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马帮汉子前传(小说)
这一天走了很久,已近傍晚,除了山还是山,远近看不见一个村子,所带的干粮早已吃完了。小花家所在的三家村,本来是在不远处的,因掩映在丛林中,在山路上他根本看不到有村子。
肚子里咕咕叫唤。
他来到山涧中的一条小溪边,蹲下身子,捧着溪水洗着汗淋淋的小脸,接着喝下几大口凉水,肚子叫得更厉害了,仿佛肚皮已经贴到后脊背。
他抬眼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野山果之类可以充饥的东西。
小溪边陡峭的悬崖上,一棵弯腰驼背的老橄榄树,叶子已经泛黄,缀满了黄橙橙的果实。
他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咽下几口口水,仿佛尝到了橄榄酸甜回味的滋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石荣心里边想着,边抛下破褡裢,沿着溪边的石崖,攀着灌木,一点点爬到很高的石崖上,打算去摘橄榄充饥。
“哎呀……”费劲了剩余的力气,就在眼看要摘到橄榄的一瞬间,脚下一滑,他像一块石头,呼啦啦从灌木间滚下崖底。
“孩子,孩子!你终于醒了。”仿佛是在梦中,母亲亲切地呼唤,石荣努力睁开厚重的眼皮,模糊之间,看到一个俊俏女人的脸,旁边,还有一个俏生生的小女孩。
“哥哥,你睡了好些天了。”小女孩看到石荣醒了,兴高采烈地说,“是我发现你摔倒在溪边的,就赶紧回来叫人,你是不知道,你摔得很重,是我娘请老草医(当地用山里未加工的野生植物和动物做药,医治人的医生叫草医)来给你接骨疗伤的。”
小花的娘说:“是呀,是呀,孩子,你命真大,花儿发觉你的时候,已经人事不省,叫家人帮你抬回来的,我把村子里最好的草医请来看,说,你还活着,但多处骨折,接好骨头后,你已经昏睡了八天了。”
“你是哪个村子的,是谁家的孩子?”花的母亲接着问。
慢慢睁开眼睛的石荣,两眼泪水不断滚下,这时候,他才知道是这小女孩一家人救了自己的命。于是,他努力挤出两个字:“谢谢!”
“娘呀,哥哥才醒,你让他吃点东西再说不行吗?”小花扯着娘的衣袖,撒娇地说。
【5】
马铃叮当,由远及近。
正午时分,阳光透过院子前那棵硕大的榕树枝桠,斑斑点点地洒到院子里。才刚还在院子一角懒洋洋睡觉的大黄狗,听到马铃声,警惕地立起半个身子,汪汪地叫了几声。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崽在院子篱笆边觅食,听到狗叫声,就“咯咯咯”地呼唤着它的孩子们,钻出用藤条编成的篱笆墙。
“荣儿,客人来了,赶快泡茶水!”老普掌柜跑到院子前,单手遮额,看到村口的石拱桥前后,一队大马帮逶迤而来,就大声对着屋里喊。
“嗯那……”石荣边答应着,边忙颠颠地从院子左边的厨房里出来,脸上和衣服袖子上沾满了烧火塘的火灰,来不及擦拭,就忙去打开院子后面的马厩门,添好上等的用玉米舂碎拌着草料的马料,又麻利地回来,把院子的几张木桌子擦拭干净,摆上茶碗和瓜子之类的小吃。
“大黄乖,不准叫,不准咬人!”小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树荫下抚摸着大黄狗的头说,叮嘱它不要咬马帮的叔叔哥哥。
厨房内,锅碗瓢盆响起,诱人的羊肉香味,飘到了马锅头的鼻子里。
“哦——嚯——哦!……”走在头马身边,身着山里的民族服饰,敞胸露怀,骑着大骡子的大马锅头,打了一声长长的哦嚯。马帮走到普家大马店门前,放缓了脚步,大马锅头的口哨声,就是歇脚的信号。
马锅头裸露的胸膛上,刺着一匹腾起前蹄,仿佛在嘶鸣咆哮的大骡子。
这马帮是有很严的管理制度的,骡马多的主人一般不是当地的大财主,就是老板。有的老板骡马数量达几百匹,分成几十对。每对骡马都有头马,那是一匹经验丰富的老马,不仅知道驿道路线,还知道主人在什么地方歇脚,甚至还能知道天气情况,知道土匪来抢的时候带领骡马们跑到安全的地方。
老马识途,头马身上,驮的货物不多,那是因为头马大多年纪大了。唯一醒目的标志,是插着一杆写着老板豪门姓氏的杏黄旗。沿途的土匪总是抢马帮,但名号大的旗子,打死他们也不敢抢。
马帮里的总管,就叫大马锅头,每十二匹骡马称为“一把”,由一个小锅头带领,五把骡马有一个中锅头。锅头们的身份等级甚严,不仅仅是从他们的服饰上,还有身上的刺青标识上就可以看出来。
敞开胸襟,除了胳膊和小腿上以外,胸膛上还刺着一匹仰天长啸的骡马的,绝对是大锅头,中锅头和小锅头分别是刺在胳膊和小腿上。
从吃饭睡觉到赶路,等级高的,是优先的。小锅头和其他赶马人,绝对不允许骑马,大中锅头是可以骑马的,在马帮中,还允许他们拥有自己私人的一两匹骡马。
老普掌柜呼唤着石荣,引导着骡马,依次进入马厩,饥饿疲惫的骡马,有滋有味地吃料。
榕树下院子里一长溜木桌子上,摆上了冒着热气的新鲜羊肉、老腊肉、黄牛干巴,以及手抓花生米、煮青菜、竹笋煮鸡、萝卜酸菜等山里特色菜肴。
簪花斜插,粉黛轻施,妖冶的花她娘,满面春风,扭着圆圆的屁股,指挥着家人仆妇们盛饭倒酒倒茶上菜。两个少女大花二花,也和马锅头们亲切地打着招呼。
家人们抬出几坛用土罐盛着,老普家传自酿的小锅酒。马帮弟兄们一行二十多人,甩开膀子,亮开嗓子,仰起脖子,吆五喝六,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老板娘,你家大花二花还没有婆家吧,嫁给我给要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汉子对前来劝酒的花她娘说,顺便在她圆圆的屁股上摸了一下。
“我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逼样,黑丧打脸,七老八十的,还想娶我家花。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花她娘推了汉子一把。
“那你把花她爹休了,嫁给我!说不准还能生个小子。”
“放你娘的狗屁,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不怕老娘把你夹死。”
一阵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
其实,这马帮的人都知道,这老普家是惹不起的,土匪都让他家三分,何况马帮的正经生意人。
堂屋正中,花他爹和爷爷等人,正陪着大锅头等几个马帮的管理人物吃喝。
“他娘的,这羊身上的东西,就是羊肝鲜嫩,羊脚鲜香,其余都是骡子的逼——摆设。”大锅头吃着新鲜的炒羊肝,啃着羊脚,粗野地说。黝黑的脸上笑容可掬,露出门牙上黄灿灿的一颗大金牙。
在当地,只有尊贵的客人,才可以吃到羊肝和羊脚羊头。
大金牙原来是没有金牙的,在一次上马驮子的时候,遇到一匹刚烈的骡子,扬起后脚,把他的门牙踢飞了,他到缅甸的时候,就花了30块花钱,镶了一颗大金牙。
那时候他还没有做到大锅头,久而久之,马帮道上,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名字,都叫他大金牙。他一点也不生气,相反还很自豪。
花她爹夹了一片羊肝,放到他的碗里,说:“谢谢您经常光临小店,好吃就多吃点,多吃点!”
“这小子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大金牙看了在一边勤快倒酒点烟的石荣,问身边的花她爹。
【6】
马帮来来去去,日子平平淡淡。
石荣在老普家做工,转眼八年过去。
这天,老普掌柜把花她爹叫来,说:“儿子,花她们姐妹也逐渐长大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婆娘也生不了儿子。我看石荣这小子不错,几年来,你也看出来了,他和小花明里暗里,叫你婆娘有机会问问他,愿不愿意到我家上门(倒插门),或者做我家的干儿子。”
花她爹历来听从父亲的话,看着已经年过花甲,头发花白的老父亲,一直还没有当上老祖爷,虽然平常的日子过得很充实,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每念及没有儿子,总是感觉很自卑,也很无奈。
听到父亲这样提议,他连忙说:“爹说的是,这小子人长得好,勤脚快手,确实不错,我这就安排花她娘问问。”
小花彼时已经长成如花似玉的美少女了,石荣也已经长成一个英俊的少年,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初恋,但他和小花的感情日渐深厚。
“婶,谢谢您们一家几年来对我的照顾。说句老实话,小花就像我的亲妹妹,我真的很喜欢她,但我一无所有,担心对不起小花。”石荣少年老成,在花她娘和他说后,回答说,“何况我家娘和弟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我还要去橄榄坝找我家三娘呢。”
花她娘说:“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人,也知道你喜欢小花。这样吧,这件事你也不必忙着答复,等马帮来,你随他们一同回老家去,看看你娘和弟弟,问问他们的意见。我们的意思,你还有一个弟弟,和你娘在呢,你做我家儿子,以后你娘他们的生活,我们会照顾的。”
当地风俗,没有男孩子的人家,是可以找一个干儿子的。
“至于去找你家三娘,还不是为了生活,等这里安定下来,再去找这门亲。何况我家这里马帮来来去去,等问一下从橄榄坝来的,知不知道你三娘再说。”花她娘继续说。
“谢谢婶!那我先回家去和我娘说说看。”石荣边说边扑嗵跪下,眼中含泪声音含泣地说。
花她娘赞道:“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不几日,大金牙的马帮再次来到山村歇脚。
“我看你小子不错,跟我们马帮走坝子闯中原见世面去吧。”大金牙看到了石荣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几年前来马店,也听到花她爹详细地讲述了他的情况和遭遇,早就心生同情,就想把石荣带入马帮,奈何那时候他还小。这次来到,酒足饭饱之后,对石荣说。
这赶马人,平时满口粗话,大大咧咧,但他们大多出身贫寒,良心极好。
石荣本来就想念母亲和弟弟,其他过路来大马店吃饭歇脚的马帮,不经过他的家乡。这大金牙的马帮是从普洱出巴蜀到中原的,驮着茶叶和山里的土货,到巴蜀中原换取衣服和锅碗瓢盆之类滇南的山里没有的生活用品。
这一条茶马古道正好经过石荣的家乡。
“谢谢大锅头!我跟你去,跟你去!”想不到一拍即合。当夜,和老普掌柜一家人说了之后,就决定了。
是夜,月色朦胧,村头小箐边的水磨房旁边,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相拥在一起。
“哥哥,你要回来呢嘎,我等你!”小花把头倚在石荣胸前,搂着他的腰,边轻轻抽泣边反复说。
石荣眼里也噙满了泪水,说:“小花,你放心,哥哥到什么地方也忘记不了你。说句老实话,要不是你,我尸骨早已变成蚂蚁堆了。”
小花赶紧用手蒙着他的嘴,撒娇地说:“不准你这样说!”
“好好好,不说不说。”
更深露重,水磨房不知疲惫地吱吱呀呀,他们身边不知名的小虫子,此起彼伏地在鸣叫。
【7】
“小二呀,你哥可能早就死在路上了。”一天,胡氏对石荣的兄弟石生说,“我天天到村口望,就不见他的人影,这忤逆种,死活也该带个信回来。”
小二说:“娘呀,你不要老是念叨、咒哥好不好。哥从小就聪明,是不会死的,何况这路途遥远,他人生地不熟的,找谁带信回来。”
石荣走后,母子两人起早贪黑,相依为命。最近几年,小二也逐渐长大了,像当年的石荣一样,上山砍柴,下地干活,为人家打短工,娘俩的日子马马虎虎过得去。
可怜了胡氏,天天颠着小脚,到村口望儿子,遇到从山外回来的人就问,见到我家荣儿不?来人都是摇摇头,一直没有石荣的一个准确音信。
“我怎么这样命苦呀。”她想,“嫁的没嫁着,养的没养着,不知道是哪辈子造的孽。”思儿心切,天天晚上做梦,石荣饿死在去橄榄坝的路上了。
胡思乱想中,就天天晚上自己一个人垂泪。
一天傍晚,一个全身脏兮兮的小女孩忙呼呼地跑来胡氏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嫫,大嫫,我爹昨天去镇上卖核桃,说在镇上看到一个小子,神气十足地跟着一对大马帮,好像是石荣哥哥,那大马锅头凶神恶煞,他不敢上去问,叫我赶紧来告诉你。”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胡氏正在厢房旁边,“咯咯咯”呼唤着归厩的鸡,一听到这小妮子的话,立马惊喜得不知所以,转身抓住小女孩的双臂,边摇晃边连声问。
小女孩边挣扎边说:“哎呀,你揪疼我了!是不是真的你去问我爹。”
彼时石荣兄弟小二打工还没有回来,胡氏忙不得关鸡,连忙说:“妞乖,赶紧随我去问你爹。”
妞子家在村子后面,这村子里的路,无数次牛蹬马踏,坑洼不平,不好走,胡氏拐着小脚,搀着小女孩,忙颠颠去她家。
“大嫂,在镇上是街子天(逢集市的日子),人多,那对马帮特大,我没看得太清楚,但看样子是荣儿的。这样吧,明天我陪小二去镇上再打听一下。”
胡氏说:“大兄弟,真的是谢谢你了,谢谢你了!等小二回来,我就和他说,明天你们起早去。到镇上的伙食费,我卖鞋帮还攒了一点点,就让小二带去,你千万帮我打听清楚了。唉……这该死的荣儿。”
当地人心地善良,一个村子的人,谁都知道胡氏的心事,何况这几年来,他们孤儿寡母,生活极不容易,大家都看在眼里。
“大嫂,你不用管,更不要让小二带什么钱,反正我还要去卖核桃,一事两就的,别太客气。我一定帮你打听清楚。”
占用你很长时间编辑和修改,谢谢!
故事主人公在现实生活中是有原型的。原来曾经写过一篇《马帮汉子》,感觉前面的故事和交代不够,才有了这前传。本来标题是《山外山》,现在的标题是付标题,为与原来一篇衔接,才改成前传。后续许会还有,等有时间再说。
文中很多方言,能够注明的地方已经注明了,未注明还有很多,云、贵、川的朋友们是能看懂的。
再次写过素馨精心编辑!
只有和谐的社会才会有安宁幸福的生活.
乱世,不仅仅造就了英雄,更多的,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劳苦百姓,他们平常的经历,总是抒写了不平凡的人生。
反过来再说作品,地域色彩极其浓郁,从语言来体现人物的性格,小花不喜欢上私塾这个细节让人读出作品的别出心裁。就这一笔,让人联想到她与石荣的结合合情合理。作品具有很大的留白空间,比如石荣娘与大锅头的爱情,比如石荣寻小姑的结局,这些更能体现出作品给人的思考空间。
近两万字的作品,我读得很过瘾,喜欢。问好故人。
每一篇文章的作者,都希望得到读者特别是相知文友的认可。
我知道你很忙,我知道朋友就在身边,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有了文字,有了文友,感觉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