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看见，对岸河口宫墙内，冒出小小的火光，然后逐渐变得越来越大。火光倒映在河面，熊熊发光。失火了。我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双手喇叭型掩着嘴巴，声嘶力竭大喊，着火了，着火了。歇得早的人家，都披上衣服，端煤油灯出来观察。很快，呜啦，呜啦，呜啦，在我家喝酒的腾光叔叔，通通通跑过桥去，发动起停在岸边的消防轮，解开缆绳，接近了河口宫，开始喷水灭火。
　　 火头不算大，一会儿，被水龙头压制下去。大家如释重负，阿碎放下酒杯，出来隔岸观火，刚刚端着架子评点几句，被对岸跑来报信的人打断。报信人说的话，让他从此陷入万丈深渊，李玉萍死了。她的死亡非常蹊跷。她下午随他过来，找未婚夫玩。在他家吃过饭，随未婚夫推着凤凰自行车，去小学操场学骑车，不小心摔了一跤，未婚夫伸手扶她，却怎么也扶不起来，凑近去看，她已没了气息。
　　 李玉萍被送进镇卫生院，医生检查她遗体，一时查不出什么毛病。阿碎一定要报警，警察便过来备了案。李玉萍双手交叉在腹部，安静脸庞，如天使一般静谧。这是我头一次看见熟人去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东西遮盖。我躲在爹身后，默默看着她，我想应该把她脸遮起来才好。但我不敢去做，阴阳相隔，咫尺天涯。大家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挨个儿靠近阿碎，紧紧握他的手，嘱咐他节哀顺变。这个高大粗壮的汉子，换个人似的，痛哭流涕，眼眶肿得像桃子。
　　 第二天，他去邮电所挂通电话。阿碎的前妻，在赶来路上。旅途劳顿，可怜的阿姨，在匆忙中，要经历怎样的折腾。阿碎没对她说实话，她以为女儿在急救中。到达现场看见女儿，估计她当场崩溃。我头一回，近距离感受死亡恐惧。
　　 我问爹出去干嘛，爹说去找灵姑童。经不住我软磨硬缠，他搭了我肩膀，带我去灵姑童家，她住在镇东头。打足十五个呵欠，她掐指一算，说出的话让人惊讶，李玉萍的死因，与火神爷有关。学校叫义学堂，原是火神庙，昨天月黑风高，火神爷调兵遣将，不料这个年轻女子，骑车压着火神爷马蹄，悲剧就这样发生。我无声叹息，火神爷这般神通广大，和弱不禁风小姑娘为何如此计较。神的意旨，显然不容亵渎，更容不得质疑。我不敢说出声来，除了为姐姐溘然长逝，暗自神伤，其他事，我帮不上什么忙。
　　 在火热香炉边，我感到身体一阵颤栗。灵姑童严厉地盯着我，问爹我最近的经历，是否有过不净行为。她看看我怀中狐狸，又看看我：“这孩子眼角吊上去，简直就是狐狸精，我不喜欢她。”我在嘴里嘟囔：“我也不喜欢你。”但我不敢出声。父亲感觉到我的颤抖，他认为我还在为李玉萍悲伤，用胳膊揽住我肩膀，默默传给我温暖。她递给我一碗符水，让我喝下。我抬头看爹，爹低头看我，点头表示认可。我便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下，体内顿时感觉暖洋洋的。
　　 冬去春来，爹带我去瑞安湖岭，金山岭雅爷爷老家。爷爷是离休干部，他钟爱他的孙女。山里人出身，传宗接代观念根深蒂固。以前他们父子喝一杯时，他低低对我爹说：“我最大的遗憾，就是这辈子只捡了个孙女。敏敏很好，但我没有孙子，就像皇帝丢了玉玺，总感觉名不正言不顺，缺点什么。”
　　 老人家说这话时，可能认为我和他一样，耳不聪目不明，没有刻意回避我。我心里就此存下疙瘩，但我没去计较。爷爷老得很快，离休许多年，也不知道工资去了哪儿。他盖的被子，像藕片抖碎似的，黑黑的,薄薄的。他在被子下面，露出一对大鼻孔，开心地唱着赞美诗。隔壁就是教堂，凡是深山老林，偏偏教堂林立。爹解释过，当年教士专门寻找深山老林施医布药，自此奠定基础。听到我们过来看他，爷爷从被子破洞里，露出一只浑浊眼睛看我：“乖孙女哎，你来了。”
　　 “爷爷，您好吗？”
　　 “好啊。”
　　 “爷爷，您离休工资藏哪了？也不买条好点的被子。”说这话时，我眼睛笑眯眯的，看着的是我爹。爹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家里有新被子，爷爷舍不得盖。我去拿吧。”
　　 “别拿了，我要走了，别浪费了，肮脏。”
　　 “您去哪里？”爹吃一惊，“爸，您别乱说哎，您会长命百岁。”
　　 大伯在边上削篾片，墙壁上靠着捆捆扁担和扫帚。地面坑坑洼洼的，我高一脚低一脚，在屋里溜达，问大伯：“现在还有人买吗？”
　　 “有的。有些单位，坦场大，扫地还需要大扫帚。他们自己上山来运。”他灵活运转手里篾刀，边削篾片，边和我搭讪：“小敏，怎么想到看爷爷来了。”
　　 这还用问？成年人有时挺无聊的。你意思是责备我来得太少吗？我天天来你又嫌腻烦了。我抬头看房顶漏下的点点阳光：“房子太旧了，一百年不止吧。”
　　 大伯说：“不止，爷爷出生在这里，我和你爹，也出生在隔壁房间。”
　　 “是吗？那我是不是也出生在这里。”
　　 “你不是。你出生在哪儿，只有爷爷和你爹才知道。”他嘿儿嘿儿笑起来，露出紫红牙龈肉。
　　 “大伯，这房子再不拆，就要倒塌了。”
　　 “是有这个打算。你要新房子吗？要的话，我们建的时候，给你留一套。”
　　 我摆手道：“不要了。山下我有房子。”我想，住在这里，很不现实。空气好，泉水也好，但一个小时山路绕上来，已经把我绕得晕头转向，如果住在这里，生活很不方便，买菜、上学，都很麻烦。而且，总不能天天吃青菜笋干，我不喜欢素菜。狐狸被我挽在怀里，眼睛骨碌碌的，我和大伯对话时，它的眼睛，亮晶晶地转来转去。爹提一床新被子过来，盖在爷爷身上：“爸，我想给您做个寿，九十五高龄了，人生难得。”
　　 爷爷并不领情，颤颤巍巍说：“不做，做了寿，我就会死的。我不想死，别诅咒我。”
　　 爹和他的兄长商量后，还是庆祝一下，场面上好看些。大家热热闹闹地，给老人家开个大拍拖。岂料，做寿后一个星期，很有个性的爷爷，真的去世了，这出乎大家的意料。他一直是老藤那样的生命，如此坚毅弃世而去。冥冥之中，不知道预示着什么。爹很心痛，一直认为自己犯了错。为爷爷守着灵，他抱着头哀哀地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娘劝解他：“别这么说，别把压力放在自己身上。人的命运，都是上天安排好的。”
　　 通过一丝不苟的各种仪式后，我们把爷爷送上山，又敲锣打鼓回了山。在爷爷故居里，房前屋后，大家忙东忙西，安排丧事善后工作。开始招待忙碌了一阵子的客人。我一个人倍感无聊，便抱着小狐狸转到屋后。父亲的故乡，只剩下30来户人家，稀稀落落，只余老人孩子静静地生活，不复当年200多户农家大村落。老人袖了手，眯缝着眼，在太阳底下，昏昏地打着盹儿。脚边卧着的土狗，偶尔张开湿漉漉眼睛，懒懒地瞄一眼走近的我和狐狸，微弱的敌意，在我们的匆忙步履中渐渐消失。似乎只有这一画面，千百年来，未曾改变过。外面的世界，与他们仿佛毫不相干。但这里的领地，却神奇地与我有千丝万缕的牵连。
　　 屋后台级下有条小水沟，平时大家在边上淘米洗菜，岸边还残留一些残枝败叶。我迈过水沟，拐去后山。爹曾经对我说过，爷爷的爸爸，当年是大财主，连绵不绝的山脉，都是乔家的财产，后来他爱上赌博，但智商欠费，被人抽了老千，输得没脸见人。家徒四壁，属于他的财产，只有身上的破褂、短裤和一把柴刀，就用一根麻绳，了却残生。爷爷穷途末路，投奔革命，转战南北。
　　 那年早春，父亲还是瘦瘦高高的少年，挑着几把竹椅，和一捆削好的扁担，沿着山道跌跌撞撞走下山，在会市卖掉最后一把竹椅，跟着游击纵队招兵的人，走进另一片大山。从此他的生命豁然洞开，走向从未接触过的天地。群山环绕，我豪情满怀，想起太爷爷当年的豪横和颠狂，我大大地展开双臂，对着群山呼喊：“看，这就是，朕为你们，打下的江山。”括苍山脉热情回应：“朕，朕，朕，江山，江山，江山。”
　　 深山里的春天，比镇上来得更早一些。狡猾的小狐狸，一见青翠的山野，便蠢蠢欲动，我刚放下它，一转眼，它便无影无踪。见怪不怪，随它去吧。反正我下山时，呼唤它一声，它就回来。但今天它特别异常，迟迟没有露脸。我等一会儿，有些不安，开始前往寻找，滑溜山道长满青苔，我一步一滑，不知走了多少路。暖暖，暖暖，我一直呼唤狐狸的名字。阳光正好，我连日疲倦，再也抬不起脚步。我累坏了，坐到长满青苔的木墩上，昏昏欲睡，不知不觉陷入梦乡。但潜意识中，还牵挂着我的小狐狸，我强自撑起身体，继续寻找。拐过一个山体，我发现它跪坐在一个妩媚女子面前，女子笑靥如花，眼睛异常明亮。她盯着我看了半晌，点头说：“长大了，也该是时候回来了。”
　　 这话听得我哭笑不得。笑话，我是本地土著，说什么回不回来。女子伸手过来，轻轻覆盖我的额头，我感受到一阵温馨。有一种种类认同，随着贴近的血脉，融入我的脑海。我这才明白，原来我和她们一直有着天然的联系。我愣愣地盯着她，随着她的指引，一步一步向山洞走去。小狐狸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眼里有说不出的欢悦。
　　 我发现我的身体，仿佛起了微小的变化，我的身后，逐渐长出一蓬软软的尾巴。苦楝树边接纳的冰凉意念，在心里忐忑不安了半年，此刻也完全化解开来，在我血液里奔涌。我居然觉得，和小狐狸，跟那女子，一起摇着蓬松尾巴，走向春暖花开的山脉，是件非常快乐美妙的事。背后山谷，传来爹声声呼唤：“敏敏，暖暖。暖暖，敏敏。”山脉和缓地回应：“敏敏，暖暖。暖暖，敏敏。”我想开口回答他，却力不从心。我不断挣扎，想从噩梦中醒来，但始终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深陷于经年的奔波、痛楚和快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