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虎生威的男人目光如炬，炯炯照射她，顿生她一脸滚热的红霞。男人的出现，立即让她有了一种甘愿被掠夺而走、被折断而死的欲望和快感。为了梦想的大汗，她又一次听到了自己“扑嗵扑嗵”急剧加快的心跳声，她在极度的兴奋中，娇柔的手指抽搐着几乎窒息。
　　 男人，为自己而来的男人让她激动，她听到了大汗粗粗的鼻息，嗅到了大汗身体上带有咸味的压迫，这种激动人心的压迫，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她不再是一块等待中的冰块。
　　 女人在无数次铺展开自己的情愿，像无数次铺开的柔软身体。她渴望被那一双壮健的手臂用力地碾碎，被刺痛，被撕裂，被洞穿。她想，这才是一个王者的力量，一个草原大汗的风范，一个男人力透天地的尖锐。他一定能让她在汗水淋漓里毛孔洞开，这是一个年轻女人，一个用细细手指，为他抚摸探索的女人一生中最为诡异的神圣时刻。
　　 男人潇洒地跳下马背，向她坚定地走来。她清楚地听到他伸手推倒了一面坚硬而灼热的高墙，轰然倒下的灰尘重重地向她压来。她觉得自己的世界整个在晃动着，剧烈的箍扎里，地面倾斜摇摆，起伏不停，脸贴在男人的双臂上，让她有了一种倾泻心情和哭泣的愿望。
　　 许多年后，在一个没有眼泪，没有悲哀，也没有哭泣的天空下。她牵着一群属于大汗的儿女，站在浑身是血、力战而死的大汗身旁。她用锋利的剪刀果断地一扬，一缕缕带着哀怨的秀发，在草原大地与大汗的灵魂一起随风飞扬起来。她情愿，以生命的坚贞和死亡的见证，让一个女人因为执着，敢与视为生死一场的大汗，演泽一场用生命的代价付之的感动。
　　 低垂的云层下，她带着孩子们用手指，努力地挖出一个深深的大坑。她用身体依偎着温暖着冰冷的泥土，在阵阵疲惫和剧痛交错的抚慰中，完成对男人的送行之礼。面对着隆起又踏平的坟茔，她需要这块被平整过的大地。因为，从此以后，身为男人的大汗和他的铠甲，还有他砍卷刃的战刀一起，永远地消失在永恒的时光里。
　　 等着我吧。我将会在那一天，找到你，我的大汗！她眼前的大汗依然一袭红披，一脸孩子气的笑容，在童话世界的安详中，身子笔直地端坐在用银白色装饰的蒙古马鞍上。
　　 她笑了，这也是她生命的归宿！散发着子宫一般温暖的回归之地，面对着消失在长满了青草即将荑为平地的坟地，她和灵魂的大汗并肩而立，背后，一片鲜艳的阳光洇洇如血。
　　 11
　　 傍晚，一位追逐着白日梦想而现身的男人，正晃动着巨大身躯、踏着轰响脚步向她走来。仅仅这一瞬息，喉管的炽热、手心的潮湿，带着浑身的炽热，齐整整地从张开的毛孔如飞溅的雨丝喷发出来。她感到背后泛起了一片温热的水汽，像她心里喜欢的雨天。
　　 可汗，我的可汗，我的男人来了！快乐的心情又让她的心里泛起一片陌名的伤感。
　　 就在这份亲切和熟悉的激动里，手被烫伤了，她鼓着嘴用力地吹着红肿的手指。
　　 恰在此时，年少帅气的弟弟掀开了飘动的门帘，小小的圆脑袋一伸，一脸神秘地说，姐姐，他来了，那个男人又来了！呵呵。连这么一个屁事都不懂的小家伙，也被眼前这位叫哈斯木的男人始终顽固不化追求女人的执着劲头和傻子劲逗乐了。
　　 “别克”懒洋洋地从地面上爬了起来，低着头殷勤地摇了摇那根粗大的尾巴，表示自己鲜明的态度。它才从那一群母狗堆里跑了回来，虽然腿脚累一些，却满心欢喜，带着一脸谄媚的阿谀劲头，把头颅和下巴紧紧地贴在哈斯木的裤脚上，哈斯木轻轻地拍了拍它的头。
　　 这家伙，它太没出息了。让他进来吧，他是来告诉我关于提亲的事情。她告诉弟弟。
　　 提亲，姐姐，你要嫁人？嫁给哈斯木！弟弟惊讶道，她看到了弟弟的目光里充满疑惑。
　　 阿斯哈尔，没有不嫁的女人，姐姐早晚是要出嫁的女人。你迟早也要娶回一个女人的。
　　 我，不！姐姐。弟弟像马上就会失去姐姐似地偎了过来，然后紧紧地抱着她的胳膊。
　　 她拍了拍弟弟的后背。她听到毡房外的空旷草地上，传来了哈斯木有力的脚步声。
　　 不要再议论他了，他也许从此就是我的男人，你的亲人了，阿斯哈尔。看到弟弟眼神里流露出的一丝伤感，她哄孩子一样地搂了搂他的肩头。她平静的态度和坚定的口气，让一直心存忧伤的弟弟情绪好了起来。也许，爸爸妈妈回来后会选出一个好日子，迎接哈斯木家族中带着礼物前来提亲的人了。阿斯哈尔，姐姐问你，你想让他给你一个什么样的礼物？
　　 姐姐！弟弟一点点地忘记了适才的悲伤，他欢欣鼓舞，被突如其来的好事吸引住了。
　　 我想，我想要……弟弟左右地扭着头，盯看姐姐的笑容，努力做出一种思考的样子，一件天下的好事落下，突出其来的幸福竞然让他没有回味过来。啊！等我想一想，和我的月亮商量商量，要想上整整一个晚上，等想好了，我会郑重地告诉哈斯木，行吗？姐姐！
　　 弟弟安静了，毡房里安静了。她扫视着毡房中摆放整齐的被褥，干净的碗筷，还有被码好的马具和工具，也许快离开她生长、上学和劳动的地方了。离开这些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摆设，甚至是熟悉的气味，她的鼻子的喉咙都泛起了酸楚。其实，嫁人的事情还早着呢。想着想着，她笑了，笑自己的脆弱和多情。达拉，你又不是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呀？
　　 房外传来的脚步声，飘浮着像空气一样的轻盈，一步一步，被包着皮革的鼓槌轻轻地敲点着，这算得上一份等待中的爱情了。达拉的心中也一样嗵嗵跳着，肯定是多情的哈斯木激醒了自己的沉醉，他像等待浪漫的黑夜，耐心地等待着少女达拉的心初次苏醒。
　　 是呀，燃烧中的傍晚就要到了。她仰头望去，毡房顶窗的那一块天空上，游动着多彩多姿的流云，那是大汗身后衬托出的光辉，是辉煌灿烂之中她无数次看到的亲人，我的王！
　　 天空中始终有灵魂的双翼不留痕迹地飞过，他们都在寻找自己逝去的亲人。达拉记得奶奶曾经说过很多次这种充满哲理和话语深刻的句子。她虽然害怕奶奶，却觉得自己也能在奶奶的生活念头和深邃的神灵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将来。是呀，每一个人都是由一个永恒的灵魂组成的，这灵魂像汽、像云、像雾，是柔软的、温暖的、永远不死的精灵，今天是人形，明天是树状，后天也许就是马身，我们都是这些需要反复轮回的生命。奶奶说过，在天人地三界之间，每一种生命的群体，都会有一个固定的核存在，像水变汽、变冰，可是依旧是水。
　　 此时，深邃的天空里，很多悄声在飞的灵魂，飞得像天上无声无息的鸟、鹰和鸿雁，没入梦境却不留一丝痕迹。达拉想着奶奶的话，等着一件要来的事情，每时每刻，随时要来。
　　 那是他！是梦里的亲人，晚霞中的大汗。弟弟又一次看到她露出的那一抹熟悉的微笑。
　　 哈斯木推门而入。大汗意味深长的笑靥犹如落日的最后一瞬，绚丽灿烂倏然消失。
　　 12
　　 每年都有一样的日子。山里的春天来得有些迟缓，花开草绿的时候，已是山下六月的炎热天了。一个春天里前后间的差距拖泥带水，竟然要比山下的村庄整整地晚了足足一月。
　　 春天一到，山里的野花立时开了，它们终于听到了第一声号令，奋勇当先，互不相让，争相竞放。有靓蓝如天空色的龙胆、飞燕草和党参，有透着紫色中神秘莫测的鹿草、鸡爪参和翠雀花，有成串集簇粉色娇嫩的赤芍、蔷薇、柳兰和石竹，还有透着艳丽色泽鲜红的野胡萝卜伞形花，它们支楞着一片晃动的小脑袋满地铺开。它们被压抑已久的情绪找到了地壳的缝隙，将憋屈一冬的全部想法尽情释放着。一天一种色彩，一开整座山坡，慵懒的花香浓烈而芬芳，把村庄的里里外外装扮一新，一个迟到的春天被折腾得热汽腾腾、暖洋洋、傻乎乎。
　　 村里的人都来了，村头外山坡的朝阳处，流动的空气中充沛的氧气富裕得令人一吸就醉。就在蒙古人春天的敖包节上，少女达拉在众多的人群里，初次接触到了年轻健壮得像一头棕熊的哈斯木。祭祀敖包是蒙古人都必须要搞的活动。村里的牧民哇哇哇地喊叫着，长长地吐出了堆积在胸口中一个冬天的郁闷浊气。祭典、敬神、唱歌，吃肉、喝酒、说事，赛马、摔跤、射箭和抱石头，一件一件的活动，往往在不知不觉间就把一天的时间填塞得满满当当了。
　　 与山下耕田、种地、锄草、浇水和田间管理的农区相比，牧区的空闲自然要多一些。骨头架子紧缩了一个冬天的牧民，自然会想着不同法子搞一些比赛和聚会。聚会第一，欢乐为主，比赛才是第二，最后才是输赢。这么一来，倒是把死水般平静的生活搅动得热情洋溢。
　　 浑身天蓝色的运动服穿在身上，获得赛马冠军的哈斯木紧勒皮缰，腰身挺立，骑在马上。兴奋之中他三下二下脱光了膀子，阳光普照、众多人前，他裸露出一对粗大的臂膀，也露出了韧性有力的腰身。环顾周围，众人层层包围，得意洋洋的他，在神灵一现的恍若中被天降的谕诣顿时击中。透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利箭穿透，他发现了静若止水的达拉。此时，独自一人的达拉神态自若地伫立在人群之外，细致、白皙又挺立，像一株婷婷的白桦树。
　　 这是神灵的旨意吧。哈斯木觉得身子被法术死死定住，腿脚被一团无形的线绳圈圈缠绕着无法动弹了。达拉也是在这闪烁的一瞬间里肩若负重、呼吸急促，有一种被重重钉在板上的感觉。她觉得这个男人走近了她，和她说话，说了什么，她就像得了遗忘症，没有一丝的记忆。事后，达拉不止一次地私下思忖，她是否被他王者的气度迷住了心？也许奶奶说得对，女人就是山上开放着的花朵，等着你熟悉的手来摘去。因为每个等待转世的神灵，从天上飞过时就注定将她摘走，摘走她的男人，就是注定她一生劫数难逃的王、君临天地的大汗。
　　 晶莹、透明、洁净，一块冷封了千年的冰棱，如洇洇蔓延的花朵，叮咚一声落下了第一滴状如心形的水珠。达拉觉得自己就是这一块坚硬的冰，是千年前的水，搁在温暖的手心里慢慢地融化着。她从心里在感谢奶奶，奶奶让她知道自己是女人，是等待男人的女人。
　　 这就是见到哈斯木时的初次感觉。有时，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方来自阿尔泰山巅之上、放置和沉睡了千年的冰块，又仿佛是一块固体的等待热量期盼被点着的燃料。犹如包裹其间的透明琥珀，有她，有他，有重叠的合体，这是一个注定了的等待，一份融入时光的期盼。深红色的强烈感觉重新浮现出来，如瓢泼大雨、如漫天飞雪，又如风中的芬香，铺天盖地向她落网而下，将她隐形地掳去。他的到来就是一把尖锐的刀，用力地一戳，紧紧包裹的寒冷外皮哗然地裂隙破缝了。阳光、目光、热情和男性的手劲全部倾身而进。手指轻轻一触，沉睡的冰块在盼望中融化了、点着了，立时成为一堆热烈的干柴，一蓬熊熊燃烧的火焰。
　　 奶奶呀，我被王掳走了！达拉挣扎中觉得，自己的青春就是一场衣着华丽的梦。为了这个梦，她已把整个的人生和全部的生命，浓缩成一份壮美的奉献、一场永不回头的反叛。
　　 她激动了，泪飞如雨。她命中的大汗来了！奶奶，你将罪孽的符语应验在了你别外的身上。达拉在庆幸中落泪，她为一个女人能拥有的第二次生命，在破壳的时刻激动而泣。
　　 哈斯木的目光久久地凝固着。那是他蓝色山脉里隐没的故乡，那里有一条命名为额尔齐斯的河流在蜿蜒转弯时落下的闪光。他的眸子中浮动着淡淡的蓝色，如缕缕升起的炊烟。
　　 13
　　 天上的大雁排着整齐的队伍，拖儿带女，或人字形、或一字形，展开有力的双翼，发出阵阵啾啾鸣叫，迎着明亮的太阳飞过了阿尔泰山脉，一列一列地飞向遥远的他乡。
　　 此时，又一行转场的驼队从山坡下露了出来，疲惫不堪地向达拉家门前的路上走来。落在后面的驼队背上，紧紧捆扎着简易的毡房、结实的箱柜和叮当作响餐具，回荡在漫长的时光里。前拥后推的马队和坐在马背上主人们夹杂其中，在尘土飞扬和杂乱无章之中，慢慢地停在通向深山牧场的小路边。搭手一看就知道，这是从前山向深山牧场转来的一家人。
　　 主妇带着老人和孩子走在驼队的中间，健壮的男人和胖乎乎的牧羊狗走在队伍的前列。年幼的孩子被抱裹在女人们柔软的前胸里，只露出一颗颗充满好奇的小脑袋。夏天的阳光直泻而下，穿透了潮湿、闷热又滞重的空气，强烈地照射在孩子和初生牛犊干净的小脸上。行走的驼队背负着家当步履蹒跚又依赖地跟着主妇的马队后。随之而来的牛群和马群，双腿定定地站在路边，目光蔫然一动不动，好像它们的全部精神力量都被一只神秘大手抽走了。看样子，这一家人很早就出发上路了，此时，正是中午时分，已是人困马乏、筋疲力尽了。
　　 掀开门帘的花布，达拉钻出了毡房。等她看到疲惫的驼队停了下来，就急忙转身跑回家。动作迅速地从食袋里掏出新馕，用小刀削成一块块后放在桌布上，又捧出花花绿绿的糖果和奶酪，最后双手用力往中心一抖，把桌布的四个角交叉打成活扣。然后才一手提着食品，一手拎着重重的茶壶，向着坐在路边喘息休憩的牧家迎了上去。
　　 一个手指含在嘴里步履蹒跚的婴儿，正用力地试图挣脱母亲扶着的双臂，东摇西晃走在葱绿的草地上。孩子的笨手笨脚和左顾右盼，惹得全家人时不时地发出哈哈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