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青春】走江湖(征文·小说)
老苗被刺激到了:“就拍马屁,怎么了?这是我师妹。”
“行,爱拍拍去。”
我懒得理他们,站起来,绕场三周,当当当当,敲锣去。这叫醒场。我的自信心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我有气无力,以示嫌弃心理。回到场边,三只奶摸我头顶心:“你丫三个月没吃饱饭,一点力气都没有,还不如小猴子。”说实话,我想小猴子了。半月前一个晚上,我们一路走来,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精疲力竭,走到一处废置已久山寨前,爹左右观望,点了头,今晚歇在这里。我赶紧去小马车上,帮忙卸下行李和帐篷,安营扎寨。小马车是租过来的,月租三十块钱,外包它的草料,和车把式伙食。
小猴子和我,绕着小马耍一阵子,指手划脚,吱吱吱的,说去撒尿。它吃的东西杂,尿味骚得狠,拉在帐篷边,一夜别想睡了。我懒得动弹,随手解开它脖上捆仙索,随它尿尿去。一不留神,它一溜烟,直接呼啸着,冲向黑暗的山林,我再累也得爬起来追它,根本追不上,我在嘴边搭着双掌,呼它回来,它不理我,这畜生无情无义,太不够意思。亏我平时把它当兄弟,牛肉焙片都省给它吃,真是腮帮子没肉,一辈子养不熟。我要哭死了,白疼它一场,我哭我的牛肉焙片。
“来来来,我是广西三只奶,今天初来乍到,光临宝地,拜拜山头,先给大家打套拳。”三只奶上场,团团作揖,打出响亮的字号。一起走小半年,天天听他的台词,耳朵听出老茧来,一点创新意识都没有。
他脱了对襟褂子,瘦精精胸膛上,一两肉都没有,肚脐眼边上,有只男人乳头般的大瘊子,黑黝黝的,长三五根长毛,夜风吹来,轻轻飘拂。或许在娘胎里,他有过双胞胎。他操起锃亮没开刃的唐刀,使劲拍打自己胸膛。拍红了,搁下刀子,迈着罗圈腿,大步绕场三周,开始暖场,打一套猴拳,拳风凌厉,煞是耐看。全场气氛空前高涨。
在我全神贯注看表演时,我身边的苦楝树上,像是蛇,又像是蚂蝗,沙沙地滑下来,贴近我,冰冷地遁入我身体。我扭头朝大家看,没人注意我的异常。爹也是,盯着三只奶的拳法,仔细体味,眼里有煤气灯影子,闪闪发光。夏资沈眼角扫过我。我后来问他看见过什么,他茫然摇头,没看见我身上发生过什么。我焦虑不到五分钟,就开心起来,因为场面太热闹。
晚上回来,我们筋疲力尽,走回春来客栈。车叫不到,只能靠自己走回来。小马只驮器械。平时我和小猴子边耍边走,现在我孤身只影,索然无味。我不喜欢这个客栈,更讨厌老板娘,但我人微言轻,没有话语权。我们算老客,每次住进来,金秀红听到消息,就蜜蜂一样,嗡嗡营营,赶紧飞过来接待。她目标很明确,冲我爹来的。
她特别喜欢挨近我爹坐。一开始,还稍微矜持一下,坐在对面下铺,直盯着我爹看,眼睛闪闪发亮,只差淌出蜜来。借着讲句话的机会,大屁股抬起来,挪到我爹身边去,顺理成章一气呵成。两人肩膀就隔两层布。她的小脸只差粘在我爹肩上,我实在看不下去,伸手过去把他们拨拉开。她瞅我一眼,收敛了些,但说话间隙,又得寸进尺,一寸一寸靠近我爹肩膀,时不时轻拍他膝盖。我讨厌她找理由动手动脚。我念叨:“动手动脚,不如猪狗。”她朝我爹发骚:“也不管管你闺女?你这闺女,太像小狐狸精了。”
你大狐狸精,你们一家都狐狸精。我喃喃自语。我们坐的房间,放四张格子铺,我坐对面下铺,虎视眈眈,但她并不顾忌。
我觉得,我眼神够犀利,如果是有形实体,足够杀死她十二次。我不断把我眼锋,想象成小李飞刀,一刀刀,剔着她的小脸蛋,一层层削下来,就像剥只大柚子。她没察觉,或者根本没痛感。我开始仔细研究她的脸。她鼻梁高,鼻根小,人看上去妩媚。她眼睛大,眼角吊上去,还画了眼影。她淡淡的胭脂香味,渗透在空气里,熏得我昏昏欲睡。我觉得她特别像一个人,谁呢,我想半天,我自己啊。
柜台伙计一声喊:“老板娘,大客户来了。”他叫了秀红过去,我就见缝插针,警告老爹:“你别老三老四,一回家,我就告诉老娘。”我家虽然走江湖,但也是正经人家。秀红怎样,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爹咋想。爹摸着肚皮,哈哈一笑:“宝贝,你太紧张了。吃饭吃饭。”
我估计他不敢轻举妄动,但心里很享受女人的依附。虽然,看上去他无所谓,但从他晚饭时,不断给我夹菜倒汤,我知道他心虚。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夫妻关系最好,也架不住我煽风点火。我知道,世上最好的男人,逃不过女人诱惑,即使这个女人,长得如同臭菜蕻。更何况爹不一定就是柳下惠。看上去他像正人君子,可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爹算不上美男子,相貌还过得去,但不至于让秀红迷恋如斯。他五官周正,刚退职不久,身上还有警察正气。估计这一点,吸引女人。
娘十八岁嫁给我爹时,爹二十八岁,身份是水上派出所所长。爹是山里出来的,浙南游击纵队队员,娘是县城的人,彼此之间的身份,还是扯平的。谁都没想到,八年后,因为三年自然灾害,遇上精简,他被劝退,自谋职业。他高个但瘦弱,身体不好,就去高楼溪坑边,搭个鸭棚,喂两百多只鸭子,边养边吃,思考出路。身体好些,就出山随老师傅学手艺,当了草中医。
说实话,从旁人高看一眼的所长,爹厕身为走江湖、卖膏药的闲散劳力,身份大变。娘的心理落差,不是不大的,肯定经常暗暗埋怨自己命不好。娘是老实人,在县针织厂,兢兢业业当工人,每月有固定工资。柴米油盐酱醋茶,贫贱夫妻百事哀,如果不是有个我,她可能不止一次想到离婚。人们思想传统保守,加上长辈亲友相劝,生活一天天过下去,就是一生。
学校填表格,填到家庭成分这一栏,我问爹,他叫我填城镇贫民。有趣的是,娘从来不说爹走江湖,而是小心翼翼,说是跑码头的。我自己琢磨,这两个词组,跑字比走字,更有动感活力。江湖复杂,江湖人刁钻狡猾,而码头人单纯得多,大家凭苦力吃饭,以劳力兑番薯。但我觉得,走江湖有气势,跑码头的,就仓皇凌乱多了。其实不管走江湖,还是跑码头,在人民群众眼里,都是三教九流,社会底层。
吃过饭,出去溜达,我问起秀红老公。老爹说:“好像叫春来,但是不经常来,就是春天来一下。”他为自己抖机灵开怀大笑,看我冷眼旁观,没有陪着笑,他尴尬地收了笑意:“没路了,回吧。”
“我再走几步。”
“有啥好走的,荒郊野外,黑灯瞎火。”
“就走。”我心里蠢蠢欲动,血脉上涌,只想往黑暗地方去,那里有什么,一眨一眨亮晶晶的,在召唤我。
“任性。”我被爹拉回客栈。回来的路上,我看见了许多并不奇怪的现象,心里却出现要捉弄人的怪念头。平时我根本不会在意这些事情。路边有个姑娘在独自夜跑,夜深人静的,居然一点也不害怕,我忽然很想恶作剧,吓唬她一下,就高声大喊:“姐姐别跑,前面杀人了。”
她吓一大跳:“真的?”
“嘻嘻,假的。”
我爹安慰说:“别理她,骗你的。”
但她真不敢再跑下去,显出非常恐惧的样子:“咦咦咦咦。”赶紧转头折回去了。
在路旁瓜菜地里,我发现一个青年,身背照相机,却在摘白扁豆,这明显不能是他种的。我大喊:“抓贼哎,抓贼哎。”
他吓一大跳,停下采摘动作,恶狠狠地瞪视我,显出只想打我的姿态。高大的保护神在边上,我根本不用担心。爹倒息事宁人,示意他继续采摘。爹边走边睨着我:“你怎么这个样子?一点都不乖。”
“我不乖吗?”我忽然看见,路边有老头随地撒尿,我又大叫:“刀子刀子,快拿刀子过来,把你割了。”
老头被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住,惊慌失措中,手指一抖,尿了裤管,赶紧跺脚,俯身抖擞裤子。我捂嘴切切窃笑。其实,我也不想变成这样,但我需要发泄。
我成为小密探,窥视他们的相处方式。秀红和我爹之间,并没发生什么,但她的妩媚体态,强力改变我的人生观,尤其那晚是我躁动时刻,我感觉心里,要长出一条尾巴似的。我的性意识,自此开始苏醒,原来男女之间,不仅仅只有夫妻可以靠近。晚上睡梦中,我头一次做了艳梦。后来,对许多事情看得很淡,我认为,秀红负一定责任。
一夜无话。早晨我起来时,老夏他们已整理好,准备出去做生意。昨晚三只奶已出力,今天生意落在他们身上。今天是日场,在斋堂巷开张,也很顺利。我无精打采敲着小锣,感觉身后有只毛茸茸的小手,伸过来抢我的小锣,我本能回避一下,回头看时,却发现,原来小猴回来了。在它身边,还怯生生站着一只红狐狸,眼睛亮晶晶看我。那是它朋友吗?
“小猴,你回来了?”我大喜过望,赶紧蹲下去,搂它身体。小猴很淡定,我不是它的主人,我的表现,左右不了它生存状况。它一边应付我的热情,一边紧张兮兮到处张望,寻找三只奶的所在。
在树阴下,它发现三只奶,赶紧三脚并作两脚,颠向三只奶的位置,站在他面前,指手划脚,嘴巴叽叽叽叽,发出奇怪声音,似乎在解释为什么跑走。它求饶,希望他大发善心,也收留它朋友。小猴子凯旋,三只奶好像并不奇怪。他把手交叉在胸前,脸上似笑非笑。小猴子看他一眼,又胆怯地低头。如此反复几次,发现三只奶不生气了,它才跳到三只奶身上,指手划脚地,叽叽喳喳解释自己的去向。三只奶就那么搂了它,站着看热闹。我就开始诱惑小狐狸,来呀来呀。小狐狸瞟我一眼,走到三只奶身边,在墙根趴下来。小猴子看它寂寞,扭着从三只奶身上下来,挨近它趴着,眯缝了眼,一起晒太阳。我想加入,但陌生狐狸不一定接受我,我忐忑不安。
农民今年收成还行,口袋里会放几十块钱。夏资沈热了场,开始赠药。贪小便宜的人,抽出十块钱,抵押在他手里。我知道他略施小计,便能赚他们的钱,心服口服,感恩戴德。夏资沈略略巡视一圈,摘下盲公镜,一下戳中某个老实疙瘩:“脸上笑嘻嘻的,看西洋镜的兄弟,站起来。”
“我怎么了?”他愣愣站起来,环顾四周,大家都为他被挑出来而起哄,给他助威。他脸上讪讪的,连哭带笑,很是尴尬。夏资沈手指头,一下凿到他腰背:“这里,这里,痛不痛,痛不痛?”一声比一声高。
农民被凿着,顿时吓到:“痛痛,很痛,哎哟,哎哟。”高一声低一声配合。这里,要给夏神医大叔点个赞,他的确神通广大,技艺高超。农民天天下地扛大活,面朝黄土背朝天,哪个没有腰肌劳损,当然一下就说中,完全不用内应。
夏神医咔嚓一下,擦亮自来火,点燃一张火媒纸,投入竹拔罐,用药水擦一下拔罐边沿,伸出大条舌头,哗啦舔了一圈,一下扣在那人腰背后。过个几分钟,拔了罐,倒出一摊红红的血水,农民兄弟一下瘫软了:“什么,什么,这是乌紫血吗?我身里怎么吸出这么多乌紫血?”
“对极了,你腰肌劳损,相当严重。幸亏碰到我,及时把你的淤血吸出来。”夏资沈撕开一张膏药,放在火头蒸一下,双手拿着膏药,四周相互挤兑一下,把膏体挤匀,啪的一下,贴在那人腰背上,“这是我家祖传膏药,今天你运气大好,碰到我们巡回医疗,是你三世修来的福气。你放心,药到病除,明天起床,又是铁骨铮铮硬汉子,稻谷担他三百斤。”
那人战战兢兢被家人扶着,颤颤巍巍的,整个人都要软下去,感觉自己那么背时,就来看个热闹,竟然看出满身病来,平时都好好的,如今这里也疼,那里也痛。但万分庆幸,这是遇到贵人。全家一再鞠躬作揖,千恩万谢,扶他回家去。
我很感兴趣,感觉这是我追求的终极目标。我追前赶后,问夏资沈,刚才倒出的乌紫血,到底怎么回事。我被他高超的技艺震慑。他神秘一笑:“回去告诉你。”
最终他没有告诉我。后来爹被我缠不过,道出实情。在拔罐前,他用来擦拭罐口边沿,是一种起化学作用的药水。倒出来,就是乌紫血的模样。我很扫兴,一下子打消浓厚兴趣。
今天的坦场还算顺利,可惜做到后来,被打办冲散,算不上善始善终。我眼快手紧,抓起手边锣儿,赶紧逃之夭夭。爹照上我,躲到大桥底下。我气喘吁吁,问爹咋办,爹摇头不语。老苗出去看了一圈,回来说平安无事,红袖套走了,我们爬出来返回客栈。
夏资沈和阿碎,在客栈高谈阔论,他们带来几个客户,赚满了今天的预算。夏资沈在病人腰背拍拍打打,快速拔罐吸血。桌子上,一溜摆开十四张小纸片,阿碎用塑料小勺子,从各个塑料袋里,勺出药粉,包了十四包药粉。一周用量,拿五十块钱,不客气地搭着客人肩膀,送他们出门。
我发现桌子上多出三瓶酒。回来路上,阿碎拐进华侨商店,用他父母寄来的华侨券,买了汾酒、竹叶青、金奖白兰地,四大名酒差不多齐了。阿碎叼着雪茄烟,时不时拿下来轻轻搓转,没有点燃,锡纸都没拿掉。他家人都去意大利,蹲在普拉托地下室做皮鞋,剩下他和女儿没有出国,他是个华侨。我见过他女儿,很漂亮,人见人爱。他一出店门,拧开汾酒就喝,不一会儿,一瓶酒单口干。空肚喝酒容易醉,一路喝到客栈,已经醉醺醺,眼膜充血,双目呆滞。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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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遍天涯地角来,
岂知南北又重回。
江城夜月长衔烛,
泽国秋风早放梅。
湖海何人成远别,
乾坤有客自徘徊。
故园花柳依依在,
安得身随刺史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