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月正是山下和前山牧场的牧民向大山深处转场抓好膘情的重要季节。一年之中，从春天开始走到冬天，从春牧场迁到夏牧场，再到秋牧场、冬牧场。从走到回，一个轮回整整一年。行装简单的哈萨克人，带着简易的家俱和维持生命的食物，跟着为数不多的牲畜，喝着泉水溪流，吃着奶酪干馕，风里来雨里去，穿过尘土飞扬的泥泞小路，不停地奔向下一片更为丰盛的牧场，把生活和生命都放在不断的路途中。哈萨克人祖辈相传的生活习惯要改变了，多少年来，先辈们一代又一代走在这条同样的道路上，却没有走出一条富裕和欢乐的生活。达拉也无数次想过，她自己的小家，她和哈斯木的孩子，还有她们一家人的将来，包括那些仍旧走在游牧路上的亲戚们，都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了。
　　 不远的河岸边，远远瞧去，有一片用原松木和塑料薄膜搭建起来的临时土屋。屋子的地面被挖成一米多深的大坑，宽敞又潮湿的方形坑面上，搭上一层干燥的松木板，板上都是乱蓬蓬团成一堆的被褥。这是从青海甘肃那一片来阿尔泰山挖黄金开宝石的民工居住区。
　　 达拉放下手中的水壶，把餐布依次铺开，挥手招呼着转场一家人就餐。忽然间，一种异样的喜悦感涌上了心头。即使不回头，达拉也是心里一热，因为，他来了！
　　 扑嗵，扑嗵，一声紧跟着一声越来越近。达拉侧耳一听非常激动，他手牵着家里的黑马向她报喜来的。达拉知道，他的身后一定紧跟着一匹纯黑色的哈萨克种马。这种乌黑如煤炭般纯色的乘马，在牧区越来越很少能见到了。这匹上下通体黑色、有着柔软手感和光滑绸缎的马，用力地甩着辔头、大声喷着浓烈的鼻息，分享着主人的溢出眼神的喜欢，浑身显出通体顺畅的幸福。达拉很喜欢这匹雄性黑马，就像喜欢一声不吭站在一旁看她忙碌的男主人，马越来越近了，气味越来越浓，这些流淌的气息是年轻男人才有的汗水气味。
　　 散发出来的男人气味，包围了她，让她的心头上下不停抽动，泛滥着甜蜜的颤动。
　　 她知道，他家的转场队伍也进到了附近的牧场了。因为她，他主动地和邻居家的牧场调换了，被调换到了离她家很近的地方。据弟弟回来说，她们家和他家的两片牧场，相互接壤划界的地方，仅隔着一条被雪水冲刷而成的小溪流。在这条明亮如镜的小溪流旁，每到清晨和傍晚，她就一个人独坐在此，细细地梳洗长长的乌发，品味流飞中醇香的时光。
　　 黄昏的时候又来了，他会陪伴自己静坐小溪旁，静静聆听生命走过的脚步吗？
　　 14
　　 黑夜，放纵着隐身其中的花朵，任其悄无声息地开放在自己的深处。次递弥漫的浓香和清凉，带着酒酵缕缕芬芳，显现着一片馥郁的醉意。流动的空气沿着草原边沿的山坡，淡淡而来又淡淡而去，打发着一个个漫长却又冰凉的深夜。
　　 冬不拉的琴弦在男人的手指间夸张里弹响了，流淌出月光的抒情和爱情的果香。这是一曲充满着爱情的歌声，是用羊肠制成的琴弦丝上，汩汩不绝流淌出的一股清冽的泉涌，也是从哈斯木怦然心动的血管里，用宽阔的胸腔里发出的深情呼唤。
　　 阵阵松涛声从远山深处的幽谷传来，草附合着微风低低地歌吟着，附合着树林发出的轻轻合唱。还有低低飞翔的夜鸟，相互低飞结伴而来，与大地合为一处，齐刷刷发出了合奏的宏大旋律。羊群跟着远逝的时光淡然地睡去，它们发出了温暖的喘息。成片的昆虫因为爱情而躁动，爬行在稠密的草丛间，用细长的柔软触角寻觅着相爱和生殖的伴偶。
　　 达拉轻轻地倚靠在他的肩膀上，枕着一首如水的歌声，拥着长长的大衣安危入睡。
　　 他，哈斯木，曾是他，是步入我梦里的可汗？
　　 达拉的脑海里浮动着，重又漂流起曾经的梦境：身为王者的大汗缓缓而起，伸出温暖的大手，揭开了她盖着的红色头盖。那是一轮艳如朝阳面似玫瑰的面孔，是一汪清澈若水渴望燃烧的目光，宛如花蕊初绽的安静中，还有一颗嘭然而动、抖落一地水珠的芳心。
　　 她的王者出现了。他浑身上下披着一色绚丽的、通体透明的金色铠甲，从天际边一条宽阔的大路中向她走来。融金冶火的暮色，裂开的云层，一条条蔓延的炊烟，满脸童话浪漫地装饰着山谷中的村庄。腾空而起的蒸汽，不断地弥漫着。一层一层笼罩了葱郁的草地，笼罩了一群群咩咩归圈的牧羊，笼罩着守在圈子边等待与母亲激情相逢、亲密相拥的羔群上。
　　 在中国西北一角的边境线上，远离北京首都数千公里的地方，草丛般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用人间最平凡和普通的一天，终结着大山深处牧场之中，一份充满着完美和意味的时光。
　　 达拉仰望着金汁浇铸的空中，徐徐降落的王者就站在她身旁，这是岁月中宿命的大汗！
　　 王者，面带不疾不徐的神态，穿透了燃烧中的金黄色雾气。全身的披挂，深陷的目光，身穿古老世纪装束的王者，带着一双婴儿才有的纯蓝色目光，浑身雄壮地伫立于神秘的喀纳斯湖畔。王者圣灵般的笑容，赋予了她一身绚丽的色泽，牢靠地占据了达拉的心扉。
　　 哈斯木的歌声溪涧般游走着，宛若被月光荡起的层层波澜，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了达拉娇小的身躯。哈斯木看到了她重又游走的目光，看到了她目光里浮出的蒙蒙水雾。
　　 朦胧天地，原生万物。他双手捧吻着她的脸庞，她的眼睑，又试着吻了她的红唇，她的舌尖。一份无限清凉的吻合里，甜丝丝地，在雨季才会拥有的懒散里，她有了一股腾空的欲望，一份想做真实女人的力量。她知道，因为雨雪的包围，她生命中真正的王者近了。她的男人来了，她需要为之全部奉献身心的大汗来了！他和他从不同的地方走来，贴近了，在她和唤醒的身体里浑然一体，化成一身霞光、一袭朝阳。以主人公的身份，以王者的不容置疑和霸气，全部刺进了她的心灵，伸进她的身体，完成了主人公驾驭的畅快和主宰的自由。
　　 可汗，我的可汗！你终于出现了！你成就了我的生命！她扭动着身体，激情勃发，迸然而起。朦胧的月光照射着野性的郁金香，正弓袒胸膛、四肢展开，一瓣一瓣地向外绽放。
　　 妈妈，我醒了！女儿心中的冰块融化了。
　　 达拉被女人的敏感触动惊醒，她睁开了眼睛，四野月光如水，涂抹着婆娑起舞的柳枝，她听到了妈妈欢喜的声音。身穿长裙的妈妈走来了，她的背后是一轮四射的光芒，她要从太阳的宫殿里归来，紧裹的长发一根根散开，一路的阳光流淌着甜蜜清香的果味。
　　 蜷伏着的牧羊狗睡去了，它发出的吠声消失在黑夜的稠密里。沐浴在亲吻间的达拉，披散着一肩萨满式的长发，满怀幸福，轻叹一声。
　　 这是一个洁净的黑夜，可汗！你的女人来了！我将与梦里的可汗，共寝！
　　 2013年3月7日初稿，4月4日修改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