他曾经与妻子在小区散步后写过一篇关于栀子花的文章——
　　 “那白色的小花，散着诱人的芬芳。它们或全盛开，或半开着，甚至有些骨朵，藏匿在绿叶之下。每一朵花，花瓣由八至十二片不等组成，花瓣分两至三层，呈螺旋状分布。那花瓣的的颜色纯一种白，中间不含有任何污渍，白得素净，白得圣美。
　　 ……妻子一时也心动起来，俯下头去，径直就鼻子亲在花瓣上，并调皮似地呼我：“来，帮我拍一张。”于是我应和着她，取出手机，让那白洁的花儿，爱花的人儿，永恒地定格在那一瞬间。
　　 一时间，我感到这栀子花开的初夏，这诱人的小院，还有妻子那仿佛年轻的笑，竟然融化了我年久的浑浊的心：人欲至中年，才真正品味到这淡淡的生活很纯。就如这初夏之景，淡淡的花很美，淡淡的香很甜，淡淡的情很真…… ”
　　  现在想来，费勇实在觉得好笑，那时他为了给小霞一个惊喜，居然成了一个十足的“采花大盗”。幸好，直到现在小霞和寝室的那些兄弟伙们都不知道他自己干了一桩这样的糗事。
　　 所以青春的萌动让年轻的心肆无忌惮，只是可叹，青春太过短暂，转瞬之间，自己与妻子却已步入中年。
　　 为什么自己要叫寝室里的同学为兄弟伙呢？费勇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来。
　　 这还得从刚入学的军训说起，那时他们的寝室是在废园大门口左边的宿舍楼上。寝室里一共住了八个人，分别来自广西、河北、四川三个省份，其中当属费勇身体最壮，个子最高。所以教官在选寝室室长的时候，很自然地把他给选上了。
　　 当初看大家的眼神还不十分信任自己的样子。但后来他想，既然当了一个室长，虽然只管八个人（其中还包括自己一个），大大小小总也算是一个官，是不？总不能把“村长”不当一回事吧。
　　 做官就得有个样子。总得给全寝室做好服务工作，得管理好大家。所以每天晚上他都是最晚才睡着的一个，因为其中有两个室友比自己年纪小两岁，一个来自大巴山，一个来自广西，他们晚上睡觉总爱用脚踢开被子。D市那天气，大家都知道，到了晚上风呼呼地吹，窗子喳喳地响，气温也会下降很多，费勇怕那两个兄弟晚上受凉感冒，于是深夜里便偷偷地起来给他们把被子盖上。
　　 没曾想这事在某天晚上让他对面床的一个同学看在眼里，记在了心头。于是那天吃过中午饭后，那对床的同学召集全寝室的同学开会，说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公布，每个室友都不得缺席。
　　 接着那同学便把费勇深夜里如何起床把大家的被子盖好，有时候还起来盖两次的事情说了出来。完了还十分深情地对所有室友说：“以后费勇就是我们的大哥，大家都得尊重他，同不同意？”于是全寝室的同学都被感动了，竟亲如兄弟般相处了四年。
　　 所以后来在废园的寝室评比中，他们的寝室总是班上男生寝室中最好的一个。
　　 现在想来，费勇都觉得那时的寝室就是最团结最温馨的一个小家。
　　 直到二十年后，那些室友见了他都叫一声“大哥”。后来这事发展到全班男生女生都这样称呼着他，这让费勇心理一阵一阵地感到温暖——那些年的同学情谊，在这个中年男人看来，是那样地珍贵和难以忘却，就像久酿的川酒一样，时间越久远，香气便也就越深沉。
　　
　　 七
　　 妻子小霞转身远望校门口那轰鸣的挖掘机，一声长叹：“我们住的那栋宿舍楼，已经成一堆建渣了。”
　　 费勇也跟随妻子的眼光，隔了运动场，远远地看到那些废弃的砖块，以及挖掘机在那废弃物上搅动起的尘土。
　　 “那可是当年学校最好的宿舍楼呢。我记得当时我们住的四楼11号，你们住在6楼19号。所以我们当年的宿舍楼是混搭的。”
　　 “你还记得你们从那栋楼搬走的时候是哪一年吗？”
　　 “我们男生在那栋楼住了三年，反正时间也不短。”他肯定地回答，语气中带着一丝孩子般地调皮。
　　 说完便与妻子穿过一片杂草的小路，小路的尽头还有一栋未倒下的两层小楼，幸好那小楼外的门框上贴着一个蓝色的小牌子，上面隐隐约约写着“学生浴室”几个字。他和妻子有些惊喜——
　　 “你看，这是目前废园唯一剩下的建筑了，我们给它拍个照片吧？”妻子说。
　　 于是费勇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对着那栋残破的小楼，“咔嚓、咔嚓”地拍了两张，然后又径直向前，再对着蓝色小牌上“学生浴室”几个字又拍了一张。
　　 “是的，这是废园仅剩的一点建筑了，我拍下它们，希望留下点什么呢？”这个男人一时间呆呆地思考着。他立在小楼前，四周一片杂草与藤蔓，就像一头失去了同伴，孤单地游走在荒漠中的小羊一样。从东边升起的朝霞，把他的身影斜斜地拍在小楼前的杂草中。
　　 那时候学生浴室侧前方就是男生宿舍，由两栋楼加围墙围起来的四合院子，所以学校便取名了“男生院”。
　　 费勇记得自己搬到男生院住的时候，应该是1999年下半年，也正是他们读四年级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刚进入毕业班级，也就是他们离走入社会还有一年的时光吧，所以在学校里他们的表现总是有点老大哥的样子。
　　 现在想起来，如果让费勇重新走进废园中，他一眼就能认出哪些是新生，哪些是快毕业的“老油条”。那些“老油条”把要毕业加入社会的种种傲气都写在脸上，那神情就只差六条腿，要不定会像螃蟹一样横着走呢。
　　 那时他们多么幼稚。如果早知道社会这样复杂，职场这样深不可测，打死他也不想离开废园那样美好的生活。所以他在内心奉劝在校的那些学子们，好好珍惜自己美好的校园生活吧。
　　 费勇他们那时因为住惯了废园大门口那最好的宿舍楼，再叫他们搬到男生院老旧昏暗的寝室，大家哪能愿意呢。于是他们就采取一种非理性的手段，团结起来与宿管部周旋。无论是班主任老师，还是专业科的主管老师，都无法憾动他们不搬宿舍的决心。
　　 好不容易捱了近一个月，满以为风平浪静了，哪知马上有新生入学，必须住在他们那一层的宿舍里，于是学生科就出了一则通知：
　　 因学校招收99级新生，学校女生宿舍紧张，现将新宿舍楼四楼作为新生女生寝室，限印刷12班、模具4班，造型1班所有男生于10月1日前搬至男生院B栋四楼。如到期不搬者，学校将强行搬走，并对上述班级男生作记大过处理。
　　 特此通知
　　 学生科
　　 1999年9月20日
　　 那时候，他们一直对学生科保持着一种敬畏之心，就因为它掌握着学生的“生杀大权”。所以后来他们给学生科起了一个绰号，叫废园“宪兵队”——意为专门抓捕和惩处学校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
　　 没有办法，“宪兵队”都出马了，他们哪能抵得过“宪兵队”那种软中带硬的“手段”，也只有垂头丧气地搬走了。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搬到男生院后，那里便又是另一片天空，因为整个四楼都住着毕业班，所以在男生院的B栋，四楼就是“自由的天堂”，“螃蟹的乐园”。
　　 唯一不爽的是，因为男生院是废园中比较老旧的宿舍，除了阴暗之外，老鼠是最可憎的东西。
　　 还记得某一晚上，宿舍楼熄灯以后，如往常一样，兄弟们谈天说地的时间就开始了，起初，他们谈论着学校里新来的学妹，对班上的女生按外貌、性格等级进行打分评比，偶尔谈到某个心动的女生时，就会沉默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