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青春】走江湖(征文·小说)
他的特点是打南拳,凭着身板结实,向来有恃无恐,借酒生风。他直截了当表示,自己不服三只奶。平时他俩就喜欢赌胜口,争输赢,连客房都不能挨着。不管谁在自己房间说话,隔壁那个人,听到板壁那边说话,就会硬声腔接应起来。一言不合,走出房门,走廊上搭起马来。所以,有时真不如让他们睡大统铺,人多了,多少会要点脸皮。
刚才,因为昨晚顺利,今天被打办冲了财气,在阿碎面前,三只奶得瑟两句,就起了冲突。两个人四只手一搭拢,板壁瑟瑟发抖,走廊轰轰隆隆,楼板马上要塌似的,灰尘噗噜噜落去楼下。秀红蹬蹬蹬冲上来,见我爹就叫苦:“别打了,会死的。快劝一句。”
两人还算服我爹。看见他老人家拉着脸,站楼梯口一声不响,阿碎先软下来,干燥的嘴唇上下一弹:“我听乔生的,这次放过你,下次碰到,我不会放你过山。”阿碎受伤多,脸上身上都是伤疤,又是疤痕型体质,每次受伤,都会留下伤痕,黑黑粗粗的,看上去比较恐怖。嘴唇受伤特别多,拳头打在面门上,首当其冲就是嘴唇。多次受伤、愈合,人中就显得特别短,整个吊上去,更加阴沉沉的。一说话,整张嘴唇撇上去。
三只奶也上了头,反驳道:“我怕你不成?你算什么东西,只会本地‘门台大’,有本事出去走走,你可知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阿碎粲然一笑:“我一定会走出去,而且比你走得更远,走出国门,我要去意大利,西班牙,为国争光。哪怕他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对我来说,天只箬笠那么大,山只钵头那么大。”说的倒也气冲斗牛。
三只奶气哼哼回答:“出国了不起?我去越南缅甸新加坡。我家后门打开,迈出去就是柬埔寨。”
阿碎嘟囔:“话太多。给你脸,就捡起来,戴上去。”
唉,几个菜,喝成这样。我掩脸,跟这些人走江湖,好幼稚。我心目中,气吞山河的江湖好汉,你在哪里。斗归斗,喝归喝,在我爹调停下,很快他们打成一片,喝成一片,又称兄道弟哥俩好。金秀红在下首作陪,趁大家开心,捏着花生米抱怨道:“病人打一摊,烂脚倒一床。都是猪坯狗脸,边哭边笑,猫儿抬轿。”
大家心情好,她会说就多几句。酒喝高了,大家是好兄弟,只差挖出心来,奉献给邻座。只有老苗格格不入,他不喝酒,一喝就上火,喉咙容易出血。他端着白开水,沉默寡言,谁说话,湿湿的小眼睛就转向谁。他走阴柔路线。老苗打太极拳,更喜欢攻心计。他去码头菜场旅馆,安静观察行人,哄人过来看病。他的办法,和夏资沈相似,没老夏炉火纯青,但赚碗饭没问题。在街边等活计的泥瓦匠,是他的目标。他们长年累月干活,浑身上下都是毛病。在老苗谆谆诱导下,基本上心服口服,把所有毛病一并看掉,带着大包小包离开,脸上洋溢快乐笑容。
坐在大个子阿碎下首,老苗个子更加显小,他嘴唇下方有颗黑痣,蓄着一撮毛,能拉成三寸长。发现我目光逡巡到他,冲我诡异一笑,露出上下两排金牙齿,闪闪发光。我喜欢老苗,他带我们去桥头吃芋头汤。小孩子简单,一羹一饭就骗走。我们悄悄摸出客栈,喝芋头汤去。
猴子不知跑哪撒欢去了。红狐狸趴在店门头发愣,它似乎对我很戒备,远远保持距离。我能怎么办,我所持有的杀伤性武器,唯有五香牛肉干,任我怎么谄媚溜须,它都无动于衷,远远瞟我一眼,就转过头去,看向远山。我也是硬气的人,咱不低声下气,不理就不理呗,谁稀罕谁。但我天生对它没抵抗力,轻慢我,也不以为忤,我一次再次,频频向它招手。
它警惕地看我一会儿,站起身来,刷地抖一抖光滑的皮毛,蹑手蹑脚跟在我身后。我一看,有门儿,停下来等它。它走到距我一米远,停下脚步,我知道动物心理,不打扰它,继续走出店门。回头一看,它亦步亦趋,和我距离越来越近。我们在芋头摊前停下脚步,苗中华掏钱给我买一碗芋头汤,看我津津有味,他金牙齿又亮了。
我舀一颗小芋头,递给红狐狸,它眼睛清亮,眯缝起来审视半晌,谨慎地伸出娇嫩的小红舌头,舔一舔。可能觉得味道还行,它又舔一舔,终于嚓嚓吃起来。很快把芋头吃完,舌头绕嘴巴舔一圈,眼睛亮晶晶看我。它意犹未尽,我再递它一颗,把它抱上膝盖,从轻到重,逐渐揉它皮毛。回店时,我们关系已缓和很多,给牛肉干也吃了。它展开尾巴趴在我床前睡觉,戒备心理在逐渐减弱。我跟它说,我给你取个名字叫暖暖,知道吗?暖暖。它一声不吭,张开眼睛,骨碌碌瞄我。
大清早,我被嘈杂声吵醒,一会儿传来碰碰两声钝响,好像是土枪声。我一下子惊坐起来,赶紧跑出房门去看个究竟。我很快看到了终生难忘的情景。柜台后,秀红躺在血泊中,不省人事。柜台外是一个中年男子,也同样没有什么气息。他开枪杀了秀红,同时对准自己的脑袋,开第二枪给自己爆了头。爹他们几个都已经起来,估计前因后果他们了解,我匆忙提着裤子下楼,去牵爹的衣襟,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爹摇头,说,等一会儿和你说。于是我皱着眉头,继续看动静。
警车来了。救护车也“完了完了”,一路慌叫过来,把秀红和那中年男子接走。警察向店员和旅客取证,没有太多收获。医生和警察走后,伙计按着胸脯大喘气。事态已经基本平静下来。他开始在旅客询问下,指手划脚,讲述看见的细节。原来,他今天上午逃过一劫。早晨,他按照惯例,过来接班。把包放在柜台后,他去厨房端面条时,听到前厅已经吵起架来,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好像是秀红和老板的声音,老板的事情他不好介入,就坐着继续进食。
这时候,就听到砰砰两下枪声,他第一反应是扔下面碗,抱头躲在桌下,听听再没什么异动,这才战战兢兢起来,贴在门边瞟一眼,然后慢慢挪出来。厨娘的反应也和他差不多,边解围身布,边跟在他身后走,万一有个不适,首先中弹的一定是伙计。伙计到了门厅,发现秀红和春来都已倒地,一颗子弹,穿透秀红的椅背,镶嵌在他的椅背。虽是土制子弹,穿透力还是相当强的。他按着胸脯无比庆幸,如果他晚一步去厨房吃饭,说不定已被串了糖葫芦。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家都为他庆幸,没人讨论秀红夫妻的事情,都有意识地避开,所谓为死者讳。这伙计是个碎嘴,今天的事,够他聊一年了。
这地方,没法再呆下去。爹叫大伙儿收拾起来,提前出发去成都。来到锦里,爹就喜欢上了,他骨子里,原来还是个文艺男青年,愿意逛特色街巷,在锦里流连忘返,还请美国漫画家卡多那,给他画了张简笔肖像。还是很有功底的,寥寥几笔,就抓住爹特征。他又请泥人张塑像。仔细想想,普通活人塑像,好像不太合适,站起来走几步,还是回身在泥人张面前就座。泥人张端详着他,给他塑了一尊半身头像。泥人张沉默寡言,忙乎后却开了口:“这位先生,初次见面,有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但我还是劝告您,以后别再嗑瓜子。您前门牙,嗑出很宽牙缝,我略懂一点相书,人的相道,是会改变的,您最近会有牢狱之灾。”再次听到这话,爹胆战心惊,但还是谢了他。最近,他也感觉越来越不自在。
一路辗转到了鸡西。这里的人豪爽,生意做得也不错,关键是进入冬天,南方人在这里,连门都跨不出去。传说中的男人尿尿带棍子,他们也都体验到了。狐狸和我相依为命,整天躲在我怀里,瑟瑟发抖。坐吃山空日子过得快,很快就要过年,鸡西大雪纷纷扬扬,室外温度降到零下四十度。这个时候,在阿碎的提议下,我们居然还作死,穿越长白山天池。
完成了所有预定的任务,天寒地冻,手脚、耳朵、鼻子,感觉都不再属于自己。作为一个南方人,只能逃之夭夭,我们开始收拾起来,准备打道回府。红狐狸冻得直打哆嗦,晚上钻进我的被窝取暖,它依偎在我的脖子下,才能安心入睡。我多一条围脖,我们肌肤相亲。我们该回家了。三只奶牵小猴子回去。小猴子依依惜别,眼泪汪汪。小狐狸舍不得离开它,又舍不得离开我,跑来跑去,踌躇很久,终于决定下来,同意随我回温州。它成为我的跟屁虫,一刻不能分离。
春节后,礼数周到的老苗,不知去哪里拎一刀猪肉过来,给他师傅拜年。肉刚放到镬灶额头,浓重的臭味,顿时在房间弥漫开来。我毫不客气,捂着鼻子有节奏地喊:“臭的东西不要送,臭的东西不要送。”小狐狸也不甘寂寞,好奇地跟我后头,转来转去看热闹。
可把老苗给臊的,脸红得跟小猴屁股似的。我提起那刀肉,啪地扔去门口。老苗笑嘻嘻地露着金牙:“阿妹别这样,别这样嘛。肉是好的,就是这户人家拜年,那户人家拜年,转来转去,久了一点。熬熬猪油,还是可以。”他灰溜溜地,拎起猪肉走了。我娘再三阻止也没用。现在想来,我是过头了,他和我有啥面情,他认的是我爹的公章,忍耐下来,不与我计较。恃宠而骄,说的就是我这样的货。
后来老苗将功补过,雇一辆小四轮,托运一只巨型缙云公鸡过来。然后,他来得少多了,是否和臭肉事件有关我不知道。我心思很细,此时才依稀感觉,自己可能过分了。不管谁都要头要脸,只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生活所迫。很长时间我睡不踏实,老担心他,会不会给我饭碗、茶杯,下点蛊之类,吃饭喝茶时疑神疑鬼。
它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大一只公鸡。站起来,足有一米多高,昂首挺胸。在门口院子里,摊着三年前建房时买的石块,平时雨天积水,蝌蚪臭虫在水里孳生。爹系起大公鸡的腿,任它在石块上昂首阔步,目空一切,耀武扬威。石头磨破它爪子,血滴落在石头缝里,在水里荡漾开来。
少数民族兄弟,宁夏人小黑子,从窗口看出去,很同情。他在我家过年,和我爹面对面吃饭,说:“能不能放生了?钱我来出。”话说到这个分上,大家都要脸,我爹当然满口答应。说干就干,当天我就随着他们,把它放生到下塘四坦,爹朋友打理的饲养场去。当然没有收黑子的钱,这就是个姿态。我也知道,放生过程,不过是它从此地运去彼地。依然逃脱不了屠宰,只不过刽子手换了别人。在生活中,我们都有鸵鸟思维。
黑子是个讲究人,一年四季戴顶鸭舌帽,眼睛炯炯有神,人彬彬有礼。人家把他专用的锅弄脏,他不开心,但没生气,只是把锅拎到我娘面前:“这还是新锅,有人用这锅烧了大肉,我不习惯这味。如果你们觉得可以用,麻烦您收下,谢谢您。”
从山东来的四个人,打头的伸手接去锅子,说我们初来乍到,没来得及置办家什,谢谢您。一个叫大老李,一个叫小老李,年纪约摸五十出头。小老李的北腿,相当了得。大老李一家三口,体型胖胖的,很有礼貌。大老李的儿子,小李子,高高大大,五官大气,相貌清朗。他一口一声大妈,把我娘叫得,心里红梅花儿开,只要几天没见,就开始念叨,大李小李和老李。
爹在午睡中,被娘摇醒。娘问他:“你女朋友死了?”
爹还懵里懵懂,瞌睡虫一下吓跑了:“什么?谁死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斜着眼睛睨我。我故作镇定,别瞅我,与我无关。娘说:“听说,你那美女老板娘,是被她老公毙了?”
“我那美女老板娘,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干嘛杀她?”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
“报纸也没登,电视也没播。当然是,”她看看我,又转向很长时间没来的苗中华。
我赶紧摆手声明:“我啥子都没讲。别怀疑我。”
苗中华憨笑道:“师傅,不好意思,是我说漏了嘴。”为什么我会觉得他就是故意的,这个狡猾的老狐狸。你今天是专程给师傅送雷子吗?
“这是说漏嘴的事吗?你这是诬陷为师啊,你这是陷为师于不忠不义不洁哦。”逗逼为师今天很是恼火,“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关我屁事。如果和我有关,我能好好的坐这里吗?我不是早就被抓走了吗?两条人命,重大命案啊。”
“好了好了,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说。你这么紧张兮兮,反倒让我怀疑,你是不是真有好事瞒着我。”
“木有木有,你千万不要怀疑我的赤胆忠心。”爹赶紧摆手否认。看着爹的紧张神情,我咕咕笑出声来,老头哈老头,你也有今天。爹凶恶地瞄我一眼,我赶紧捂嘴跑出来。
“忠心不忠心,我也不去想,但她送我一个女儿,我还是应该感谢她。”后边的话很模糊,我听不清晰。
家里依然高朋满座,南来北往,新老朋友,天天都有。宝水伯就租在我家隔壁,时不时过来坐坐。阿碎始终是常客,时时过来打秋风。两派时,他做过“武斗”头目,后来失势了,才全国各地到处跑,看看走走。他的独生女儿李玉萍,最近也经常跟着过来,看来已经有落户的苗头。她个子匀称,长发飘逸,眼睛明净。和她爹站一起,就是美女和野兽的真实版。连我这样没长成的小姑,都很欣赏她的美好。她很善良,对我和狐狸都很好。年底,经我爹和居民区主任明玉姨夫妇牵线搭桥,她和明玉姨隔壁邻居,对岸一个小伙订了婚。
阿碎爱神秘兮兮,有时简直故弄玄虚。每次过来,都会煞有介事叫我出去瞭望,看看门口大桥边,是否有两个保镖瞭哨,你去观察他们是是否认真负责。每次我都大失所望。我把狐狸紧紧捂在棉衣内,冒着寒风,屁颠屁颠跑到大桥上,左顾右盼,没看见有啥保镖在。寒风刺骨,连个鬼影都没有,只有一张张落叶,随风打着转转。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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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遍天涯地角来,
岂知南北又重回。
江城夜月长衔烛,
泽国秋风早放梅。
湖海何人成远别,
乾坤有客自徘徊。
故园花柳依依在,
安得身随刺史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