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红尘
我又一次等在抢救室外。
阴森的走廊,冰冷的四壁。熟悉的场景再一次回放。到底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医生出来说“我们尽力了”,“病人没有求生欲望”的话遥远而不真实。
我没有流泪,没有哭,我忘了哭是什么。葬礼简单又冷清,是父亲的责任,他闯了红灯,得不到赔偿。到场的只有几个同事和朋友,母亲的家人在母亲去世的那天就断了关系,父亲的家人也只是做做场面功夫。父亲的辉煌在他知道做错的那一天就陨落了。
可是,父亲,难道一句你做错了就可以抹去一切吗?
葬礼刚刚结束,我的那些叔伯之类的就开始相互推脱了,怕我,还有那个“私生子”赖上他们。
原来我跟那孩子是一条船上的。
我似乎刚刚记起来还有这么个人。
这几天闹闹哄哄,他们都怕我受不了,不管是不是真心的,都有人陪着我,说着开解的话。而那个孩子,没人理他,即使偶尔有关注的目光,递过去的眼神也是好奇的,或者是鄙夷的。似乎他就是奸夫淫妇的罪证。我这才记起,这孩子从父亲出事到现在没说过话,也没哭过,眼神空空洞洞,无所依傍。想躲开,偏偏一直在人们的眼神底下,一点小的响动就可让他惊恐万分。
想起父亲说的“他是你弟弟,不管你承不承认。”
不管他是不是我弟弟,他都只是个孩子。母亲弃他而去,亲眼看着父亲被撞飞,他人冰冷的目光,“私生子”的烙印。所有这些像座山。而他,只是个孩子。
我平静地说:“放心,我不会赖上你们的,我已经成年了,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弟弟”我艰难地说出那两个字。是的,他是我弟弟,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我的那些亲人们面面相觑,继而又假惺惺地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他们。
11
就剩我和亮亮了。
外婆曾打电话来说,让我去她那住,但是坚决不要“那个私生子”,让我把他送孤儿院。
我们都是孤儿了,我还有亲人,我也成年了,不用送孤儿院了。我自嘲。
而他呢?他还是个孩子,他什么都没有,除了我。
我做了一个决定。
“亮亮,你过来。”我招呼孩子。
亮亮纹丝未动,依然一脸惊恐。像一只被打怕了的小狗,惧怕任何一只伸过来的手。
我不由地走过去,轻轻地拥住亮亮,尽量放缓声音:
“亮亮,我是你姐姐。你叫李亮,我叫李想,我们都姓李,我们是一家人,我是你的亲姐姐,知道吗?”亮亮僵硬的身躯缓和了。
是啊,我们都姓李,我们流着相同的血液。
“亮亮,以后就只有我们俩了。我们是孤儿了,我们相依为命吧。”
不知道亮亮有没有明白“相依为命”的意思?小小的身子下意识地靠向我。到此刻我方才看清亮亮——我的弟弟。
第一眼白白净净的印象没有一丝痕迹,眼前的亮亮面黄肌瘦,满脸污痕,衣服不知有多久没换洗了。眼神中尚残留着惊恐与不信任。
他是无辜的。
爸爸,他是无辜的,我又何辜?你一句“你错了”,然后扔下我们承担你的错。
才半年时间,仅仅半年而已,生活面目全非,世界完全变了样。我站在父母坟前,不知何去何从。
爸,妈,你们在那边争吵吗?你们争吵还有意义吗?我,还有亮亮,我们两个何辜?我们以后怎么办?
亮亮紧紧地依着我,寸步不离,我是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可是爸妈,我以后怎么办?
我的泪似乎没有尽头。
从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我开始学着收拾屋子,学着做饭,亮亮还是没有开口说话。每每出门总有无数的目光射过来,或同情,或看笑话,“私生子”的话像暗器射向毫无招架能力的亮亮。
舅舅和外婆一再过来说要带我离开这个不祥的屋子。可是亮亮怎么办?
我决定退学了。我要离开这座城市,我要带亮亮离开这儿。
听说我要退学,梅子木头一大帮同学都来了。他们都劝我别退学,还有一年多,熬一下就过去了。梅子甚至说她供我到大学毕业。可是我已决定了,不单是钱的问题。
路风坚决不让我退学,他说他已经开始找工作了,他能养活我和亮亮。可是他是我什么人?我不过是他的一场赌局。如果说放假离校我还有几分赌气的成分,再见时我心如明镜。短短一个假期,我们已是曾经。
人生有多少变数?
对于路风的好意我只能心领,我真诚地感谢他陪我度过的那段时光,那段艰难的时光。或许以后会更难,但是我会走下去的。我紧紧抱了抱路风,转过身,坚定地往前走,不再回头,因为我早已泪流满面。旧日时光在我身后越拉越远。
12
一切都安妥了。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脸孔,没人知道我们的过去。我和亮亮相依为命地漂浮在这座城市。望望身后,荒芜一片,我们唯有向前。
其实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工作是梅子的舅舅帮忙介绍的,房子是木头帮忙租下的。木头在这座城市上大学。
也就是说,我在这座城市也不是举目无亲。我安慰着自己。
我给亮亮找了所幼儿园,亮亮必须回到正常的孩童的环境。
我和亮亮流着相同的血液,可是我比他幸运,至少我还有幸福的童年和少年,而亮亮呢?
亮亮不说话,不淘气,自己刷牙,洗脸,穿衣服,吃饭,做着所有力所能及的甚至是不能及的事。亮亮懂事到让我心痛。他应该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啊,他怎么可以跳过那个过程?
我试着跟他说话,试着走进他的心里,可是亮亮始终只是摇头或者点头,不曾开口,不曾笑过。幼儿园的老师说亮亮太安静了,暗示我该去找心理医生看一下。
我知道亮亮的病症在哪?那些所谓的心理医生又岂能治好亮亮的心病。更何况我不想别人知道我们的身世。
在这个城市几个月了,没有异样的目光,没有不咸不淡同情的话语,也没有朋友——除了木头。
星期天木头会穿越整个城市过来看我们。面对木头,没有敌意,无须防范,完完全全的放松。木头就像是我和亮亮的亲人。亮亮不说话,却很愿意跟木头呆一块。木头带他去游乐园,带他吃肯德基,还教他下棋。亮亮渐渐的有了笑容。
“谢谢你,木头。”一个星期天的傍晚,我由衷地对木头说。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甚至是这个冷漠的尘世,对我,对亮亮来说,木头的存在无疑是冰天雪地的一星灯火。
或许是平时嘻哈惯了,我的郑重吓到了木头。
“怎么?我做错什么了吗?”木头不知所措。
他毕竟是木头。
每天早上我早早起床,打理我和亮亮的早点、洗衣服,送亮亮进幼儿园。晚上回来迟了,亮亮自己回家,不用人接。就为了万一下班迟了,亮亮可以自己回家,我们特地搬到了幼儿园附近,我给亮亮脖子上挂了个钥匙。
打开门的一刹,就可看到亮亮不说话却是一脸欢欣地迎出来,似乎早已等了很久了。就像一只流浪的狗终于等到了主人,此情此景,每每让我心酸——亮亮还是没有安全感。我又何尝有安全感?亮亮的守候,只是让我有被需要的感动。就像上次同学聚会,有人说我傻,有人说我伟大。而我自己清楚,我什么都不是,我和亮亮只是相互支撑着活在这个世上。
木头出现在我们冷清的小屋,让我们有父亲的错觉,有所依赖,也感觉温暖。这些木头不会懂。因为他是木头。
13
星期一的早上,像往常一样把亮亮送进幼儿园,赶公交车,颠簸半个小时到达上班的地方。工作并不是很累,我却始终不能放松,一旦同事闲聊起工作以外的事,我总是借故走开。有次在洗手间听到两个同事在议论,说李想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大学还没毕业呢,有什么可骄傲的。我在洗手间呆了很久,极力不让泪流下来。从决定和亮亮相依为命的那一刻起,我就告诉自己,我不哭,李想不相信眼泪。
我相信日子会好起来的,亮亮不是已经笑了吗。黑暗会过去的,我给自己鼓劲。
临下班时,下起了大雨,路上堵车,又回家晚了。想着亮亮又该等急了,我不由加快了步子。远远看到楼下聚了一大堆人,旁边一辆120的车,心里没来由“咯噔”了一下。
“是个小男孩,从五楼摔下来的。”
“这么多血,看来很严重。”
小男孩?五楼?我脑袋“轰”的一声。我们就住五楼。
我疯了一样挤进人群。一个穿白大褂的正把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抱上车。
“亮亮!”我恐惧地大喊一声。
“你是家属吗?赶紧上车,去医院。”医生的话干脆利落,在我听来却有些飘渺。父亲躺在血泊中的情景历历在目。是电影回放,还是只是一个梦?
我机械地跟上了车,看着毫无知觉的亮亮,伸出手却不知把手落哪儿。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场景一再重复?我等在急救室外,浑身颤抖。我憎恨医院,我憎恨来苏水的味道,我憎恨老天。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样对我。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就都冲我来吧。放过亮亮,他只是个孩子啊。谁来帮我!
我浑身颤抖,握不住手机,拨了好几遍才拨通木头的电话。木头赶过来时,我正处在崩溃的边缘。
“木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妈妈不要我了,爸爸也不要我了。现在是亮亮。每一个亲近我的人都要离开我吗?木头,我上辈子做了孽吗?我有罪,就让我来偿还吧。”我语无伦次,几近晕厥。
“哦,李想,没事的,亮亮一定没事的。”木头紧紧地抱住了我,似乎要把他的力量传递与我。
“如果我有罪,就让我来偿还吧。”我在木头怀里哭喊着。
“李想,没事的,没事的,你一定要坚强。”木头像哄一个孩子,“没事的,亮亮会挺过去的。”
急救室的门再次打开了。我急急地奔过去。
医生不顾我的焦急,慢条斯理地取下口罩。
“你们是家属吗?”或许看我们都是学生模样,医生不确定地问。
“是的!是的,医生,我弟弟怎样了?”我如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望着医生。
“你们家长呢?”医生还在纠缠这个问题。
“我就是家长。医生,我弟弟到底怎样了?”我几乎是哀求了。
医生不相信地看了我一眼。
“你们怎么看孩子的,怎么会从五楼跌下来呢?真是万幸,也可以说是奇迹。孩子没事,只是皮外伤。惊吓过度暂时休克。”
亮亮没事?我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医生,又追问了一遍。医生有些不耐烦了,言简意赅的话语像医院阴森的走廊一样冰冷,可是我好想拥抱他。
“亮亮没事!”眼泪还挂在脸上,我转身紧紧抱住木头。
亮亮没事。
准确地说,亮亮没什么大碍。
下雨了,亮亮想去收阳台上晾着的衣服。懂事的亮亮啊,总是让我那么心酸。掉下去时擦着了四楼的阳台,刮到了三楼的盆景,掉在了二楼的雨棚上,滚到了一楼。浑身擦伤严重,所以会有那可怖的一幕。
我感谢上天,感谢路过的各路神仙,感谢爸妈的在天之灵。妈妈你别怪亮亮,亮亮只是个孩子。妈妈,你也别怪我,我不能丢下亮亮不管。爸爸,你要在天堂保佑我们。
我在病床前嘟嘟囔囔,木头“扑哧”一下笑了。
“李想,这太不像你了。简直像个老太太在祈福还愿似的。”
我白了他一眼,只要亮亮没事,随便怎样都好。
亮亮动了一下,顾不得理会木头,我赶紧探过头去。
“亮亮,痛吗?要是痛了就要跟医生说哦。”明知道亮亮不会回答我,我仍旧尽量柔声说着。缠着绷带的亮亮似乎更小了,我知道亮亮想要的是他的妈妈,我听见过亮亮在梦中喊着妈妈。
我也要妈妈啊。妈妈,爸爸,你们在哪?
看着无助的亮亮,想到爸爸妈妈,我不由得泪如泉涌。
“怎么又哭了?亮亮没事,你倒成个爱哭鬼了。”木头打趣着递过来一张纸巾。
我擦着眼泪,醒着鼻子。反正在木头面前我从来不淑女,也不用装。眼泪却仍旧止不住。
“姐姐,不哭,亮亮不痛。”
我和木头不约而同吃惊地转向亮亮。
亮亮说话了!
那稚嫩的声音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可是亮亮开口说话了。我激动地扑上去。
“亮亮,哦,亮亮!”我喜极而泣。
“姐姐,不哭。”亮亮伸出缠着绷带的手似乎要为我擦眼泪。
“姐姐没哭,姐姐高兴。”我赶紧用手抹去眼泪。
“真的成爱哭鬼了。”木头的眼里分明也有泪花闪动,却掩饰地拿我开心。
14
梅子带着她的男友,不,现在应该是丈夫了。梅子结婚时正赶上我所在的单位上头来人大检查,公司员工一率不得请假,我没能去参加她的婚礼。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回到那个城市。梅子一直在电话里声讨我。我开玩笑说,她结婚我没大吃她一顿,等她度完蜜月,我再请她大吃一顿,她可赚大发了。
这个星期天,梅子携丈夫,夏茹芸带着男友从那个我不想碰触的城市过来看我。夏如芸已经是一名人民教师了,越发的沉静、美丽,与她高大英俊的男友堪称一对璧人。木头今天加班,很晚才赶过来。木头大学毕业后在这个城市找了份很不错的工作,如今已经是一名工程师了。有木头在这个城市,我觉得安心。
酒过三巡,各人的话多了起来。梅子先铺垫了一大堆,说我独自带着亮亮像个单身母亲似的也不是个事儿,还是赶紧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我接她的话茬笑着说,你是不是要当回媒婆?这死妮子期期艾艾半天才说出原委。她遇到路风了。
退学后,我换了手机号码,带着亮亮漂泊在这个城市。公司待遇还好,只要不奢侈,养活我和亮亮足够了。父母留下的可观的存款也让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不那么恐慌。唯有过去,是我和亮亮都不敢碰触的伤口,与过去有联系的只有梅子、木头为数不多的几个同学。
只是感觉对路风,有一点点不公平的,对她的爱,也许是起于玩笑,却演变为真实的爱情,特别到篇末,他依然那么牵挂和深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