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嫁给可汗(征文小说)
搅拌机、推土机和挖掘机成群结队重叠地轰隆作响了几年之后,达拉奶奶家所在的这座小县城里,开天辟地终于通上了火车。轰鸣的火车穿过漫长荒凉的戈壁滩,热火朝天地开到了阿尔泰山下,这算是几千年来当地发生的头等大事了。县里的主要领导忙忙碌碌,他们要去陪着地区的、省里的铁路的大领导参观城市、陪着去剪彩的红地毯会场。据说,这天汉族人、哈萨克人、回族人,几乎全城的人们都看剪彩去了。县城所有的家户都关好了窗、锁好了门,那一天,趁火打劫的小偷忘记了自己的事,也挤进蜂涌的人群里盾火车开通。
为看到激动人心的时刻,达拉坐着车子住进了县城。就是为看上第一班的火车开进县城,她骑马下了山,尽管她有些不喜欢奶奶,可是,还是在奶奶的家里足足住了一周时间。
奶奶破例没有说她那些充满巫婆气味的话,这一点让达拉的心里很舒服。通车那一天,天气非常好,天空净洁得像被雪水洗过多遍,有些像达拉显得兴奋起来的好心情。
等了很久的时间,先是排队、小学生的锣鼓队,然后是领导的讲话和演出节目。终于到了激动人心的时刻:从不远处的地方“呜呜呜”传来一阵刺耳长鸣,人们屏气凝神,整个会场静悄悄,一辆崭新的火车颤动着大地轰隆隆地开来了!
达拉一眼望去,口干舌燥,浑身战栗,像被一种看不见的尖锐立即击中了心头。火车披着红色的绸缎,面带喜色雄壮有力,浑身上下干净利索,就像一位等待进入洞房的新郎倌。火车慢慢开进了粉刷簇新的车站,带着一片氤氲的热流,霎时贴在了她的身旁。达拉的身子不停地抖动起来,这火车、这红色、这温热的感受,就像梦里直来的男人,是达拉心里渴望已久愿意被他紧紧地拥入胸口的可汗。
自从知道男女的情事起,每当男人这个字眼出现或浮在脑海时,她就会不由得浑身一软,绵绵的,如水一般,立即瘫软下来,像被什么人抽去了支撑起来的骨头架子。她就是被这辆像男人般茁壮、雄性和有力的火车激动了。她追着慢慢启动起来的火车,她漠视着身旁像她一样追着火车的人群。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在阵阵的凉风里率先跑到了第一位,也根本没有听见在她的身后,年轻人发出的一阵阵欢快的喊叫声。
她觉得自己喝下迷魂汤那样被一股陌名的魔力有力地吸引着,从可汗身上发出的气息阵阵扑来,她是用自己血液中隐匿的一份服从基因,顺从而恭敬地听命着王威严的召唤。
阿斯哈尔不知什么时候挤到好她的身旁,他贴近耳朵告诉达拉,姐姐,你不知道,我到内地去参观时,就是站在这样的火车旁边,很多内地汉族人特别怪,老是过来问我,你们新疆人上班还骑马吗?是不是见过火车和飞机吗?
你这下就可以告诉,我们也有火车呀。奔跑中的达拉被弟弟的话语一下子醒了过来,她醒过神来回过头去,一边慢跑着一边喘息未定地对弟弟阿斯哈尔说着。
可是,我告诉他们了,他们不信。我就骗他们了,说我们上班逛街的人都要骑马,马是公家免费发的,每个月马匹都在规定的草料费,马的工资。我们把马就拴在工作的毡房前。
你不能这样骗人,你不诚实!阿斯哈尔。达拉突然停下了脚步,态度严肃地叫了起来。
可是,我说实话他们不信呀?弟弟显得有些委屈地喃喃。
8
年轻的哈斯木,就静静地坐在达拉的面前。
达拉没有态度坚定地抽回自己的手,她觉得自己正服从着王简短有力的命令,用奉献的身体和恭顺的感情,祭典着王的欲望和念头。哈斯木的思绪却在这份安静快乐的境界中飞得很远。她的手指细长、柔软而且顺从,手心却非常的湿润,散发出微微的冰凉,握在自己的大手里,就像握一条刚从水中捞出的小鱼。已是充满温暖的春天了,不该这样冰凉呀。
毡房在草场喧哗的包围里,更似一座远离的孤岛,越加安静了。
就是火车站上跟着火车的追逐里,哈斯木就一直不远不近跟随在她身旁。眼前的这个女孩,普通的面孔里隐藏着高贵的容颜,冰冷的体内藏有一股强烈的热情和燃烧的力量;他内心泛起了一阵阵绵绵的灼热,激情足以让自己站出来愿意去为她牺牲、奉献,甚至产生一股愿意终生陪伴左右的愿望。这是中学时代追过女同桌后,他很久没有出现过的感觉了。
达拉心中沉冰,恍如隔世、沉默不语。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活过了很久,活过不止一个漫长的世纪。虽然仅仅只有十九岁,年青的面孔仍旧散发出爱情的鲜艳。然而,在心里深处,她觉得出自己苍老而古典的心境,像一张张用黑白胶片留下的老像片。喘息之间,她觉得自己苍老得像祖母那亲,时时以信号的形式发出沧桑的咳嗽。她觉得来自于上个很远的世纪,那是一个充满古老气息、流动苍老面孔、披着宽衣广袖,软耷耷一袭拖地的朝代。
达拉神秘地笑了。她看到了坐在眼前端着瓷碗、跟着微笑的哈斯木,一点点变化起来。玄幻间,随她一起进入转换后的时空,被侍卫们拥在其中披上一身粗糙的皮衣,戴一顶尖尖的毡帽。他腰间一条宽厚的皮带上,倾斜地挎着一把长柄厚刃的军刀,一身豪气晃来晃去。
这是她梦想中久违的一身蒙古大汗装束。达拉心头顿时一热,浑身上下漾溢出一片水汪汪的感觉,心中泛起一缕湿汽朦胧的气息,像她非常喜欢和浑身懒慵的雨雪天气。只有在这种氤氲的气息里,她才会有一份来自男人胸口才会有的坚硬和安全的温暖。她悠悠地站起身子,幽幽地带着一副古典的淡淡笑容,把一双细长娇嫩的手递给向她走来的大汗手里。
轻柔的脚步,弯曲的腰肢,流离的目光,恍若风中随动的细枝杨柳,在弱不禁风的喘息里,满怀爱怜,透射出如巫术一般纯净的艺术,显现出自甘献身的神圣感。达拉昂首起步,蜷曲双臂,怀以生命的忘我,情难自禁地扑入这条古老的时光隧道。
跟着达拉颤栗的躯体,无声的呼唤让哈斯木站起了身子。复杂含混的目光,迟缓的试探,欲去不离的飘忽,飘动的莲蓬舞步。倏忽间,他定下了定心神,在一声威严的命令之中,他勇气倍增,将达拉不知所措伸过的另一支手用力地接过。四双年轻湿漉的手指,十指相扣环环吻合,带着电闪火花,带着磁铁的颤栗,鲜花盛开、饥渴相逢。此时的窗外已是花絮飞舞,积雪融化,万马奔腾,流莺婉转。又是春风的拂动,人与草原、与大地,与小溪,也与生命的碰撞,瞬息间若晴天霹雳,激荡中溅起满天的清澈水花。
天啊!我这是怎么了?突然间的一个激棱,坚硬的旋风让达拉从梦里又一次回来。达拉!我爱你!她脱开了贴近的热息,轻轻一用力,再一挣,甩开了哈斯木紧紧攥着的双手。
哈斯木!去吧。我们现在,不可以这样!达拉把头轻轻地挨着他的胸口低下,随之她的声调怯怯地低诉着,喃喃犹如飘逸的梦语。哈斯木,你可以让你父母来我家,提亲了。
你到底怎么了,达拉?我觉得你没有醒来,还做着白天的梦,你不会生病了?哈斯木伸出滚烫的手指,温柔地触摸着达拉的额头。
不,我没有,我,好着呢,也许是看穿越电视剧太多了?达拉用手拍拍脸庞,接着又摇了摇头,挪开了哈斯木的手掌,她又一次把自己拉回了清醒的现实生活。
然而,年轻的目光却紧紧地粘在一起,他们四目相视,平静的心灵之下燃烧起了年轻人的爱情火焰。达拉被热情灼热着,甜蜜和幸福充盈了她的肺腑,她的喉咙干渴着,像盛夏的中午,有一种带着哽咽的憋闷感,妈妈,我的爱情来了。
她的眼前一块冰开始融化。也许我的前世,本来就不是一块沉睡未醒的冰块?
9
我是说过了,我的家在新疆,在美丽的阿勒泰大草原!阿斯哈尔还在为自己辩解着。
铁皮炉子中的火苗,在牛粪烧着的蓝色里,像古老的童话一样轻轻地起伏着。
傍晚的村庄安静了。回归的牧群排成一溜,顺着一条条细长的小路,咩咩地齐声呼叫,潮水般涌入大路。它们脚步坚定有力,深深浅浅趟碎了铺满一地的金色阳光。硕大无比的落日悬挂在牧人低矮的头顶上,阳光顺着毡房的大门直泻而入,这是一场唤醒生命的倾盆大雨
她瓜子形尖瘦的脸孔上显得表情凝重,手里攥紧一把瘦小的芹菜,然后抬起默默不语的目光,用审视的眼神紧紧地盯着弟弟的眼睛。
真的,我说过很多遍了。他们真的不信我的真话,姐姐。他们都把阿勒泰看得非常落后,像过着原始社会的生活那样。阿斯哈尔涨红了脸竭力地表白着。
我们这里的生活,也是中国的生活呀。他们,总该长出一双给自己听的耳朵吧。她像责备弟弟,又像自言自语:他们听了以后又能怎么说呢?
是的,姐姐,内地人都一个样,先是一脸茫然,然后大喜过望,疯子似地挥动着手,高声大叫着:阿勒泰?阿勒泰是不是在俄罗斯?阿斯哈尔描述着自己的旅行印象,又接着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最后即使年岁大些的老人,也会面色愕然、兴奋过度又喊又叫。新疆,就是长着长辫子、穿着长裙子、留着小胡子、骑马跳舞唱歌吃烤肉又大碗喝白酒的新疆呀!
怎么能这样说我们呢?好像我们就是偏远的野蛮人。达拉有些生气。很久以来,包括她和很多新疆的朋友同学,都对电视里用固定模式介绍的新疆存有意见。电视中运用神奇手法宣传的,根本就不是真实的新疆人。新疆的人文风景并非官方宣传的那样,也不是网络和传说中流传的那样。阿勒泰是中国的神经末梢了,国家很多政策本来到新疆就晚,再传达到阿尔泰山,往往要晚上很多。是偏远造就了这里的贫困落后,傻子才不想过富裕美好的生活。
看着姐姐默默不语,弟弟又急忙说了起来:达拉,你到了内地就知道了,汉人太多了,就像咱们草原上无边无际的牧草,数都数不过来呀。爸爸他们一帮人参观到了汉族人住的地方,才知道我们的新疆是多么的遥远和偏僻。爸爸他们坐了三天二夜的火车才到的北京,脚都坐肿了,皮鞋子都快穿不上了。我们也是这样,一下火车我们才发现穿来的衣服太厚了。路上还在过着冬天,可是,四月的北京早就是夏天了。弟弟眉飞色舞越说越高兴。
她打断了弟弟的话,提高声调大声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只是想说你,不论如何,做人做事要实在,我们是哈萨克人,不要被别人看不起。顿了一下,达拉接着询问:马合木提和别克什摔跤怎么样了?她边说边低下头,择起了手里抓着的芹菜来。
结果是肯定的,马合木提可是摔跤冠军的儿子,别克什只是一个会开汽车的家伙,这种结果,呵呵,是我早就意料之中的。弟弟面带得意之色,一连用了二个“结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也有自己的短处。她插话道,自言自语地像是对自己在说话。虽然平静,可是弟弟刚才说到的那个没有去过的首都北京,还是触动了她内心的某种敏感。
虽然没有去过北京、上海,还有深圳,包括那些有着蓝色大海的城市,可是,对这些地方的向往,这些愿望却是她从小就有了。最先是从上小学课本看到的,每每听到胖子老师用铆足了劲的声调,高声念着北京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人民大会堂、万里长城,这些名词时就像早就认识和熟悉的朋友,一次次地涌进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它们更像一只只孩子的小手,轻巧又温柔地掀开了她生命中最厚重、最隐秘的遮盖。
弟弟大概看到她不再生气,就面带喜色轻手轻脚地跑掉了。出门时还没忘记回头向姐姐调皮地一笑。灿烂的笑容间,他的两颊就会露出了一双深深的酒涡。真的,弟弟挺可爱。
其实,她没有去过更远的城市,更没有到过弟弟说过的人如草丛、车如山海、楼如森林的城市去旅游过。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阿勒泰市、乌鲁木齐。那次去乌鲁木齐是在傍晚到达的,穿行在色彩斑斓的灯光里,匆匆而过就回来了。唯有群山里的阿勒泰山城,她去得要多一些。她喜欢这座安静的小山城。当然,带有一个最大的理由就是她姥姥的家在那里。
10
巍峨的雪峰,天空湛蓝,白云流淌,群蝶乱舞,季节变得愈加的洁净了。苍茫的大地上,碧绿的松柏、金黄的白桦、通红的野楸树、落叶纷飞的毛杨水柳,都被大自然用随意的大手涂抹上各不相同的色泽。这是夏天才有的成熟色泽,层林尽染,铺满了的伸向天际的山峦草地和河流。
散落一地的牛羊和马匹,步伐微小,趁着夏天的季节拼命地吞噬着结满籽粒的牧草。它们要在安详的秋天来到前,更多地储备着抵御严寒的膘情,等待一个漫长的冬季到来。
秋天又是草原上婚礼的季节。人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布满了干净的草原。遥望着天际深处的远山,从天边、从山外、从山谷,他们纵马而来,将注定归属自己的女人们娶回家去,开始她们一生是喜是悲的命运。
她的心中早已孕育了一场场面宏大、轰轰烈烈的梦想:那是一场壮观的婚礼!
成排的马队从远方走近,然后按马队的颜色一字排开,形成一个铺开的完整扇形,向迎击强大的敌人,踏着整齐的步伐迎面而来,向她家的毡房包围着。骑在马背上的骑手年轻、健壮又威武,身披铠甲手执长枪,抿着嘴唇,目视前方。先头的马队探测和确定了守候的地点,一声尖锐的唿哨后,纷至沓来的马队接踵而至。马队立定,勇士们脚踩铁蹬,手扶军刀,表情严肃。接着,从远方山坡上走来的是一车又一车用腱牛拉来的彩礼。轰轰隆隆的长长车队后面,扬起了壮观、浓厚和长长粗粗的尘土。人声鼎沸,万目所望,众人的簇拥下,置身队列中央的大汗走马前列。从头到脚一身鲜亮喜气的红幔披挂里,他腰板笔直骑坐在一匹纯种全白的蒙古马背上。马鞍、肚带、缰绳和马身上的所有佩带,全是一抹无瑕的银色。她羞怯地透过毡房望去,男人就像雪地上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坚定自信驰向她家的毡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