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正浓，我回到相隔一千多里的故乡。
　　 说是故乡，在脑海里只局限于那么一个小村，颇为偏僻，群山环绕遍地是泥土路，却是我幼时的乐园，只是后来一路求学到外地谋生与故乡渐行渐远，一时间倒很有些陌生。父母这数年来均在异地谋生，故乡还有不少亲戚家门，所以回乡也只是看望亲人。
　　 下了汽车便呼吸到久违的乡村气息，清新令人陶醉，天也是许久未见的蓝，飘着些许白云，公路两侧紧邻的土地不是多年前众多挥舞锄头的村民耕耘的玉米、大豆，换来的是三两个人开着拖拉机耕地种着什么。一打听才知道种的茶叶。“呵，想不到家乡这一片山地竟然实现了机械化，这以前想都不敢想。这还是我的故乡吗？”
　　 两天之前我便给大伯通了电话，这次回乡也在他家落脚，下车点离他家还有些远，阳光很烈，行李并不重，我大步而行，目不暇接，每到一处便和十数年前对比一番，脑海里不断浮现那低矮破旧的土屋，袅袅炊烟，满地啄食的鸡……一路还遇到不少开着三轮的长辈邻里带着小孩出去，啊，都变了，只是限于辞藻不会表达。渐渐接近人家渐多的住宅区，只见以前那些低矮破旧的土屋甚至不错的红砖瓦房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全是整齐划一如同四方豆腐似的两层楼，白的耀眼，我知道这都是政府这些年的扶持政策。墙上横挂着“建设美丽乡村”“扫黑除恶”之类的条幅，随风而舞鲜艳明亮。不少人家墙壁上都装上了空调，正呼呼吐出热气。还有绿皮小屋，那是响应“厕所革命”所建。小轿车也落户庭院，我禁不住感叹新时代新风貌就是好。但一路走来没有见到成堆成堆金黄的玉米摊开晒在马路，相反大多数人家都大门紧闭。这才十点钟。“哦，原来都在家里。”通村公路一只鸡也没看到，偶有几个抱手机的孩子蹲在阴凉处蹭网，一打听还能排上辈分，只是叫不出名字。
　　 大伯家的水泥场地上一滩滩晒干的殷红的血迹赫然在目——杀猪了。“这个季节，杀猪？”没容我多想蹿出一条大黄狗，疯狂的叫起来作势欲扑。我挥舞手中东西阻挡，幸好大伯母也在这时出来看到我，止住狗，满脸的笑：“你这孩子还是那么客气，大热的天也不打个电话通知你大伯接你。别怕，不咬人，大黄一年也见不到几个生人。”多年未见，大伯母苍老了许多，一脸慈爱沧桑，年轻时乌黑的头发已有如严冬初雪落地，像秋日的第一道霜。脸上条条沟壑，好像一波三折的往事。
　　 我放下礼品寒暄问好便打量起新居来，屋顶的琉璃灯结了不少网，四面墙壁雪白，中堂悬挂着毛泽东与十大元帅图，这是大伯最爱讲革命故事的缘故，他经常跟我们念叨“没有共产党没有新中国”之类的话，大伯一共盖过三次房，中堂却始终是这一幅。电视机、茶几、音响都还很新，摆着些药盒还有几本暑假作业，略略翻了翻还很干净。我打开冰箱，吓，满柜子的整箱牛奶、未开封的汽水，整个的西瓜……“新时代了，大家消费意识还是变了。”我这样想。“那都是孙明理拿的。”大伯母笑着说道。端着冰冻的汽水和西瓜看着焕然一新的住房，感受到许久不见的农村气息，我便闲逛起来，跨进厨房迎面一个硕大的猪头对视着我，那猪头还是鲜红的全部撒上了盐，不少杂毛历历在目嘴部切了个大口子应该是准备剥皮，我盯着它出神，恰好大伯也进来了，乐呵呵说道：“这不，你要回来了，这多年轻易没回来，前天安排人把猪杀了。”接着便是埋怨我不让他接。几年不见大伯还是那样讲究，头发仍然梳得十分认真，没有一丝凌乱。可那根银丝般的白发还是清晰可见。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悄悄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你别信他的，你说回来之前猪就杀了。”一旁生火做饭的大伯妈看着我说。
　　 我仍是盯着猪头看。
　　 大伯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不是因为猪瘟，”顿了顿又说，“养猪太费事了，不好弄。”
　　 我看到大伯左手扶着腰右手明显有道伤口，“你这是……”
　　 “他啊，抓个猪把腰扭了，”大伯妈很有些气，“剥个头皮还把手割了口子。越老越不中用。昨天扯了副药，一百多。”
　　 我脑海里浮现很多年前那个高大强壮的大伯，浑身是劲，扛着百多斤粮食不要撑杆，可眼前他腰弯了矮了毕竟已是六十的人了。我的眼睛有点涩，镇上明明有屠宰场，好像一次收费十块钱。
　　 “怎么那么不小心啊？”
　　 大伯揉着腰笑了起来：“我们还是不错呢，一帮老头子才大半天时间，轻轻松松解决了一头猪。”
　　 “还是武大伯杀猪？”
　　 “哪儿哦，他三年前就到那边报名了。”大伯指着西边说道，“元福杀的。”
　　 “死了？”
　　 “嗯，食道癌，最后活活饿死了，一大家子也拖累了。”大伯说着叹了口气。武大伯当年可是比大伯还强的能手，元福是他儿子。
　　 大伯妈边剁肉边叹道：“他啊，一天至少两包烟，给别人杀猪要吃五斤肉至少每天一斤酒，死撑，吃得太多了，哪想到最后。”这话我是信的，武大伯无酒肉不欢且量极大，喜欢强行扯酒（要求同吃饭的人必须喝一样多酒）。
　　 午饭时间还早我便要求到各处走走，大伯扶着腰陪在身后，一路尴尬地说道家里乱来不及收拾，这我懂，毕竟一楼完全够住。我们聊起元福，大伯说一句叹一句，元福这娃，娘死的早，年轻时读不成书学门手艺倒还勉强，好不容易爷俩撑起了新房，元福也成家有了孩子，日子上了道，哪晓得武伯的癌症拖垮了刚像样的家，欠了一屁股债，嗷嗷待哺的孩子硬是被女方扔下来了……大伯说到这里声音低下去不说了，估摸着是联想到自家儿子的情形和元福是那么的类似：苦了一辈子攒钱盖房买车给大哥结婚，却不想大嫂前两年非要离婚，几个月的官司下来孩子抚养权是要到了，一家人也没点生气，八岁的孩子二老照看，大哥外出打工年底回来一次……想想这一幕幕不顺心，我也禁不住心寒。大哥的卧室在二楼，门口还贴着阖家团圆的年画，此刻是那么的刺眼。我不忍再看，“我们到楼顶上看看吧！”
　　 站在楼顶放眼望去四处都是崭新的楼房和轰鸣的机器。楼顶除一块阳台外其余都盖上了瓦作为库房，我们拨开蛛网弯着腰进去了。满地的铁器格外醒目，我大略数了数了数，十多把新铁锹，五个大铁锤，臂粗两丈长的钢筋二十多根……可以想见这些东西搬上三楼是费了多大劲，我看着二伯的腰扭头笑了笑。
　　 大伯很自豪地笑道：“你看这钢筋，小指粗，我跟你伯妈砸了一个多月水泥板砸出来的。这不，大铁锤都砸坏三个。”
　　 我啧啧称奇，推倒的旧楼水泥板里的钢筋要弄出来可不是件容易事，我指着那些铁锹铁锤，问：“那不是买的吧！”
　　 “哪儿哟，这不移民搬迁，那施工队东西敞开放，天一黑，摸进去扯一根就走，也没人管。”大伯露出了笑，“那些小油桶也是这段时间工地上谋来的。”
　　 我擦擦眼睛一看，嚯，靠里的一块空地摞了一些白桶直达屋顶，准确说是四摞，每摞至少七只。我走近去点数。
　　 “35只，”大伯略有遗憾地叹口气，“还差一只。”
　　 “放心吧，六六大顺。”大伯对我的回答很是满意。
　　 我掏出揉皱了壳的满包烟递给大伯，大伯笑着摆手拒绝，我将烟插回盒中，大伯看着我笑着：“我戒烟几年了，你倒是蛮懂道理，装烟（给别人烟）却不吃烟。”我再次盯着满地的铁钉、铁丝、铁钳……不住地摇头，明知故问问：“弄这些多费事啊，有什么用呢？”
　　 大伯咂摸着下巴的胡须，很有深意地说：“留着吧，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这熟悉的话瞬间将我拉回上世纪尾本世纪初，不论大人孩子路上遇到根树枝，捡到根铁钉都会拖回家去，留着吧，总有用得着的时候，总能做点什么。时隔多年，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话语。
　　 “孙明理刚打电话，今天来不了了。”大伯妈对大伯说道，“那个孙明理他说认识你。”
　　 “认识我？记忆中有这个人吗？”我想着。
　　 “吓，长这肥了，吴元齐？”一个尖利大嗓门令我大吃一惊，我知道这是梅婶，外号大喇叭，嗓门亮，心肠热，嘴巴快，当年缺少电话村里面要联系个人都是请她代劳开口喊人，颇有张飞气势，只是为人邋遢整天一头乱草不爱打理，家里屋外鸡屎能上灶台，别人都不大亲近她。如今算算也是五十好几，仍是一头“鸟巢”，衣服上尽是泥点，只是多了副金耳环，脸色还是那样乌黑，再细细打量脸上应该是擦了粉。
　　 梅婶一手叉腰，一手提着只小油桶站在门外，颇似鲁迅笔下的杨二嫂，看着我呲呲地笑着，皱纹条条绽开。
　　 “哟，梅婶，变年轻……”我打趣道。
　　 “哎呀呀，吴元齐，你回来了？你还有用晓得回来呢，不错啊。四年不见你咋长这么肥呢？外边有啥好吃的没？咋不给婶带点呢？啊呀呀，还是自己亲大伯妈亲些是吧？看不起婶了？（扫视着场地）你是开车回来的吧？是马四达还是小轿车啊？有机会让婶也坐坐呗到城里去逛一圈。你不要嫌婶埋汰丢面子。婶好几年没去城里了。哦，听说你在外边教书吧，咋样？工资高不高？娃子好不好带？生活咋样？我猜肯定差不了，不然你也不会长这一身膘。你看看以前你们家一年才吃上几顿肉。我跟你说元齐，少吃点肉，胆固醇油脂嘌呤都很高，吃多了血压血脂血糖啊乱七八糟的都高还容易得癌，你看你武伯血压高得了癌症，眨眼就没了。要多吃粗粮纤维素，锻炼身体降血压。你大伯血压就蛮高，他……”
　　 “你快进来坐吧！”这多年大喇叭还是这样说起来没完没了让人又气又笑无法回答。我们三人都是看着她说，一个劲微笑，此时大伯夫妇有点不高兴，让她坐却并没让出椅子。大喇叭似乎感觉到了，也没进来坐，仍是提着桶看着我。
　　 几十个问题我无从回答，我也不恼，便抽出一个回答：“梅婶，是在教书，生活嘛……”
　　 “唉哟，元齐啊，你房子买了没？好大面积？你今年也三十了吧？谈对象了吧？女娃子是我们这还是外地的？我跟你说，婶见识多了什么样的女娃子持家，啥样生儿子，啥样的孝顺都看得出来。你到时候带回来给婶瞅瞅，婶给你把把关。彩礼啊什么的你可要备足了啊。还有你现在有应该不少钱了吧？教书可来钱了，我们镇上那辅导班老师一个小时就是一百多，一天就是一两千，一个月……”她算不出来便压低声音走近我悄悄说，“读书有啥用啊，又不能挣钱还浪费。你不知道吧，琴她们学校一个老师在外边给学生补课被抓下了，那些老师明目张胆的要求家长塞黑（指送礼），关照你可千万不能那样，那些老师……”
　　 我大吃一惊，终于打断了她：“琴当老师了？”琴是我小学同学，乖巧伶俐各科成绩相当不错，只是大喇叭秉承读书赚不到钱，小学才毕业就不让她读了。没想到她竟然当了老师？
　　 梅婶露出了诡异的笑，看得我发瘆。
　　 吊足我的胃口，她哈哈一笑，震得屋顶快塌下，“元齐，你小子算盘打得精，还在打琴的主意？你还记得那声丈母娘吧？啊呀。”梅婶说的是二十年前我和琴小学同班，当时总有些男生欺负她，我和她同村又挂点亲戚关系忍不住出头帮了她几次，这可不得了，有好事者便传出我和琴乱搞，甚至传出把梅婶喊丈母娘的话，具体喊没喊也不清楚，这可是捅破了天，大喇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到我家发疯，说我败坏她家名声，把我家除了铁锅和饭碗外的所有家具砸了个稀烂，（以往农村闹矛盾若打了别人家的锅碗寓意断别人饭碗，杀人全家），好强精明的母亲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给我一顿鞭子。大喇叭如今又提起这茬现在想起那一幕仍止不住满肚子气。大伯他们也知道这回事当年对大喇叭也很有意见，见她这样大伯冷笑起来：“七年前倒是可能，现在只怕……你让元齐喊你丈母娘，小心李朝顺知道了。”
　　 大喇叭突然收敛了笑容，局促起来。我还不明就里，问起来：“李朝顺是谁？”
　　 “这不，琴的女婿。”
　　 我知道柳琴结婚了，她老公我倒没见过。便问起，“柳琴……她，她怎样？”
　　 大喇叭搓了搓手，浅笑：“还好，还好。”便没多说。
　　 “柳文呢？”柳文是琴的哥哥，大我五岁。
　　 大喇叭淡淡说道：“还好。”完了抓着小油桶里寸长多的锈铁钉，我知道那是从那些工地谋来的。大伯妈搬出把椅子来让座，她终究没有坐，又留她吃饭，我知道大伯妈是诚恳的，她还是拒绝了。有半晌我们没有说话，一时间很寂静。
　　 “你这回来，有空到我家去玩玩。琴在家呢！”临了她说道。
　　 “好。”
　　 “后天我家杀猪，你年轻有力气，帮婶抓猪尾巴。”梅婶看着我很是诚恳，又对大伯说道，“那个孙明理也带了几个小伙子来帮忙，你们都来吃饭。唉，杀个猪都找不到几个年轻人。请了一圈。”他念叨着提着桶走了。
　　 “唉。”大伯看着她又看看我叹了口气，为她为我还是为自己，也许兼而有之吧。“她这人就那样好面子一辈子，你别看刚才在你面前那样，私底下打听你不少，看得出她有些后悔啊。”我沉默想起那些事：当年我们两家闹翻后同住一村基本不往来，可缘分就是这么奇怪高三那年柳琴竟在县城打工，和我相遇，渐渐接触多了有了感情，虽然父母一百个不喜欢大喇叭，可看着琴是个好姑娘还是拉下面子，等我大学一毕业就三媒六聘上门提亲，结果大喇叭把礼品全给扔了还臭骂我家一顿，自那以后我就在外地教书几年没有回家。她后来怎样，大伯妈叙说起来，七年前我家求亲不成大喇叭准备给她另找婆家，琴死活不愿意自作主张去了广东一直不回家，三年前认识了临镇的李朝顺，也没经过父母同意就住到一起大着肚子回来了，本来大喇叭指望琴找个好女婿，哪晓得那李朝顺竟然隐瞒年龄比琴大十一岁，家里比自家还糟糕，大喇叭对付我妈的那招不再管用，白白把自家女儿送了人，奢望的丰厚彩礼全部落了空，李朝顺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起来，骂琴生不出儿子，琴实在受不了只有拖着孩子回娘家，这不从去年底到现在娘家住了八九个月。柳文如今也是三十五六，本指望嫁琴的彩礼给他娶妻，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虽说他在外多年存了点本钱，可为人木讷一直娶不上媳妇也很令大喇叭头疼。丈夫死的早，俩孩子又没混出头，大喇叭在外人面前极力遮掩，背后不知抹了多少泪，和俩孩子磕磕绊绊，柳文打工已经两年没有回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