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匹夫的1937(中篇小说)
(十)
从加藤处归来的那天晚上十点多,大福刚刚忙好分内的事情躺到床上,便听见翠微苑的大门处传来一阵响动——嘈杂的车声、人声和门被猛烈撞开的声音之后,便是百十双军靴整齐划一地踏在翠微苑内青砖地上的咔咔声。当大福忙不迭地穿衣下床,从侧厢房跑出来时,正好遇上了走在队伍前面的加藤义一。
“加藤长官来了——”大福扯开嗓门喊道,与其说是寒暄问候,倒不如说是在通报给翠微苑内毫无戒备的人们来听。
大福这一嗓子让翠微苑整个炸开了锅,各个房间里的灯都亮了起来,伴随着姑娘们的惊叫,很多窗子上映出乱作一团的人影。
加藤狠狠地剜了大福一眼,随即一摆手,示意手下的宪兵去翠微苑各处搜查。
“加藤长官,里面请!”大福眼看着一队队荷枪实弹的宪兵迅速分散开来,四处翻腾寻找,心里不免为小跨院里的王先生担忧起来——虽然大福不知道王先生是否是加藤一行人搜捕的对象,却也隐约知道情形不妙,但他还是面色平静地请加藤去翠微苑前厅就坐。
孰料,加藤脸上表情一换,丝毫不见了刚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取而代之的竟是几分谦恭,道:“这次我就不坐了——想必大福兄对翠微苑每一处都甚是了解,今夜,烦请你为加藤做一次向导如何?”
“长官抬举,大福岂能不从?”大福深感加藤狡黠,心中虽是万分不愿,可还是顺从地领着加藤将翠微苑前院的正房,东西厢房,甚至门房都转个了遍。
加藤并不进入任何房间,他只是很“绅士”地站在每一处房门前“观赏”片刻,便让大福带他去下一个地方——当然,他手下的那群宪兵会对任何一个房间进行地毯式搜查。
当大福领着加藤即将把翠微苑后院“游览”完毕时,加藤突然一皱眉,停在了一条被花草树木掩映的小径前,问道:“大福兄,这条路是通向哪里?”
大福心中一惊,因为这条路正是通往王先生所住的小跨院。
“……这儿本是一处接待宾客住宿的地方,前些年翠微苑有位姑娘和一个外地青年私定终身,却不料那青年回乡后再无任何音信,姑娘认定那青年背信弃义,便在这跨院里悬梁自尽了……打那以后,这座院子便经常夜半时分有响动,甚至有人看见一个身穿白衣、口吐红舌的女鬼在院里飘来飘去……这样一来,这座院子基本上就被闲置起来不用了。”大福暗暗捏了一把汗,天晓得他是怎么编出这样一番离奇的谎话来。
月色下,加藤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闪烁着清冷而深邃的光,他思忖了许久,突然开口道:“大福兄,那你就带我夜探‘鬼宅’如何,我倒是想看看中国的鬼魂怕不怕这个——”说着,加藤拍了拍腰间的手枪。
这时,更有几个搜查未果的宪兵跟过来,大福无奈,只好带着加藤一行人直奔小跨院而去。
来到跨院内,只见跨院正房门窗半开,大福正想着如何通知屋内的王先生,却听见屋内隐约传出女子的声音,而这声音竟是蚀骨销魂的呻吟声,任谁都能听出屋内正上演着一幕怎样的戏码。
大福一怔,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样的情形,倒是加藤微微笑道:“大福兄所言极是,这跨院里的确有‘女鬼’,而且还是一只香艳的‘女鬼’。”
话音未落,加藤一行人已经推门而入,进入房内。大福担心屋内会有什么变故,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屋内,暗香袅袅,纱帐朦胧,加藤正要去摸屋内电灯的开关,却听见纱帐内传来红姐娇弱无力的声音,“加藤,不要开灯,是我在这里。”随即,只见床上的纱帐被微微撩起一角,红姐探出半个身子来——月色和远处的灯光趁机勾勒出了红姐完美的脸颊,凌乱的长发和裸露着的臂膀,愈显她的风情和美丽。
大福低下头,有些面红心跳,可他也蓦然明白了红姐这样“做”的原因。
“翠翠?!”加藤显然没料到这只香艳的‘女鬼’会是红姐,他的手停在半空,迟迟忘了落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和情人约会难道还要弄的尽人皆知不是?”红姐斜睨着加藤,语气中充满了戏谑的味道,“或者,加藤上尉若是哪天心血来潮,想和我在这里幽会也是未尝不可,呵呵。”
加藤的两只手因为愤懑而握成了拳状,他原本英俊的脸庞在月色下有几分扭曲,“翠翠,记住,我的忍耐力是有限的!”说罢,他一挥手,带领着手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翠微苑。
大福“恭敬”地将加藤一行人送出门外,看着他们的汽车和摩托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之后,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加藤前脚刚走,红姐便匆匆穿上外衣,意欲下床离开——刚才的那一幕,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虽然身边的确躺着个大男人,可是做“蚀骨销魂”状的只是她自己罢了。
王一寒从后面轻轻拉住了红姐,继而温柔有力地抱住了她,“翠翠,为了我,难为你了。”他的下颌抵在红姐的肩颈上,贪恋地嗅着她身上的幽香。
“我没有辱没你的名声吧,王先生?”红姐明明无力抗拒王一寒的怀抱,可还是流着泪从嘴里抛出这样生硬的一句话。
“翠翠,过去的事情的确是我对不起你,唉,年轻时的我太顾及家人的感受却忽略了你……前几天你让我娶你,我不敢给你答复,不是因为我的心里没有你,而是因为我现在身处险境,不想拖累你……其实,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深爱着你!”窗外,是翻腾的夜色,彷佛时光都被凝在这里,只为听王一寒和他心目中那个翠翠的窃窃私语,而那些尘封的往事就这样被打开……
十三年前即民国十三年(1924年),王一寒留学日本时便结识了东京大学的高材生加藤义一,当时的加藤非常迷恋中国文化,对道家学派的老庄思想向往之极,而王一寒也是淡泊名利,性情沉稳之人,所以两个异国青年竟成为莫逆之交。民国十六年(即1927年),王一寒回国,加藤也随之而来,他们在上海滩同时认识了名噪一时的“塞上一点红”翠翠,也就是今天的红姐。两个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一个才貌双绝的欢场女子,在大上海灯红酒绿的熏染下,关系日益变得微妙暧昧起来。正当翠翠难以作出抉择时,一件事的发生使她的心最终停止了摇摆——民国十七年(即1928年),日本方面为阻止国民党继续“北伐”而制造了震惊中外的“济南惨案”,加藤当时虽不赞同日本政府的这种做法,可碍于加藤家族在日本的名望,也不能站出来直接反对——翠翠这才意识到,加藤再好,也不过是一个“敌国”青年,于是她故意冷淡了加藤,而将这颗心完全交给了王一寒,可是王一寒却碍于整个家族的压力,并没有迎娶翠翠,于是翠翠黯然离开上海,来到平安古城开了这家翠微苑,细细算来,竟已是九年光景。
也因为翠翠,加藤和王一寒友谊破裂。加藤后来离开上海,继承家族使命,参与了“九一八”事变,而王一寒则是加入了国民党内部的“蓝衣社”。
蓝衣社,也叫力行社,其工作可分为:调查(情报)、行动(监视、禁锢以及暗杀)、组训、筹款四大类,尤以情报与行动为主,对内励精图治纪律严明,对外则是将矛头指向贪官污吏和日寇汉奸,所以被日本特务机关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在民国二十六年(即1937年)初的一次行动中,王一寒刺杀某日本要员未遂,被抓获。狱中,日本人用尽酷刑想让这个男人招出他所在组织的人员名单,但是几乎被折磨致死的王一寒硬是没让他们得逞。后来不知为什么,日本人突然改变招数,把王一寒锦衣玉食地“供奉”起来,停止了一切刑讯——如此一来,蓝衣社便怀疑王一寒向日本人出卖了组织机密,不但将其从蓝衣社除名,而且一度派人要杀掉王一寒。就在这段时间,王一寒的父亲也知道了儿子的秘密身份,忧虑而终,而王一寒的妻子,也怕受到牵连而与他离婚去了国外。正在王一寒万分窘迫之际,红姐得知了他的近况,她凭借往日的一些关系还有金钱打点,最终让上海地区的一个头面人物设法营救出了王一寒,并且派人将其秘密送到了平安城……
不知不觉,窗外已是明媚的晨曦,而房内两个相依相偎的人儿却在彻夜长谈之后酣然入睡——只是,这样宁静美好的时光还能存在多久,甚至,这一刻都不过是动荡岁月里的温馨幻梦?
一连数日,加藤没再找翠微苑的麻烦,可是有一天他却突然给红姐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依然彬彬有礼,彷佛前些天他搜查翠微苑时所遭遇的尴尬根本没有发生——这次,他还是要红姐帮他“管教”一个不听话的小丫头。
红姐想起了上次在审讯室里见到的情形,不禁心头一凛,“为什么又来找我?残忍的事情我不想再看,也不想再做。”她冷漠地拒绝道。
“你可以拒绝,翠翠,但是你要知道我手下那些宪兵的手段——他们会趁我不注意,在那个中国女孩儿的身上泼上特殊气味的液体,而那些军犬一旦闻到,便会疯狂地上前撕咬,直至将女孩儿活活咬死。”加藤在电话那头,颇为“无奈”地说道。
“加藤,不要太过分!”红姐听到这里几乎要跳将起来,可是她却不得不口气一软,说道:“好吧,你到底要我怎样做?”
“我会在三天后将那女孩儿送到翠微苑,你无需替我问出什么情报来,你只需好好训练她,等到七月初翠微苑宴请宾客的那几天,让她也登台表演,仅此而已。”加藤淡淡说道。
“如果我不能把她训练好,而她也拒绝登台表演甚至寻死觅活呢?”红姐不知道加藤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她还是这样反问道。
“帝国军队需要大批的女人去服务,一个不听话的中国女孩儿,或者整个翠微苑的姑娘都是不错的人选——可这样做加藤又于心何忍,所以从女孩儿被送入翠微苑的那一天开始,我将派出宪兵进驻翠微苑,协助你的工作,并且来保证翠微苑和女孩儿的安全。”电话那头的加藤,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
该死的加藤!红姐心中愤愤地骂着,可她却也不得不“应允”下来,为迎接三天后翠微苑的特殊“客人们”而做充分的准备。
(十一)
糖果店被炸之后,无处栖身的阿清又回到了平安城城头的那座破庙。他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迎接往日“丐帮”兄弟们的冷嘲热讽,甚至是拳脚相加的,谁知,那帮小乞丐们在见到阿清后反映并不激烈,只是稍稍感觉有点意外,他们先是警惕地冷落他一阵子,接下来便忍不住上前七嘴八舌地同他叙起旧来。
“嗨,老大,听说糖果店被炸了,我们这些兄弟还真替你担心呢,你能平安回来就好……”
“过去兄弟们同你反目,实在是因为生气你撇下我们不管,那次把你打得很厉害,你也别往心里去啊!”
“不管怎样,只要你回来了,就还是我们的‘老大’,兄弟们即使讨来一碗粥也会匀给你半碗的!”
这群小乞丐在平日里虽然沾染了很多无赖习气,但毕竟还是一群善良义气的孩子,昔日与阿清再深的“仇怨”在见到他落魄后也烟消云散了。
“谢谢诸位兄弟的抬举!阿清我既然回来了,就再也不会离开了,从此我会与诸位兄弟患难与共!”见此情形,阿清也不由得豪气满胸,他冲着小乞丐们一抱拳,信誓旦旦地说道。只是,阿清也深知,与糖果店刘氏兄妹结识后,他的人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些东西是再也回不来了,比如说曾经的懵懂无知,浑噩度日。
接下来的日子有些难捱,虽然阿清因为刚回来而受到小乞丐们的照顾,暂且不用出去讨饭,可是阿清却常常望着破庙外被似火骄阳烤得白亮的地面发呆,莫名的烦躁和压抑经常让他喘不上气来,那感觉就好像心头上压着一块巨石般沉重、无奈。
就在阿清怀疑自己已经被组织遗忘的时候,“瞎子”终于在某一天的暮色时分来到了城头破庙——他伪装成行脚路人暂时歇息在破庙里,却在“不经意”间蹭到了坐在破败佛像后面的阿清身边。当时,出去讨饭的小乞丐们还没有回来,“瞎子”便趁此机会小声地向阿清传达了新的任务:根据那夜阿清从女尸嘴里取出来的情报,组织上又挖出了一个隐藏在平安城内的“汉奸”,而明天,这个“汉奸”会在迎宾楼宴请朋友,阿清要协助组织完成“锄奸“行动。
“我该怎么做呢?”阿清一听到这便忍不住激动起来,“是不是还要配给我一把枪?”
“给你枪你也不会使用,现在全城戒严,你带着枪一旦被搜查出来反而更麻烦,况且,我们的‘协助’工作未必非得用刀枪,我们要有更好的方式。”“瞎子”不动声色地说道,接着他快速地同阿清说了一遍明天的具体部署,确认阿清都记下来之后,他才拍着阿清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其实,对于你来说,随机应变最重要,如果刻意去遵循什么章法反而会招人怀疑,乱了章法。”
阿清虽然不能完全理解“瞎子”话中的意思,但是大体上觉得他的工作类似舞台上演戏的戏子,“本色”出演便是最高的境界了。
“我明天要协助的那个人是谁?”阿清忍不住问了一句。
“明天你自然就会知道了,甚至不知道也无所谓,你只需做好你的工作。”听见破庙外有小乞丐讨饭归来的声响,“瞎子”便站起身,拄着他那破旧的竹竿走出破庙,慢慢消失在渐深的夜色中。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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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