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张国头的德克士圣代(小说)
一、国头家的二梅
日头才到头顶上,在南坡上刨茬头的二梅就决定收工回家了。婆婆病着,有两三天没好好吃饭了,她想回去套上小石磨,磨一点挑捡豆种剩下的黄豆,磨小豆腐给婆婆开开口味。娘家那里,她已经托人带过去口信,让妈过来看看婆婆,免得街坊邻居们挑理,说不定妈今天就过来了。
把刨下来的茬头装上小推车,拉着小车颠簸着跨过横垄往道上走,脚下一绊险些歪在那儿,就又像骂国头一样骂了句:“损犊子!挨枪子儿的!”
国头是她男人。自从头年夏天那次雨后陷在沙坑里差点淹死,二梅已经好久没骂他了。在这以前,她的火气一直很大,有好几回正干着活儿,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摔下手里的家伙坐下发愣,烧火做饭的时候也会没来由地突然喝骂家里的鸡:“穷叫唤个啥!他发骚你也骚,你跟他也没两样!”有时洗着衣裳会把盆子里的水泼给狗:“杂种的!滚远远的,这不是你家!”冷丁听着,跟别人家女人骂鸡打狗的声气没啥两样,转过头一想,都是骂他那个出门承包活计、据传言在外边有了外心的男人。
四野里静悄悄的,风刮着枯草叶子的飒飒声听得清清楚楚,成片的地里已经有人家耕过了,陈旧的褐色中有几块新鲜的土皮,像是缝上去的补丁。
东河桥旁边的那片淤泥坑子她至今也不敢正眼看,斜着眼瞟了一下,就拉着小车加快脚步过桥了。那是去年的夏天,苞米扬花的时节,有天下了一夜的雨,转天后晌她给岭坡地的苞米描上了尿素,弄得满身是泥,傍天黑回来时就想到河边上涮涮。这河边她每天下地都要来来去去,前一天还蹲在石头上洗过泥手。一夜的大雨河变宽了,冲下来的泥沙在桥墩旁边淤成一块倾斜的平地,她不知道厉害,顺着堤坡就下去了,没想到平展的泥面扯开了,底下像是溜滑的稀粥,载着她向下滑去。这时她还没意识到危险,只是习惯性地骂了句:“挨千刀的!我二梅死了男人了嘛,弄成这般泥猴相!”
很快她就觉出不对劲了,脚上重的要命,像拴上了大石往下坠,等她觉出像踩在雪上一样时,左腿肚子以下已经陷进去了,她吓了一跳,急忙提脚,谁知另外一只脚一使劲,竟陷落到膝盖,她挣扎着,想要摆脱,哪想到越是动弹越是陷得深,两条腿都埋到大腿根了,而且还在继续往下沉,眼看就埋过了屁股蛋,脚下没有底,膝盖像是没有了关节,直直的往下陷,她慌了,突然想到快要死了,快要沉没在这片淤泥里了,死亡的恐怖吓坏了她,“救命啊!快救命啊!……”她发出困兽一样的叫喊,舌根、喉咙里涌出夹着血腥气的甜味,恐怖得直打哆嗦,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地里描肥的人多,有人听见了往这边跑来,隔壁老阳叔边跑边喊:“别动!快趴下!”她张开双臂,趴了下来,说是趴着,其实只是颜面和双臂弯向了稀泥,大半个身子还是垂直地插在泥里。下沉的速度变慢了,还是缓慢地往下沉,已经埋过腰了。老阳叔伸给她一根锄杠,她按照吩咐,两手死死地抓着这根救命的木把,人们七手八脚卸下她小推车上的车排子铺在淤泥上,有人趴在上面,车排子被推着滑向她,她惊恐地看着,委屈、羞耻、体面都顾不得了,就连那人趴在跟前在泥里摸索到她胸前,把绳子拴在她胳肢窝下、拽着她肩膀众人合力把她拽出来,她都没反感过一下。
这次险些死在烂泥坑的遭遇改变了二梅,她几乎把骂国头忘记了,男人指靠不上了,那就指靠自己,咋也得硬硬气气地活下去不是?光骂他顶个屁事。
离着老远,她看见家门口的条石上左边坐着村长,右边坐着会计,哼哈二将般的正在等她。村长说:“二梅呀,提留款你预备好了吧?咱上家取来啦。”
二梅招呼着二人,边推进来小车边说:“这事我想着呢,我地里的活计眼瞅就干完了,完了我就绞苞米,卖了钱就给你们送过去。”
会计说:“这没钱的拖着,有钱的也拖着,你家国头可是挣了大钱的。”
二梅说:“你明明知道国头跟这家没啥相干了,还说屁话!你找他要去吧!……你就是想去,我还不让呢,咱家的地是我种着,税呀费呀你还是找我要吧!”
村长说:“二梅你别着急,一到征缴的时候,就显得我们没人情了,上头催着底下卡着,没法子,谁叫咱当干部呢?你看看,家里别的就拆腾不出钱了?就等着卖苞米?”
屋里老太太说话了:“这还有个该死的老太太,你拿去卖钱吧!咳——咳咳——”
二梅在婆婆屋里脚地上架起石磨,拐动磨把磨着小豆腐。婆婆说:“歇歇吧,这一春八夏的,活活累死我二梅了。”
二梅说:“累啥呀,看我大手大脚的,就是个干活的命,整天清闲着,我就该闲出病啦。”
正说着,有人在院里喊:“亲家,你在哪屋呢?”二梅抬眼一看,是妈来了,就迎了出去。两亲家见面,自是一番亲热,尽管天气不冷,二梅的婆婆还是一定让客人上炕暖着。她说:“亲家,我老早就想看你去,跟你说说话,可自打年前我就病病歪歪的,一直不精神。我天天盼着你能过来呢。”
二梅妈说:“亲家,我早就该过来看看你,可你看,一天到晚在屋里穷忙活,咱庄稼院的老太太都有忙不到头的活儿。你别着急,眼瞅天不冷了,天一暖和咳嗽喘的人就都好了,等你好了,咱好好唠唠嗑,咱姐俩本来就能唠到一堆去。”
“亲家呀,我是既盼你又怕见你,咱二梅在屋里苦着累着,我都没让她有个好心气,她心里不整齐,我也没法子劝解,又帮不上她,我没养下个好儿子……”
“亲家说的我听不明白,上回二梅家去,也说得含含糊糊的,没听出个子午卯酉来,国头到底是咋的了?”
“唉,实底儿我也说不好,可你听听,人们凑到一堆区区咕咕的都像说他呢。问来家取工具的人,人家光是笑,也不跟咱说个实底儿,你想能有好事吗?钱倒是捎回来了,捎钱的人支支吾吾的,咱也没脸往下细问了。”
“亲家,别老想着这宗事了,你使劲想,也不顶啥,还是养病要紧。”说完不等老太太接话口,就转移了话题。“二梅,屋里日子紧巴?我咋看着,才刚村干部打这儿出去?是要农业税吧?”
“是,房上苞米还没卖,卖了钱就给他们送去。”
婆婆说:“你也是真拧,国头捎回来的钱都在柜里呢,咱就花呗,不花白不花。”
二梅说:“娘啊,在我心里,国头他死了,我没有男人了,我就是要让人看看,没有了男人我照样能把日子过好。”她低头拐着磨把,又说:“娘,我这样说话你别生气,我没有气你的想头。你寡妇失业的拉扯大国头不容易,就是你孙子,我也只是生养他一回,吃了我点奶,还不都是你整天拉扯着,我才能下地干活儿,咱家日子才过到这个样子。我跟国头的事是我俩的事,我记恨他不能记恨娘,娘说的话我都听着呢,我不想拗着娘。”
半后晌的时候二梅妈走在回去的道上了。虽然是早有疑惑,可是背地里猜疑是一回事,由亲家老太太亲口说出来又是一回事,这宗事她想不出个头尾,更别说能有个什么准主意。看二梅的意思,横劲大着呢,愣是要硬硬气气地休了男人,自个儿挑门立户过日子,闺女这样干是不是好,她想不清楚。是不是应该把二梅带回家去、跟他国头离婚?她同样是拿不准主意,这要听老头子的。
但是,毕竟是有一口恶气窝在心里,她从闺女家回来的路上脚步漂浮得厉害,心口憋得慌,竟憋出一头汗来。破天荒第一回,她一点力气都没有,短短的三里地都走不动了,要坐在道旁歇一歇。
久不出院门,这条道有些生疏了,记得两旁的地垄中间,是这条官道,一头通庙庄,一头通李庄,这条道原本宽宽绰绰的,对头两挂马车也错得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旁的种地人一点一点加长了自己的地垄,将道路欺负得弯弯曲曲,只剩下能推过小推车的一窄条。她一边看着,一边感叹:唉,人心瞎了,瞎了,……叹着,心酸的只想流泪。
二、崔家岭北街的日子
京沈高速公路出了京城一路往东,在秦城市北郊与环城公路交叉。那是一段随地势逐步爬高的路段,爬到最高处有一段平台,在那儿,可以望见秦城市区的轮廓和城市南边的大海。再往前道路开始倾斜下去,绕过秦城城区继续往东而去。
平台上,环城公路的路南,坐落着一个村子,这就是崔家岭了。崔家岭原本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村民多少年来一直以种菜为生,是供应这个城市的菜园子。眼下的秦城已经不是原来的滨海小城,城市的版图大了几倍,近郊崔家岭的土地全部都被扩张着的城市吞没了,人们无地可种都改寻其它门路。现在的崔家岭早已脱离了乡村的模样,街上饭馆商店发廊一样不缺,变得跟城市无异,本地人要不就是小老板,要不就是靠出租房子、铺子吃房租过活。那些见缝插针搭盖起来的房子,改变了原来村子的格局,并不断向环城公路边上延伸。公路旁,有政府建的一溜公车候车棚,这里是三条公交线路的起始点,最远的一条可以把乘客带到二十五公里以外的山海关古城。交通便利,租金比起市区要便宜好多,这是崔家岭吸引外来人口的主要原因。
在崔家岭的北街,国头租到了两间常年不见阳光的东偏房,房子朝东的一面临街,墙上没留窗子,院子里朝西的一面开有门窗,却被一个两间屋大的铁皮棚子挡了个严严实实。棚子的墙,底半截是红砖垒的,上半截在木头柱子外边包着一层一摸掉渣的铁皮,锈得都黑透了,棚顶上压着石棉瓦。他就是看中了这个铁棚子才租下这处房子的。东厢屋里搭起一溜大通铺睡人,铁皮棚能存放些水泥、细木工板、扣板、板条、胶水等杂物。国头干的是房屋内装修的活计。铁棚进门处的角落里垒了灶,用来做饭烧水。
这天国头一宿也没睡好。还没出五月,谁家的一只不知时节的猫早早就发骚了,昨晚在房顶上叫了一宿。开始是在东边哪家的房顶叫的,叫得委委屈屈且理直气壮,像是小孩子在哭,他还没想到是猫叫春,直到有人朝它扔破鞋和酒瓶子,朝它喝骂:“该死的猫!去死吧!”他才知道是猫在叫。那只猫跑到铁棚顶上来了,叫得一声长一声短的,他被那叫声挠得心烦意乱,不禁想起二丽情热时候发出的叫声来。他把头扎进枕头底下,背对着窗户,那叫声还是不依不饶地紧追着他,就像二丽那双灼热的手在他背上不停地挠。直到后半夜他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起来时,长礼二叔已经烧开了一锅小米粥,热腾腾的蒸气填充在铁棚和厢屋之间狭窄的过道里,满是新鲜粮食的香气。大民买馒头回来了,放下馒头的时候看见他二叔已切好咸菜疙瘩,切得是楞不楞方不方的块,放进个大碗里,正拧开香油瓶子盖小心翼翼地往上倒香油,倒完了,用指头抹抹瓶口,油指头又搁进嘴里唆了唆。大民说:“叔啊,你也切小点,你切的这个都夹不起来!”
长礼说:“就是这玩意!夹不动,俩人抬着吃!”
大民跟他叔说话的时候国头在一旁看着,发现这小子来这儿三个多月模样大变了,变得有些认不出来,他呲在外面的两颗板牙好像呲得没有原先厉害,乱糟糟的头发也平顺了许多。仔细看看,国头笑了,原来是他说完一句话,停顿的时候赶紧把两片嘴唇抿在一起,那两颗板牙就藏起来,不老在外边露着了,所以看着不是那么显眼。
吃着饭,国头说:“长礼二叔,满囤大哥,你们一人把好一处,活儿还得抓紧了,争取往前赶,可千万不敢误了工期,咱要是误了期就是不占理,人家就得抓咱的短处,工钱更不好要了。”
满囤问他:“先头南苑小区那家姓王的,工钱还没要上来吧?看那人就别扭,长了个猪模样,走道像鸭子,一看就知道不地道。”
国头说:“人家给了。咱干的是活计挣的是钱,你管他是猪还是鸭子。”
吃完饭的几个人就拾掇起干活的工具来,把刨子无齿锯往帆布兜子里装,长礼想起了什么,跟国头说:“我那儿得要块硬实点的板子,后晌你就得送过去,该做厅里的格架了,我思谋着,那上面一准儿搁电视机,咱的板子软了点怕搁不住压。”国头答应着,五个人锁门往外走。
一出门的国头习惯性地抬眼往北边山峦叠嶂的地方望望,脑海里就叠换出一些人的影像。山间像是起着雾,灰蒙蒙的。收回眼来顺着倾斜的街道望过去,眼前的街巷里像水涨满河床似的满是急匆匆赶路的人,也有自行车、摩托车在人空里挤过去,也有像他们一样去搭公车的,崔家岭的房客们像蚂蚁一样出巢,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由北街往南走不多远,巷口上有个挂着“大海汤馆”招牌的小吃店,砖灰剥落的墙曾经刷过白,眼下又恢复了惨淡的灰色,两间老旧的屋子里除了锅灶、柜台外,还摆了三张桌子,早晨卖羊汤烧饼,白天供应馄饨、包子,有些自制的小拌菜下酒,客人多是来城里做工的下苦人,是一家虽经改造也并无多大起色的灰扑扑的小店铺,这就是与国头相好的二丽的小店。
小店里大概是没有客人,老板娘二丽正站在门口看街上蠕动着的人流,看见国头他们过来,二丽咧开嘴笑了,目光亲昵地迎向他。满囤他们几个假装没看见,木着脸走过去了,只有大民呲了一下大板牙。国头迟疑一下还是离开大伙儿,进汤馆屋里来。
因为从知道这篇小说未通过精品审核的那一刻起,就象不什么东西塞地我的胸口一样——我不敢点开小说看,也不忍点开来看,因为我无法再次面对如果作品确实好而未被加精的纠结与痛苦!
但,终于,我还是得看,因为不看,我就愧对相信我的作者,因为不看,我就无法写出复审理由上报复审。
之前,我就已经听北极说过,这篇小说“写得确实不错,是来自生活体验和用心观察的真实”!
看过说小说后,感慨很多,想说的也很多,心也又乱了起来,真的希望这种乱和纠结不再来!
就借用浩然的评论做为复审理由吧!
——谢谢七色槿,呈现这么好的小说!
——谢谢浩然,写出了这样好的复审理由!
感谢江山精品复审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