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大山里久了的人们，都会在面对天地山脉和河流的时候，确信来自民间的古老预言和神秘巫术。奶奶就是其中的一个精通巫术的老女人。早早就听爸爸说过，达拉在出生面世的一刹那间，奶奶无声无息地注视着这个襁褓里柔弱的女婴。及达拉年龄长大些，稍微懂得了人间的事情时，奶奶才让达拉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所以达拉在所有亲人里最害怕的人就是奶奶，她远远地看着奶奶，远远地和奶奶说话，从不主动上前亲近，让奶奶抱抱自己。
　　 村子里久了，生活久的老人们就没剩下几个了。可是能坚持着活下来的几个老人，至今都清晰地记得，他们记忆里的达拉，就是一个爱说爱笑的女孩，细长的身材，温顺的语气，还有清澈的眼瞳，纯净得像一枝磨砺出的碧玉花瓣，轻盈得如一枚洁白飘飞起来的羽毛，她更像骄傲的小公主，甜蜜地生活在爸爸坚硬的臂膀上。
　　 老人们都说，达拉长得太像年轻时代的奶奶，所以奶奶才会偏爱她。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在自己苍老的声音里，不时地抿着嘴唇咂吧着舌头，似乎在回味着那些曾经美好无限向往的昔日故事。达拉早就知道，奶奶年轻的时候不仅美貌无比，受到男人的宠爱；而且还曾经在意外中成为村子的大萨满，是第一个能和天上的神灵有特殊交情的人。这样的能人神人当久了，往往也就成了一位能看透人间世事的神人。那时，风情万种的奶奶，虽然生活困难，食物短缺，可是，人却非常精神灵隽；一头零乱却乌黑的长发，温顺地垂落在一对丰满跳跃的乳房上。达拉曾幻想着奶奶，姣好少女，迎面微风，飘飘长发，凛然而立的样子极富韵味。特像一位妩媚却不失威武一身神秘的美丽女侠，难怪许多年轻的男人都喜欢她。
　　 奶奶的魅力之处是她做法术迎神、送神的时刻。黑夜降临了，淡淡燃烧的松枝烟幕袅袅升起，月光之下，冰肌玉骨的一身寒气，仿佛她就是来自月宫的女主人。让饥渴的男人只可远看，难以近身。所以，附近的很多男人们都和达拉一样，敬畏她，也害怕她。因为就在奶奶神智迷乱、激情疯狂之际，奶奶乘着松枝燃起的阵阵烟雾，上达天廷，与神相交。时间久了，与人交往时，常会剖析你的所思所想，毫不留情地剥落你行动、文字和语言的伪装。她的目光直射接透骨，耀眼波动，锋利无比，像锥子，像刀刃，直刺得人无地自容。
　　 爸爸很早就无意间说过达拉的命运，这种重大事情肯定是奶奶看过达拉后，一遍遍掐指算过的结果。爸爸说过，我的达拉是生给大汗，为王预备的女人。以前和将来不是，只有现在才是我的女儿。说完后，他就刻意地长抚着女儿的黑发，定睛凝看达拉然后叹息不语。
　　 爸爸永远都是达拉最愿意面对的倾诉对象。达拉清楚，村里人所以都敬她，惯她，表现得语气平静，态度和蔼，就是因为她的命运与众不同，因为她只是王的女人；爸爸从小对她疼爱有加，绝不许任何人伤害和欺骗女儿，因为他极其珍惜达拉给他当女儿的有限时间。
　　 所以，很久以来，从懂事记事的时候起，达拉自己总是被奶奶的预言锁定了生活，也被曾经有过的大汗之梦笼罩着，在变与静、梦与实、人与神之间，须臾不离地纠葛不清，渐渐地分裂出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达拉。她们俩人在梦里梦外身里身外来回更替、不停地交换着异类的角色。忽而坐在她生活的村子里，忽而又走在一个荒芜已久的宫殿里。
　　 达拉觉得，自己始终就没有来过现代的社会，她一直生活在过去了很久的时光里，她注定要遇到了一个草原上的可汗。那是一个雄性四溢的男人，她会被他浑身汗味、烟味、黝黑皮肤和粗犷的味道包围，还有一身令她痴迷的雄性气味。当然，她渴望看到他的腰间，悬着一把弯弯的月牙刀，刀锋深藏在厚厚的皮鞘里。这刀锋一定如锯齿一般锋利无比。她想。
　　 5
　　 哈斯木，你来了？
　　 达拉说话的声音虽然仍旧地缓慢甜美，却带着一丝久远的回荡，如域外吹来的微弱之风，激荡起了陈旧弥漫的厚厚尘土。她整个的人影全部包裹起来，被埋在了时光深深的废墟里。从悠长的梦境里，她死里逃生步履蹒跚地逃了回来，重新恢复了当代女人的心态。
　　 哈斯木，草原上的春天来了，接着就是夏天。达拉的声音细细的、低哑的，根本就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而是从一张饱满的胸膛里流出来的。
　　 嗯，达拉，我来了。静寂而又冗长的下午，沉沉的太阳直垂在头顶，哈斯木来了。
　　 喔，达拉，你和春天一起来了。你太完美了，你是一个有梦的女人，即使是在白天，你仍会做梦，这是上天赐给我的奇迹。哈斯木带着自语的口吻继续说道：我喜欢你，达拉，你有了梦，才会有了你自己！而我却没有找到，我在找，跟着你，寻在找我们共同的梦。
　　 阳光又一次从毡房的顶窗的不同角度直射进来，照射在男人的头发里。迷离的背影，光芒的发梢，目视着一个充满迷茫的晚霞。天窗下的铁皮外壳受恢复了铁青色，炉镗不再烘热喧闹，牛粪块堆起的炉火慢慢地熄灭了，哈斯木的声音如从石缝间里流出的细长溪水。
　　 毡房外的人群不情愿地还未散去，听起来好象又有了新的比赛节目。达拉和他仔细地聆听着毡房外传来的一切，风从门前走过的声音，牧羊狗发出的幸福呻吟，当然，他们也听到了一片南下的风，正从草叶尖低低掠过而落下的笑声。
　　 达拉的心中又一次像听到了温暖的命令，身体炽热和悸动起来。她的喉咙中开始出现哽咽，接着是抽搐，怎么了？连达拉自己都非常纳闷，因为很久没有这样感情波动了。梦，白天的梦，还是一起寻找的梦。年轻的她被年轻男人的话打动了，看来，年轻人之间才会有着一份同样灼热的感情。目光定定的哈斯木坐在对面，神情安详入梦，他肯定是被“巴克斯”法师施过了什么法术。因为，世界上最多的是物质男人，很少会有精神的男人愿意付出，尤其是出现在她周围的男人们，他们纷纷争取而来的感情表达都让她非常的失望，甚至绝望。失望既来自于内心的孤独，也来自于心灵里出现的茫然。她曾想过，没有谁会进入她的心扉，感受她噬咬撕碎的痛楚，更无人知晓她居然坐在白天的阳光下，演绎的一场遥远之梦。梦中的自己，古老的可汗，她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的男人，过一场充满古典味道的当代生活。
　　 达拉的血管膨胀了起来，她体内持续泛起了阵阵强大的热浪。她茫然，能从心中涌动着热浪的女人，才是成熟的女人，才有女人的湿润感，润湿让女人有了一片萌芽的田野。她觉得眼中的迷离如此真实，伸手可及。是呀，到了成熟和结婚年龄，无论是内心的诱惑，还是生理的需要，达拉喜欢了这位健康的男人，曾在梦里驰骋而过的男人，他是可汗！
　　 俩人拥有的冥想时光，一层层地熔进逍遥自由的思绪里。毡房外、草地上传来的声音又一次叠加着，一声高过一声地传播开来。沿着高山低空飞落的大堆云朵，又沿着草木和地表向毡房涌来，宁静的岁月又一次入她梦里。充足的阳光，流动的风声，带着恣意的流利，从瓦蓝色的空中飞流而下，淹没了草原、淹没了村庄，也淹没了生命的移动。
　　 嘀嗒，嘀嗒，毡房里愈发地安静了，一层一层的安静重新挡住了外来声音的侵入。
　　 达拉的心开始静了下来，她听得到哈斯木吧哒吧哒抿嘴的声音，听到了他一遍一遍搓手的响声，还有达拉自己从胸腔里发出的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这声音真大，吓了她一跳。
　　 年轻的手指尖慢慢地伸了过来，这是哈斯木的手。手背上长着薄薄的一层金色的茸毛，轻轻一抚痒痒的让人欲哭。他轻轻地拉住了达拉的手指、接着是手背、最后攥住了手掌。然后，俩人的十根合丝合缝相扣一起，用力地紧握着。达拉闭上了双眼，她的心跳更快了。
　　 是这个男人，是我的男人吗？达拉私下里曾经无数次地问过自己。这是一生要寻找答案吗？这个普通男人的突然闯入，完整改变了她想象中平静的生活。他让她甜蜜、恐慌，又让她惊骇、欢喜。这可是一个没有轿车、没有楼房，甚至还没有付出聘礼的男人。
　　 也许，他才是从梦里来的。她深深地醉入了梦，彻底地遗忘了自我。
　　 6
　　 遥远的阿尔泰山上，积攒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冰雪，在阳光的曝晒下终于融化了。
　　 别克什说，这是一个挺好的天气，因为，春天跟着来了。
　　 春天的气息来得不容置疑，容不得人们存有一丝的将息，就铺天盖地将它庞大而有力的足迹深深地印在了大地之上。村庄旁的山坡地上，积雪溶化后的地面渐次地裸露出来，一个漫长的冬天过后，土地和土地上即将露出的生命，将会畅快而得意地抖落掉一身时光的尘埃，把一副崭新的好心情显露了出来。除了山峰和残留在半山腰、山谷里和平原背阴地带的坚实雪块外，经过太阳的尽情照射，大面积的积雪早已悄声地、成片地融化了。万千条流淌的雪水不断地注入山间的河谷，河谷又汇聚进河流，顿时涨满了宽阔的河床。浑浊的水流汹涌向前势不可挡，夹杂着枯萎的草屑、折断的树枝和牲畜的粪便，声涛大作，滚滚而来。
　　 马合木提站在场地的中央，带着胜利者才有的优雅姿态，准确地说是新闻发言人的标准形象，向观众举起了修长有力的双臂。他的身旁是并肩站立的别克什，输者正用敬仰的目光注视着赢者。其实，这是一场早就约好的比赛，也是马合木提在春天到来的季节里，为年轻的朋友别克什举办的一场带有成为大人意味的仪式。今年，帅气的小伙子别克什即将年满18岁。马合木提其实就是想用这样独特的方式，把朋友的人生向村里的姑娘们正式地公开。
　　 即使再偏远之地的年轻人，也同样拥有着美好的青春岁月，只是这种岁月的仪式，似乎来得有些沧桑和逝去的有些过早，需要去更早一点地提前享受生命带来的快乐。青春的成长，爱情的启步，有时特别需要这种特别的方式，尤其是男孩子进入成年男人的那一时刻。
　　 坐在人群里阿斯哈尔，被身旁起伏的激动和情绪深深地感染了。他挥舞着拳头，抖动着手臂，伸长脖子，完整地进入了比赛的情境里。偶尔，他会从激动之中清醒过来，转过头去，将询问的目光，时而投向自己家的毡房，投向达拉姐姐坐着的家。他清晰地看见家里的烟囱上，正慢腾腾地冒着一股淡淡的干牛粪烧出的烟雾，绵绵的牛粪烟会在春风的拂动下，弱不禁风、摇来晃去；时而，他又将目光远远地投向远处的山路，山路仍旧细长，如一根散乱丢下的麻绳，在山间的崎岖小路上盘旋。有时，无人的山路，寂静又空旷，更似一根被丢弃很久无人问津的绳子。爸爸妈妈一起回的，下山的路程太远了，去一趟二天，回来要三天，光是路上就要走上好几天。阿斯哈尔心里悄悄地盘算，近二天他们就会返回了。山里是有一个小商店，可是价格特别贵，然而，最让人生气的是货物太少。所以，父母们要费很大力气，回山下商店里购置到一个夏天要用的面粉大米、食油、食盐和蔬菜，还有手电收音机用的电池、做饭的火柴、点灯的煤油和日用药品。当然，他和达拉都知道，这次回来还要用驮物的马背，把呆在山下早就喊烦的奶奶，那位曾经让人害怕的女巫婆一起带回山里。
　　 思绪被拉了回来，人群又一次欢呼起来。阿斯哈尔定睛一瞧，原来坐在一旁的男人们，包括附近牧场的男人、兵团连队的小伙子们，还有村里的大孩子们，纷纷站了起来，走向各自带来的马匹，他们要临时性的举行一次隆重的赛马比赛。也许，他们就在刚才的嘈杂里打过什么赌，或是就为了一场原因不甚明了的比赛，或者纯粹是为了搞一场大伙参与的娱乐。
　　 比赛很多时候，就是一种点燃，阿斯哈尔思忖着。男人们的勇敢和勇气的较量，男性血脉贲张的对峙，甚至是个人的荣誉感就是激情燃烧的点燃剂、导火索。跟着喊叫声站起了身子的阿斯哈尔，重新把自己的高涨的叫喊、喝彩声重新融入到众多男人高涨的情绪里。
　　 立即，天簌一般，夹杂着男女声的歌声，从乍绿的坡地背后优扬地传了过来。在不远处的朝阳处，蓬松泛绿的桦树下，一群男女坐在铺开的毡子上，吃着喝着说着唱着跳着。
　　 孕育着甜蜜爱情和幻境梦想的春天，又一次让贮藏良久的生命活跃了起来。
　　 阿斯哈尔的熔点到了，他被一种无形的火焰点燃了，“哇”地一声跳了起来。他赤裸着手臂，撒开双腿，奔向山野的最高处，全然不顾背后发出的惊讶叫声。面向大山、雪峰和空旷的前方，吼叫着唱了起来。带着奶气的稚嫩声，在大地之上引爆了怒吼的松涛。
　　 冬不拉的弹唱，马蹄的叩地声，混杂在人群爆发出来的欢呼里，阿尔泰草原回来了！
　　 7
　　 公路修得宽了起来，两边的树林变得越来越绿了。上下起伏不平的公路两边，方形、圆形和多边形的楼群开始多了起来，最多的是火柴盒那样的楼房。即使如此，分布在小河两旁的县城，还是在一天天的时光变化里，渐渐地有了一些小城市的模样了。走在沥青铺设的马路上，最大的变化还是城里的汽车多了起来，川流不息的汽车从身旁飞机一样的驶过。
　　 县城变化了很多，甚至有些陌生了。这是达拉在回到县城里的第一感觉。
　　 这是一座非常典型的坐落在阿尔泰群山间的小城市。曾经的牧业、农业、手工业都一一退后，工业时代推进了城市的发展。城市所有的角落，都在传播着建筑工地才会有的轰鸣声。达拉反复想想，把这座小城市比喻成一个很大建筑工地，很有道理。其实，生活在深山时原来她一点也不知道，全国所有的城市、包括省城和地区所在的市，都是一个个忙碌的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