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江南】路(小说)
第二天早上,硕醒的很早,满眼都是笑意,一直甜蜜地看着我。我有些慌乱地躲避着他的注视,但是终究没逃过刘晶晶的眼睛。刘晶晶很生气,她把我拽到一边,虎着脸严肃地问我昨晚是不是单独和朋友沟通了。我想起晚上的事,脸腾地红了,连声说没有。刘晶晶警告我看紧硕,不要让他影响了刚子的朋友,那个朋友马上就要结束考察、进而加入了。我忽而觉得很委屈,似乎又有些鄙夷。
照例,我们这波人还是去李豹家听课。我和硕自然是一组,刘晶晶怕再生事端,就派伟伟和我们一起。硕在早会以及课堂上的表现,让刘晶晶和李豹等人很满意,他积极地唱歌,认真地听课,严肃地回答李豹的问题。众人一度觉得,他会比伟伟的考察时间还要短,会成为史上第一个最快加入的会员。可是他们都错了,连我自己也没有料想到——在李豹家上完课回来,硕当着刚子和刘晶晶的面跟我摊牌,说要么就是我跟他回去,要么就是他留在沈阳打工。硕很倔强,眼神坚不可摧,我隐约感到刘晶晶有些害怕。她气得直翻白眼儿,责令我自己处理好。
我跟硕生气了。从李豹家出来,他就一直念叨着让我跟他回去,我在犹豫,并没说一定不走,但是他却在半路上冲进一家洗浴中心,口口声声说如果我不走,他就在这儿干活。我以为他开玩笑,可是我在洗浴中心门口等了好久,也不见他出来,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进去找他。看见硕一身鲜红的工作服,我当时差点气哭了。他见我真生气了,才脱下工作服跟我回了住处,然后就上演了这样一出好戏。我警告他:如果再闹,绝不理他!他单独想了一下午,晚饭后跟我说,他决定要离开这里,并且说愿意在别处等我,而不是这里。
我去车站送他时,梅依旧没有出面。原本车水马龙的公路,忽然显得分外冷清。天空竟然也空旷起来,灰蓝灰蓝的,看不见一丝云彩。我和硕一路无话,我们都在刻意回避。最终,硕还是没忍住,临上车时,他拉住我的手,温情脉脉地说:“只要你答应回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等着你。你一定要记住,脚下的路是自己选的,对与错,一定要分得清。”我果断地告诉他,我不会后悔,即使后悔也用不着他可怜。我讨厌被人说教,我的着恼自然让硕很尴尬,他苦恼地摇摇头,叮咛一句万事小心,然后上了车。
我心里极不舒服,像冬天里吃了一支雪糕,明知道会冷,还要继续吃完。我心绪不宁地走在路上,路还是我刚来时的那条路,每天还是相同的人在上面来来往往。我的脚步却由坚定慢慢变得蹒跚,我忽然感到自己像一个刚学走路的孩子,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先迈哪一只脚。随着天气转凉,我觉得自己的心劲儿也和气温一样慢慢下降,变得有些落寞。
(二十二)
沈阳的冷空气比家里来得要早,而且早晚气温尤其低,似乎也是受了气温的影响,一团浆糊的脑子也逐渐清亮起来。时间在脚步的挪移间流逝得飞快,我们却依然行进在这条曲折的路上。然而,路却越走越短,越走越窄。
不知不觉,我已经在沈阳待了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里,除了硕曾来看过我,我再也没来过任何朋友。硕走了之后,伟伟邀来了倩倩,一个让人觉得在她面前说谎都是伤天害理的女孩子,她比我和伟伟小一岁,和伟伟一样只考察了三天就加入了。倩倩的宣言是:伟伟哥哥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伟伟哥哥走的路,都不会错!看着倩倩,我不由心生怜惜。一个正学着美容美发的小姑娘,就因为一个朋友的电话,肝胆相照,放下一切,果断来了。就像一个正在坦途上行走的人,听见深谷里有朋友在呼朋引伴,不顾自己的安危,弃原路而入深渊。
我们三个,像是营销团队里的编外成员,每天被编在一组,不被人注意。或者说,是我本人像个编外人员,正在被组织遗忘——我一直没发展到下线,也就是说一直没有成绩。梅起初还比较上心,每天翻看我的电话本,帮我研究给谁打电话,怎么说。后来,她又来了一个朋友,就没精力管我了。我就这样游离在管辖之外,开起了小差。有时候,一想起要在电话里撒谎,偶尔也想当当逃兵。
一次在路上,阳光明晃晃地,亮得人不忍心说谎。伟伟问我,妞妞,你成天嘻嘻哈哈的,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传销?我手搭凉棚遮挡着秋热,目光望向他,茫然地摇了摇头。伟伟叹服,承认我是他见过的最傻的妞儿。他问我,那为什么要待在这儿。我认真想了想,也许为了逃避辍学所留下的后遗症吧!伟伟告诉我,他是明知故犯的,只是因为听人说在这个行业里挣到了大钱,他想拿钱砸死那些曾经瞧不起他的人。他望着倩倩跑远的背影,最后说,只是对不起倩倩了。
那天的路似乎格外窄,也格外短,脚踩在上面恍惚有些发烫。没容我好好思考,我们就已经到了李豹家。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每天走这条路,我想,就算闭着眼睛,也许也能找得到。
某次听完课,李豹笑着问我:“杨老板到现在还没来朋友吗?”我尴尬地扯动嘴角,说不出话来。李豹又说:“像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一直没发展。”
是啊,没发展。我多希望冬天能快点来临,世间万物都将冰封,所有的事情都将会以同一个速度进行。
(二十三)
领导们都不在家的时间,我们一班小喽啰被派出所抓走了。一行人中,只有大哲经历过如此场面,在被驱赶上警车的过程中,大哲看似无意地靠近我们每个人,悄声安抚说进去之后就说自己是新来的、什么都不懂,就没事了。我们谨记大哲的指示,暗中点头互相鼓励。
民警把我们带到办公室里,严厉地大声询问谁是头目。没有人承认,众口一致的沉默。问过几番之后,什么结果也没得到,民警也累了。把我们挨个叫到另一个屋子,一一审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从哪儿来的,来了多久了。我们根据预先编排好的说法,统一口径,都说是被人骗来的,不知道来干什么,而且最可气的是:大家都是新来的。
问完之后,我们又被关回同一间办公室。该到吃饭点儿了,民警饿了,要出去打饭,回头又气又笑,以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口吻泛指着我们说:“好哈!都是新来的。新来的就都饿着吧!老实给我站着啊,立正!”
民警刚走到门口,倩倩稚嫩的声音忽然在空气里炸响:“警察叔叔,真的都是新来的!他们都头头儿都跑了!”我们一脸紧张地同时盯紧民警的脸,生怕倩倩这句话惹出祸端。可是民警反而看了倩倩一眼,然后笑吟吟地出去了。
猫不在家,老鼠当家。民警刚出去,我们就开始嘤嘤嗡嗡互相说话。大哲说,这已经是他第四次被抓进来了,只要关上一会儿就能放走,而且还不会被记录在案。我们除了选择相信,别无他法。
伟伟说,真是奇怪哈,偏偏今天领导全不在家,我们就被抓住了。我们面面相觑,确实,大伟、刘晶晶、还有梅,一个都不在家,而且没和任何人解释过他们去了哪里。伟伟又说,该不会是领导们有小道消息吧?刚子一脸阴沉,不让伟伟继续说下去。
我们一直站到太阳西斜,将要被人遗忘时,一个年轻的小民警路过门口,“啊”的一声,想起什么似地转身就跑,不一会儿就喊来了领导。领导还是那个罚我们立正的领导,这回不和我们嬉皮笑脸了,一脸正色地在我们面前来回踱步。我们谁也不敢抬头,都耷拉着眼看领导的脚尖在眼皮子底下移来挪去。
他很气愤,用手指点着我们每个人的脑袋训话:
“你们,小小的年纪不学好!张口闭口都是谎话!什么新来的?知不知道每年我能抓多少你们这种人?!实话告诉你们,我懒得管你们的死活。一个人脚下的路,不管是辉煌还是平凡,那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你们看看自己!如果你们能活着走出这个组织,再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你们谁还有脸在人前提起?啊?以为我乐意看见你们这副嘴脸呢!你们当中有些人,我已经不止一次看见了!要不是群众举报有人扰民,你们以为自己很重要吗?!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时间管理社会败类!……”
那个傍晚,我深深记住了一个“滚”字包含了多少厌恶。然而,我如今连“滚”字都做不到。
(二十四)
天气越来越凉了,不仅早晚,就连中午也须得穿长袖了。我来时还是夏天,只带了夏季的衣服,面对逐渐转凉的天气,我束手无策了。手里仅剩下的二百多块钱,还是留着交伙食费的。我想给家里打电话,梅说不行,如果我一打电话就全露馅儿了,哪有人自己做着生意,还伸手给家里要钱的?都应当往家寄钱才是!再则说,以我的性格,打了电话非得哭不可。万一爸妈问起来,怎么圆谎?
电话终究没打。可我还是哭了,终于哭了!当我趴在刚子的肩膀上泣不成声,哀哀叫着要去大连的时候,他们忙把我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询问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为什么,只是不想待在这里了,就算挣再多的钱,我也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梅不便说什么,但是我看出她满脸的不高兴。刚子拍着我的头说,他没来朋友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他还是坚持过来了,现在他的下线(伟伟)都已经有了下线了,那就慢慢发展呗。我还是哭,一心就想去大连。刚子问我要去大连干嘛。我说去打工。刚子就笑,说我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投奔谁去打工呢?我于是哭得更厉害了。
梅在旁边终于没忍住,阴阳怪气地说:“就让她去,你们谁也不用管她!”刘晶晶在一旁拖着梅的胳膊,一个劲儿的使眼色,但梅时真的被我激怒了,她摔了旁边一堆洗好晾干的衣服,还是不解气,起身摔门就出去了。
刚子说,这本来就是一个不被人理解的行业,如果你自己也不理解,那么你只有前功尽弃。如果你真的什么梦想什么追求都没有,那你就走吧!
刘晶晶说,妞妞,再坚持一段时间,也许过几天你就有朋友来了呢?
他们还发动了伟伟和倩倩,依然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极力阻止我去大连。最后,刘晶晶说,如果实在要走,那也得等大伟回来再说。
而我,什么都不想说,想要逃遁的情绪又一次在我心里泛滥成灾。我心里像长了牙齿,每一次心跳都被磕得很疼。我甚至希望,永远都别来朋友。
那几天,是我自出生以来最受人关注的日子,我将永生都会记得。刘晶晶每天对我嘘寒问暖、呵护备至;刚子和伟伟从早到晚围着我讲笑话;倩倩则寸步不离,甚至连我上厕所时,她都在门外等我,而且她还借了一件长袖衬衫给我;梅和大哲负责控制我给家里打电话。
我今生第一次感到一种风雨飘摇,我成了一个酒醉的流浪汉,在一条虚无缥缈的路上,东摇西晃。
(二十五)
大伟回来那天,我大姐也来了。梅对我原本已经不抱希望,但是看到我邀约了大姐,喜悦立刻跃上了眼角眉梢。严格地说,其实大姐并不是我邀来的,而是刘晶晶的下线于丽华于老板,冒“妞妞的经理”之名给大姐打的电话。而我当时就在公用电话机旁,眼睁睁看着于丽华翻着我的电话本,拨通了大姐的电话。大姐跟我求证招工信息的真假时,我在于丽华的目光逼视下,昧着良心应了声“是”。
大姐带着几件简单的衣服来了沈阳。我再一次按照大家的指示去接站。但是所有的预演对大姐毫无用处,她见我第一眼,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遍,只是扁了扁嘴。我请她吃饭,她不吃,我只能直接把她带到住处。
梅又一次回避了。刘晶晶使出浑身解数,终究没能留住大姐。大姐很强势,不等刘晶晶说话便先发制人:“我告诉你们,你们这就是传销。还别不承认!我干传销的时候,你们还小呢!我特别了解你们这一行,我不管你们是用什么办法笼络住了我妹妹的心,也不管你们是怎么拘禁她,不让她走的。明天,我必须走!”刘晶晶无话可说。
第二天,大姐并没有走。刘晶晶以为还有希望,和大伟一起上前游说。更甚的是,大伟仗着和大姐年龄相仿,把“美男计”都使出来了,大姐硬是无动于衷。大姐只问我一句跟不跟她走,我红着眼睛摇了摇头,她便再也不问。第三天早上,大姐就收拾行装打道回府。我知道,随之而来的是我也在这儿待不下去了,大姐回家之后未必不会宣扬的满城风雨,到那时候,谁都知道我在这儿干的是什么勾当,我不但不能衣锦还乡,也许这辈子,连同辍学的罪名一起,罪上加罪,连身都翻不了了。
我的眉间,自此皱成了一道窄窄的小径。小时候听姥姥说,只有心路窄的人才会有这样的面相,而如今,自己也不知不觉成了那种不快的人。
没有人再来劝说我,在他们眼里,我成了扶不上墙的阿斗,他们厌恶我,但又不把我驱逐出境。刚子有次心疼地偷偷摸着我的头发说,早知道会变成这样,那时你哭得死去活来,真不如就让你走了呢,又不是没有半途打工的先例,那个鱼刺头小石和语文老师不就打工去了么。
我趴在刚子腿上,已经无所谓走与不走,也懒得想大姐回家之后会怎样。我就这样游荡,像个孤魂,跟在他们身后,踩着他们扔在路上的影子,继续游荡。
(二十六)
梅是幸运的,每次有意外事件发生,她都不在。这次也一样。
“咣咣咣咣……”的敲门声响起时,屋子里剩下的几个人同时心里一紧,以为又是民警来突击检查。刘晶晶去开了门,惊讶地倒退了两步——是我大姐,带着我爸!
看了这篇美文,再一次的被你深深折服。
文章不论是主题思想的深化,还是故事情节的安排,都可谓是一流的佳作。
遥祝秋安,对啦,顺便在此恭祝江南生日快乐。
亲们,风起江南,你就是江南最美的风景。问好,遥握,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