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匹夫的1937(中篇小说)
红姐和大福眼上的黑巾被拿掉,他们用了好一阵子才适应了屋内惨淡却刺眼的灯光——这是一间审讯室,大约几十平米的样子,四周都是灰色的水泥墙,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的刑具,有的刑具上甚至还有着紫红色的血渍,让人看得心惊肉跳。屋子没有窗户,只有靠屋顶上方的一盏灯来提供刺眼的光亮,在一面墙前有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在同桌子对着的那面墙上,开着一扇黑色的小铁门,想必刚才红姐和大福就是从这里被带进来的。
加藤走进来,貌似充满歉意地对红姐说:“翠翠,这个地方,实在不想让你来,可是,我知道或许只有你能帮助我……”
“我能帮上你什么,你们帝国的事业是那样‘神圣’,我只能管教些不听话的小丫头罢了!”红姐从鼻子里哼出这样一句话。
加藤一拍手,“对了,我就是请你来帮我管教不听话的‘小丫头’!”话音未落,已经有几个身着军装的日本宪兵,拖进来一个半死的女子,扔在地上。
大福看到那地上的女子,浑身禁不住一哆嗦——那女子仅着一件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旗袍,脖颈、腿脚和胳膊都全部裸露在外,浑身上下血肉模糊,而她手脚上的指甲都已然不见,只剩下尚未干涸的血渍,她的头发很长,垂下来挡住了整张脸,她就那样静静地爬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似乎是晕过去了。
红姐倒吸了一口气,身子晃了晃却强迫自己依然不动声色,大福知道红姐的内心也是排山倒海,虽然她平日里有些严厉,特别是对那些犯错的姑娘,可是红姐本质上却是一个善良重情的女子。
看到红姐的脸色很不好看,加藤似乎是有些恼怒了,他一回身,冲着身边的那几个宪兵就是一顿耳光,“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对待女人不要这样,听见了吗?!”那几个宪兵马上立正,嘴上恭敬地嗨着。
“不要假惺惺了,加藤君,难道把这个女子打成这样,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吗?”红姐在一旁冷冷说道。
加藤低下头,面色沉痛地走到红姐面前说道:“翠翠,这样的情形也是我不愿意见的,我这个陆军参谋本部的上尉,现在竟然干着同宪兵队长一样的勾当,实乃加藤家族的耻辱……对于中国,我是感情深厚,孙中山先生曾经一度是我的偶像,直到现在我还如此热爱中山装……审讯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女人,我又于心何忍……所以,翠翠,你帮帮我,劝这个女人说出她的同伙,让她不要再忍受不必要的折磨,好吗?”
红姐轻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她走到那女囚面前,蹲下身,拨开了女子的头发——那女子很年轻,大约二十几岁的样子,此时也清醒过来,她从绽裂的唇角中挤出一句话,“不要枉费心机了……我什么都不会说……”
红姐眼角一热,说了句“傻孩子”就把她抱在了怀里,而那女子身上的血也将红姐素色的衣衫染上了斑驳的红色,触目惊心。
那女子被红姐这一抱,也有泪水从眼角缓缓流下,她究竟承受了多少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勉强又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帮帮我……”
红姐顺着女子的目光看下去,她的视线停留在了女子敞开的衣襟最上面的那颗盘扣上,红姐不动声色地将手覆在了上面,然后悄悄将扣子扭下,攥在手心里。
“给我……”女子虚弱地贴在红姐耳边,张了张嘴巴。
红姐似乎在犹豫,她瞥眼看了一下加藤,便一咬牙,将手中的东西放进了那女子的口内——不出几秒,那女子突然口鼻流血,气绝身亡!原来,那女子衣襟上的纽扣里包着的是带毒的蜡丸,只是她被捕的太突然,一直苦于没有机会拿下吃掉。
“怎么回事?!”反应过来的加藤冲过来气鼓鼓地质问红姐,与此同时加藤手下的几个宪兵也将乌黑的枪口对准了红姐。
大福也暗暗攥紧了拳头,如果加藤他们对红姐真的不利,大福肯定会毫不犹疑地冲上去。
“你处置我吧。”红姐也不多解释,她放下那女子的尸体,并伸手帮那女子理了理凌乱的长发,然后缓缓站起身。
加藤却突然摆了下手,制止了宪兵们的动作,过了好久才面色铁青地说道:“送他们走!”
红姐和大福又被蒙上了黑布,带出了审讯室,送回翠微苑。
“怎么办?”加藤身边的一个随从在红姐和大福被送走后上前来问。
“今夜,搜查翠微苑!”加藤义一咬牙切齿地说道。
(九)
“啊,你……”阿清诧异地想说些什么,却又警觉地闭上了口,他依然自顾自清理着柜台,不去理会那瞎子。
那瞎子也不恼怒,而是摸摸索索地从衣襟内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推到阿清面前,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这位小哥,请按照纸上的数量和种类,给我来些糖果。”
阿清瞥了瞥那张纸,却无端地又是一惊,只见那纸上哪里写什么糖果的数量和种类,分明是一片空白!
“你拿错纸了吧,这位大伯。”阿清试探地问。
“呵呵,不会错,虽然我是瞎子,可是我的感觉绝对不会错。”瞎子从嗓子里挤出干涩的笑声,低低说道。紧接着,未等阿清张口再问,他又抛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我们需要你这样天生聪慧的人,虽然没经过专业的训练,但是却对一些事物有着天然的灵敏性和警觉性……”
“你,究竟是谁?!”阿清终于按捺不住心中巨大的疑问,盯住眼前这瞎子的眼睛问道——虽然墨镜遮住了瞎子的眼睛,但是阿清却分明感觉到这个人非但不是瞎子,而且还拥有一双能洞彻世间万事万物的眼睛。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听出我竹竿点击地面时的节奏——摩斯密码你虽然不懂,但是你对其却有着天然的领悟力。”瞎子不紧不慢地说道。
“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你和我的老板究竟是什么关系?”阿清依然没有丧失心中的警惕性。
“因为平安古城商会会长金大川被刺,日本人很是恼怒,他们在平安城以及附近几个城市都派驻了要员,督促当地警局大力展开搜捕,我们的很多下线都遭到了破坏,锄奸行动愈发困难,我们需要新鲜的血液。”瞎子低声说道:“我跟你说了这些,你应该明白我想干什么,我和你的刘老板是什么关系了。”
阿清心底那隐隐的波澜被激起了,刹那,便似乎有千军万马在他胸中奔腾,他不知道从此后自己会跟以前有什么不同,但是他却隐约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不再是为一个人,两个人了,而是……“为国为民”了吧?!
“可是,我凭什么要相信你?”阿清还是忍不住质问眼前的这个瞎子。
瞎子的“目光”透过镜片望着门外渐深的夜色,许久,他才语气悠长地说道:“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
这时,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从糖果店门前走过,他们每天都是不定时地出现在平安城的街面上,耀武扬威地进行巡查和搜捕,更彷佛在宣召他们身后的帝国才是平安城真正的主人——他们看了看糖果店,只是看到一个瞎子站在柜台前向店里伙计买糖果,便悻悻地走开了。
“只是‘自治’便已经这般模样,若是‘占领’又该如何?”瞎子微微叹道。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阿清盯着远去的日本宪兵的背影,目光炯炯地对瞎子说道。
平安城之所以叫做平安城,是因为城外有条河叫做“平安河”,传说历史上的某个朝代,中原皇帝为了确保北方边陲稳定,将一位美丽的公主嫁给了统辖北方地区的一位少数民族首领,那公主被父王远嫁心中本来还有几分幽怨,但是在见到北方辽阔天地之后竟然心生爱慕,决意扎根于此,守卫一方和平——公主此番举动,感动了天上的一位神女,她采来七色云彩,在地上为公主幻化出一条蜿蜒清澈的河流,让公主可以在此涤去一路风尘,更可以饮到甘甜的河水,而这条河遂被命名为“平安河”,象征着胡汉和平。
传说毕竟是传说,实际上,平安河不过是一条水流湍急、浑浊污秽的臭河罢了,再加上岸边丛生的杂草和出没于草中的虫蛇,更是让人不愿接近。可是,这天夜里子时,阿清却一个人悄悄地出了城,来到了平安河东的河滩上。
月光惨淡,将河水照的有几分森然,更将河滩上的恐怖场景一览无遗地勾勒出来:约有十多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河滩上,男女老幼,形态各异,其中有些尸体的脚上被系了绳子,另一头拴在木桩上——这样的是被“捞尸人”从河里捞上来后等着其家人来认领的淹死鬼,据说这样拴上是为了不让死者的灵魂飘走,若过了一段时间依然没有人来认领的,就会被“捞尸人”再次扔进河里喂鱼虾。除此之外,也有的是被城里警局处死后抛尸于此的犯人,而这样的犯人大都身份不明,尸体没人来认领,所以最后要么是被“捞尸人”顺带也抛进了河里,要么是被流窜的野狗吃掉。因为天气热,尸体被放在这里不出三天便开始腐烂,所以这些尸体大都面目全非,身体肿胀,难以辨认。
阿清胆子再大,深夜到了这样的鬼地方也难免心惊胆战,脚底发软,他用提前备好的一条毛巾掩住口鼻,勉强挡住了腐尸的恶臭,可即使这样他还是忍不住干呕了几下。他一边口中默念着阿弥陀佛,神鬼莫怪,一边蹑手蹑脚地走进那些尸体,去寻找什么。
男人和小孩子的尸体都不用翻看了,阿清要找的是一具“二十岁出头,身材苗条”的女人尸体,好在,女人的尸体没有几具,当阿清走到河滩最里面的时候,便一眼瞥见了他要找的“目标”——那是一具腐烂程度很轻的尸体,月色下,那女子彷佛睡着了一般安详,白皙的脸庞上似乎还有着恬静的笑,身上是一件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旗袍,虽然裸露在外的胳膊、大腿和手脚上满是伤痕,但是因为受到了一些河水冲洗的缘故,却也不见斑驳的血迹。
如果她还活着,定是一位美丽的姐姐吧,阿清不知怎地竟然想起英儿来,但愿英儿姐姐永远不要参与那些危险的事情,永远平安而漂亮地活着……想到这里,阿清的恐惧感顿时减少了许多,他走到女尸旁,蹲下身,按照之前的指示,用手轻轻撬开了死者的牙关——只见无数肥白的蛆虫在女尸的嘴巴里蠕动、翻滚着,几乎塞满了整个口腔……阿清扯下蒙着的毛巾忍不住呕吐起来,他先是扼住自己的喉咙,避免呕吐的声音过大,可是又突然想到自己的手刚刚还在撬死者的牙关,便吐得更厉害了,于是他索性垂着两只手蹲在一边吐了个够。
可是任务还得继续,吐得几乎到虚脱的阿清决定速战速决,离开这个肮脏之地,他苍白着脸、屏住呼吸,再次用手撬开了女尸的牙关,然后用随身携带的镊子将女尸口腔内的蛆虫一条条夹出,接着将食指伸进女尸的口中去摸她的牙齿——女尸口中的粘液再次让阿清恶心起来,可他还是强迫自己仔细地摸过女尸口中的每一颗牙齿……终于在靠近舌根的一颗牙齿上摸到了一条栓得紧紧的丝线,他轻轻地将丝线一点点拽出——丝线其实是那种极细的鱼线,特别结实,在拽出约二十左右厘米后,一个小小的塑料包出现在阿清眼前。
阿清眼底禁不住一热,这个小小的塑料包约莫桃核大小,里面应该是他们要的所谓机密文件吧,只是为了确保不落入敌手,这位姐姐当初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将文件放在塑料里才能保证文件不被破坏,细线不能太短,防止一不小心会吐上来,但也不能太长,若是吞到了胃里,难不保敌人会剖开她的肚子寻找……
阿清放好塑料小包,站起身,默默地望着地上的女尸,眼含热泪,他想去找个地方把这个姐姐埋掉,让她入土为安,可是,远远地,他听见了几声咳嗽——那是平安河边“捞尸人”来夜间“巡视”了,这些人以捞尸为生,每每有人从这里认走尸体都要给他们些钱财,但前提是他们要将尸体尽量保存完整。
虽然行动前阿清便已是一身乞丐打扮,即使被人看见也不过以为是小乞丐想偷摸在死人身上寻点“好处“,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及此,阿清一猫腰,迅速没入草丛,就像来的时候一样,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河滩。
事后,当阿清把塑料小包交给他的瞎子“上级”时,他忍不住说了一句:“我们应该把那个女人好好安葬的。”
瞎子微微笑了,说道:“你要记住,我们这是无形的战场,从来都是死无葬身之地——而且,当我们的同志被敌人折磨残害时,为了确保组织的安全,我们任何人都不能在敌人面前流一滴泪。”
不流泪,有多难,阿清很快就体验到了。
那天,在他给一家客户送完糖果归来的路上,他便听到糖果店方向传来了爆炸声,阿清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儿,等到第二声爆炸响起时,他几乎是狂奔着冲向糖果店的方向——可是,阿清被一个人迎面拦截住了,这个人身材高大,穿着长衫,头戴礼帽,几乎跟瞎子一样的打扮,然而却不是瞎子。
“让我回去!”阿清挣扎道,声音里带着哭腔,因为他知道糖果店里还有英儿。
那个人招来一辆停在路边的黄包车,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将阿清塞了进去,自己也挤上去,跟车夫说了一个地方,并且在车夫跑起来后,才压低声音说:“糖果店的情报工作暴露了,日本人没找到刘继承,便炸了糖果店,好在,他们还没怀疑到你,否则你又怎能逃掉?”
“英儿姐姐呢?”阿清拼命咬住嘴唇,忍住眼中的泪水,问道。
“我也不清楚……但是‘瞎子’让我转告你,要等组织联络你,千万不能感情用事!”来人神情严峻地说道。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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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