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从温州出发，已有小半年光景。一路上跑得欢，我们直插昆明、个旧，去了鸡街、狗街、大理下关，又跑到成都、鸡西、丹东，还拐进长白山天池。火车、轮船、汽车、拖拉机，碰到什么坐什么，天南地北溜达个遍。反正呆在学校，不是学工，装搭拉线开关，就是学农，跟在猪屁股后积肥。胡老师说我上课靠头靠脑，算术又不好，老爹听完我的小报告，直接恼了，跑学校训老师一顿，卖了我读书的路。教室的门进不去了，怎么办？他挠着眉毛，眨巴眼睛想半天，说：“算了。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多开眼界，比你混日子强。”江湖头儿的操作，如此简单粗暴。其实我语文不错，他也知道，随他，算术差，也随他。
　　 我从此走上江湖路，跑码头，卖膏药。家里带来的牛肉干，啃完了，娘曾经给我装得满满一草绿色文书包。不是我独自啃的，金丝猴、红狐狸这俩瓜娃子，都帮忙一起啃。红狐狸开始还细起细起，装出淑女般的矜持，后来尝到辣香味，直接没脸没羞，过会儿就伸小爪子来，向我讨吃的。没有谁比我更懂人性，我懂事早，不是傻白甜，心里明镜似的豁亮，人也罢，动物也罢，都差不多，就看诱惑够不够。
　　 这一路走来，我们的群伴，走马灯似的换人。有宝水伯、三只奶、夏资沈、阿碎和苗中华，还有小猴子、红狐狸，都是浸淫日久的老江湖，只有我是嫩嫩鸡儿。三只奶这可恶的家伙，直接给我赐名小鸡子。这是从我大额头引申出来的，“额头凸，打南京”，叫着叫着，就叫成鸡蛋、小鸡子，我怎么表达愤怒都没用。行吧，你们开心就好。
　　 头发斑驳的宝水伯，来自舟山沈家门，长得极像参谋长陈述，瘦小个儿，身板挺拔，戴副玳瑁眼镜。他斯文儒雅，文武双全，走道有力一阵风，地都被震动，还打得一套地趟拳。他在我们群中，属于核心人物，资深江湖老客，说话好听，一板一眼，抑扬顿挫，什么事到他嘴里，都能说出道道来，老老少少听得进。准确度就不知道了。他也把握住度，不去抢我爹风头。
　　 走了一段路后，他及妻子秀兰姨，就和我们分道扬镳了。秀兰姨身材单薄，声音尖厉，个子高大，站起来薄门板似的。她脾气古怪，不大合群，有哪条筋跳着时，又说又笑，和我们亲昵得狠。不爽筋来了，对面走过都不相识，经常把别人弄得很尴尬。最好玩的是，这秀兰姨，还季节性疑心病发作，老是担心她小老头儿会出轨，我们一行人里，虽然没有女人，但防不着路上有女人，客栈里也有女人，仿佛一不留神，别人就会把她老公背走。幸亏宝水伯压得住她，才不至于闹翻天。宝水伯晓得妻子脾气季节性爆发，和别人无法久待，为避免尴尬，匆匆带了老婆离开。下次再见他，就是在我家隔壁了。
　　 夏资沈是宝水伯的大徒弟，阿碎是二徒弟，没有跟师傅去，他们老早出师，独自成家。我爹手头有一本红头介绍信，天下通行无阻。夏资沈气质好，微黄头发，拿火钳子烫过。他喜欢穿三件套西装，到室内就脱了外套，穿条马夹，捏着雪茄烟，踱踱方步，一看就是天生潇洒小开的样子，不做作。我崇拜帅男，见到他，眼里就冒小星星，他是我的偶像，我怎么也模仿不来他的潇洒自如。可能他出世的人家就好，哪是我这种小家子气的人模仿得起的，我经常泄了气，想，父母给我的底子很一般啊，不活了。
　　 夏资沈是文化人，他家是温州赫赫有名的大资本家。他遗传了老奸巨猾、能说会道的基因，靠一张嘴白口讲，能把死人说活转来，赚钱很轻松。说来奇怪，就像传销一样，你时刻提高警惕，警醒自己，不能上当，不能上当，却在不知不觉中，掏出钱来，哭着喊着上赶着，要第一个交钱，只担心他不收。阿碎是武汉，头脑简单，孔武有力，肌肉贲张，会打南拳，哼哼嘿嘿，杀声很猛，把别人镇住。都是老天爷赏饭吃的人。
　　 苗中华是滇南苗人后裔，跟我爹过堂的大徒弟。他有点底气不足，怕老夏和阿碎，见了他们就畏畏缩缩，露出满口金牙，说话结巴，细声细气。平时稍微说一句响话，就被他们恶狠狠克一句。我想不通，怎么就有那么多狠话，藏在他们嘴边，排队等他似的。倒不是嫌弃他，大家各显神通，凭本事赚饭，他们就是习惯性的，准备反驳他的意见。他说东，他们就辩西。他们听不得他脆生生说话的声音，至于说的内容是对是错，倒在其次。
　　 我发现，任何一组人群中，都有这种鄙视链。我同情老苗，我不知道老苗为什么走江湖，年纪轻轻，身子骨弱弱的，干点什么不好。我为他忿忿不平，老是缠着他，打听巫蛊之术的原理，怂恿他报仇雪恨，巴望在这过程中，学到一星半点真功夫。他笑而不语，或者深藏不露。
　　 金丝猴是三只奶牵过来的，模样可爱，聪明跳脱，说是从峨眉山师太那儿拐来的。三只奶姓唐，俗称唐门奶虎。他习惯性边讲话，边烂眼眨，鬼抽筋，好好地说着话，别人都会误会他在暗示什么，谁也不知道，他的话有几分真实，是不是需要正话反听。反正在这个行业混的人，都像鬼搭谎，信三分就够。我爹说他心脏是镜象的。什么镜象，就是反向的。我似懂非懂，但他嘴唇乌青，倒是一看就明白的。
　　 小猴子太可爱，初来乍到，跟新同学入学一样，怯生生的，小眼睛咕噜噜四处乱转。我有点怕它，又喜欢它。小猴子好像真的受过训练，迈开小细腿，四处敲小锣。我觉得它和我投缘，肯和我交朋友，其实它就是看中咱的牛肉焙片。
　　 牛肉焙片香喷喷，我自己都舍不得吃。旅途荒凉，没有零食可以买，口淡起来，我把一丝焙片放在牙齿边，小耗子似的，用牙尖咬一点，咬一点，含在嘴里自然融化。我用牛肉味口水解馋。睡觉时，半包焙片放在枕头下，时不时摸一下，担心被贼蟹儿叼了去，摸几次还在，才迷迷糊糊睡着。早晨醒来，焙片不见了。不过我也老早忘记了。见到小猴子后，为投其所好，拍它马屁，我肚肠连窝痛，硬着头皮，分给它好几片。拿人手软，吃人嘴软，看在肉干的分上，它小眼睛眨巴眨巴，慢慢接受我。
　　 在这个圈子混久，人情世故我都懂了。你有倚仗，人家才有敬重，你啥都没有时，大家谁知道你是谁，都现实。像苗中华，其实江湖经验十分丰富，而且握有杀手锏，只是结巴，说不过人家，居然拜我爹做徒弟。我爹是个退职公安，半路出家，稍微懂一点草药，看上去没什么本事，一不会行医，二不会做把戏儿，但他是党员，手里握着红印，叫城关镇草中医革命领导小组专用章。大家看重他的公章，都说老乔同志人很好，那是说着让他开心的。他自己心里头，雪片儿似的透亮。所谓人格魅力，本来就是虚幻的东西。
　　 有一点，我大惑不解，总觉得，我们是不是有什么气味儿，在空中散发着。没有电话网络，更没有手机微信，每次走过不同城乡，住进春来客栈，一会儿，像名医预约似的，有人过来敲门。爹站起来，和他们握个手，边搭腔，边伸手到桌边，摸起大茶壶，往粗碗里，给他们倒上墨水汁似的粗茶。我眯缝着眼睛想，他们肠胃里，是不是也这样乌漆八黑。爹戒烟了，喝酒、喝茶。茶叶好歹不忌，碰到什么喝什么，口味越来越重，嘴唇像吃了槟榔一样，墨黑。他龙井也喝，粗茶芽也喝，就贪个新鲜、方便。
　　 娘说过，爹原来抽烟很凶，尤其在刚退职时。后来太穷，好不容易戒掉，有次在市场里，被贼蟹儿掏了腰包，连买车票的钱都付不起，但是买烟还够，马上跑过去买包大前门。手哆哆嗦嗦，拆开烟包，摸过火柴就点，恶狠狠吸一大口，吐出烟雾来，心里爽死了。我后来评论说，多年的熬鹰人，被鹰打了眼，你很愤怒。更重要的是，你烟瘾犯了，本来就思思念念，想不得烟。好不容易，找到吸烟理由，还不犒劳饿晕的烟虫。他听完诳语，哈哈大笑。不过他也没继续吸烟，而且到老，没再吸一口。但最终，他还是死于肺癌。
　　 别人抽烟时，他嗑瓜子，嗑得厉害，一次性扛来五十斤，一蓝白编织袋的葵花瓜子，堆在床前细细嗑。瓜子壳一脸盆一脸盆地倒。他前门牙间，渐渐嗑出很宽的缝。道士明来做客，精通相面、周易，在桌脚磕磕莫合烟袋，说你有牢狱之灾迹象，信则有，不信则无。我爹信，他不再嗑瓜子，避免事态扩大，天天举着个小圆镜，扒开嘴皮子看牙缝。晚了，牢狱之灾，后来并没有逃脱，而且左右他一生走势。
　　 大家倚着桌子分别坐下来，接洽几句，就入伙了。还跟下辈子相会似的，有说不尽的行话。行话听起来复杂，其实也简单，我跟久了，慢慢听懂几句，他们交流最多的，有这么几个关键词。
　　 “伏子”，指介绍信，很重要。出门做生意，需要介绍信，盖公章。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公安、打办，查得紧。半本介绍信和公章，在爹包里拎着，粘满草药粉末，弥漫草药香。介绍信卷了页，填写时，拿起来，整本抖一抖，把药末抖掉。拿牙签把公章细细剔了，用草纸擦干净，放嘴边呵呵，印泥里按了又按，总算盖出模糊圆形，大体上字还认得出。大家奉为圭臬，没它，就有鸿沟过不去。
　　 “扣勤”，是赚钱的意思，不用解释。
　　 “老公”，不是结婚证上甲方，是指公安人员，这个易懂，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大兴”，是指自我感觉良好，比如，这个人很大兴相。
　　 他们身上有天生的符记。在旗儿店吃着饭，隔壁桌的人，伸过耳朵来听几句，就端着白酒杯凑过来。三言两语一交流，跑去拎了包，端菜过来，喝酒猜拳，厮跟在一起。五花八门性格各异，吸盘鱼似的贴上来。个个都飞檐走壁、无所不能的样子。慢慢的，人多起来，一起做上几票大的，渐渐的，又分道扬镳，各自散了开去。这种松散型群体，时分时合。分久则合，合久必分。
　　 晚上了，不能把我扔在客栈，爹带我去变把戏儿。看多了，每场大同小异。村头广播放出消息，要变把戏儿了，一传十十传百。邻村亲友也喊了来，赶庙会似的。富裕人家，在阶前头摆两三桌酒，招待客人。当年没电视没电影，文娱生活匮乏，来了变把戏儿的人，相当于来了文工团、宣传队。
　　 阿碎咬着半截下嘴唇，吭嗤吭嗤，把煤气灯打亮。田野里，无边无际的黑暗当然穿不透，只有煤气灯下这一片，明晃晃特别醒目。村民和灯蛾，大批飞扑过来。村民团团蹲下，围成大圈子，只待锣儿一敲，生意就要开张。灯蛾在光圈里舞蹈。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场边蹲着坐着站的，都抽莫合烟，或自家田里种的烟叶丝，烟雾一阵一阵，在肩头缭绕弥漫，然后被田风吹散，渐渐飘逸开去，无影无踪。七大姑八大姨们，叽叽喳喳，稀里哗啦。爹示意，让他们安静下来，开始办事了。阿碎一路走过去，嫌圈儿围太小，拿脚踢大家的鞋，蹲着的纷纷往后挪，不小心就跌后边人身上，软软的，那是女人，都哄堂大笑，开心得傻子过年似的。
　　 煤气灯挂在场边树上，嘶嘶喘着气，给寒冷的冬夜，增添三分寒意。树叶落尽，每根枝丫，直挺挺指向苍穹。今天是三只奶坦场。他拎了小铜锣，当啷一声扔在我跟前：“小鸡儿，小猴子一直不回来，这敲锣儿任务，交给你。”
　　 小鸡子也就小鸡子吧，谁又是小鸡儿？“凭什么？今天我不敲。”我恼了，气鼓鼓吼他。再咋的，我也是头儿的宝贝女儿，天天让我小猴子似的，提着小锣，当当当当，绕场先敲上一圈，我就不耐烦。偶然敲一下还行，天天搁我头上，太掉价了。小猴子不回来，敲锣一直是我的活儿。我不喜欢这耍猴勾当，我适合挂在桌边吃吃喝喝。
　　 “凭什么？就凭我是，大名鼎鼎的，广西三只奶。”他呲牙咧嘴，抑扬顿挫，右手掌把胸头板拍得啪啪响。我知道他和我开玩笑。我冲他吊起半边嘴唇皮，三只奶如何，我又不开牛奶厂。他平时对我还行，就是大男子思想严重，不习惯表情达意。他外表凶，从来不笑，拉着张脸，欠他多，还他少似的。我身后的老苗，轻拍我后脑勺：“谁叫你有个大肚皮，饿了要吃饭，吃饭要干活。这一群里，你是最会吃的。”
　　 “我哪里最会吃？你人最瘦，肚子最大，不知道吃哪儿去了。”我气恼，拨开他爪子，“我最恨别人拍我后脑勺，你知道不？”他说：“不知道。”说我最能吃，并没冤枉我。我一直有恐慌感，一饿，就低血糖。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晚上不吃饱，我就慌。经常半夜醒来，肚子咕咕直叫，只能拿牛肉干垫底。
　　 老苗不搭话，把手里细柴棍折断，扔出去。平时数他对我好，他没有合得来的朋友，我是他师傅的宝贝疙瘩，他就巴结我，只在我面前不结巴。他爱和我打打闹闹，说见了我就想刁难我，就是喜欢我的意思，我说你这是贱骨头。他露出金牙齿笑，闪闪发光。
　　 我看向不远处，爹坐在围墙边，苍白煤气灯光下，爹目光犀利，看上去，脸色有些干涩发青，他在啃指甲。他把手指头在鼻子边闻一闻，嘴角动一动，呶呶嘴，让我拿小锣敲去。和他们一帮人，爹在磨合中，看爹架势，不想得罪他们。人与人的关系，都是挡挡牢的。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你压我一寸，我顶你一分。虽然一百个不乐意，但我无可奈何。敲就敲，还能掉我几根毛。老苗看懂我爹眼色，作口型说，我去我去。金牙在煤气灯光下闪光。爹摇头，他便蹲下。夜幕下戴着盲公镜的夏资沈，靠在树干上发声：“马屁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