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遭遇这样的邀请，心里莫名紧张起来。那人年龄约在三十岁开外，文质彬彬，戴了一副眼镜。
　　 阮玲玉见我不应声，为了缓和尴尬气氛，立刻笑着在我耳边说：“好妹妹，他可是当红的青年才俊，现在最有作为的青年导演，好几部影片都拿了大奖，你可攀上高枝了，还犹豫什么呢？”
　　 我从没进入过这样的场合，从没有与一个陌生男子跳过舞。见那人邀请的姿势已经做了出来，知道不能拒绝，便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伸出手搭在那人的手心里，随着那人的步子步入了舞池。
　　 曲子轻缓地响了起来，灯光昏暗了些。
　　 舞上一阵，他似乎察觉到我是第一次与人跳这种交际舞，便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别怕，心放松，随我的步子前行就是了。”
　　 我见他看穿了我的心思，面颊更红，朝他的好意微微笑了笑。
　　 “到现在，姑娘还没告诉我芳名呢。”他笑着说。
　　 我说：“我叫绿萝。”
　　 “绿萝。”他想了一会儿，面露惊讶，说：“你就是那个让宁大公子为之绝食的女子？”
　　 我没想到他竟听过我的名字，而我与若生的事他也知晓，苦笑点了点头。
　　 “真看不出来，果然是天生丽质，难怪可以让宁大公子不要天下要美人，换了谁也无法抵挡呀。”他笑着说。
　　 对于他的奉承夸奖，我听来却觉得如鲠在喉。
　　 他继续说：“如果绿萝姑娘肯赏脸，我最近有部新戏，正缺一个女主角，一直想找一个清纯和气质相当的女子加入，但却没有合适的人选，不知道绿萝姑娘是否愿意？”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名片，放到了我的手里。
　　 “如果绿萝姑娘有心，可以到这个地址找我，不过我真诚邀请绿萝姑娘加入。”
　　 舞曲结束，他便独自应酬去了。我拿过名片，细细看了下上面的地址，名片的正面赫赫写着四个字，导演徐乾。
　　 徐乾，这个名字我默默记在了心里。
　　 舞会结束时，阮玲玉走过来和我道别。她抓着我的手说：“妹妹，以后的路还很长，就看你怎么走下去。这条路不是那么好走，你在享受光芒万丈的时候注定要承担别人不能承担的苦难，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相信妹妹有天一定会比我更出色。”
　　 我突然从心里觉得她不是明星，而是一个亲人，给予了一份亲人的关怀，我努力笑着点头。
　　 她拍了拍我的手背，笑着说：“如果有什么难处可以找我，到上海电影制片厂随时都可以找到我。”
　　 说完她便离去了，这是来上海五年，第一次碰见一个陌生的女子对我说出温暖关切的话语，而她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却让我突然鼻头酸楚，眼角湿润。
　　
　　 十二
　　 没过几天，宁依雪便与方羽一同飞往了美国。我没去送行，我不想让自己觉得自己更加孤单，即便这份孤单如此清晰明了的存在，我也要骗骗自己。
　　 我搬出了学校，找了一家破旧的房屋租了下来，房租不是很贵，勉强可以支撑。
　　 为了生活，我掏出了那张名片，特意打扮了一下，前往那个地址，寻找那个叫徐乾的人。
　　 破落的巷子深处，我按着地址敲响了一家房门，开门的正是徐乾。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到来，没有刻意梳洗，蓬头垢面，房间里也凌乱无比，鞋袜的臭味熏鼻难闻。
　　 我没想到他会居住在这样的环境内，他不是知名的大导演吗？
　　 心里微微有些疑问，我浅浅一笑。
　　 “真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你会来，没有整理，你别介意，随便坐。”他说着便去整理房间去了，把堆积的鞋袜揉捏在一起，扔进了角落的桶里，腾出了空位，招待我坐下，这才倒了一杯茶递给我。
　　 “你是学戏剧专业的？有过演戏的经验吗？”他开门见山地问。
　　 我摇了摇头，心里微微有些紧张，强笑着说：“在学校有演过舞台剧。”
　　 “舞台剧？”他冷笑了一声，“那不算真正的表演，只是过过场而已，真正的表演经验你是完全没有对吗？”
　　 我点了点头，但心有不甘，不愿意失去这个机会，我说：“我能演好，我会用心。”
　　 他苦笑一声，说：“演戏不是用心就行，必须有相当的表演经验，对角色的把握能力要强，要能深刻理解自己要演的角色，这些都不是一时半会说有就有的，不过……”他停顿了一下，一双眼睛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不止。
　　 “以绿萝姑娘的人才，只要深入引导一下，将来一定会成为比蝴蝶阮玲玉更红的明星，只是不知道绿萝姑娘是否愿意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低声问：“需要怎么样的引导，怎样培训？”
　　 他见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微微苦笑，放开了话说：“这样吧，我们今天先来试镜，我看看您的临场发挥能力，表演一个什么场景呢？我想想……”他努力思索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手掌说：“对了，演感情戏，演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这对恋人隔了许多年没见，突然有天再次重逢，我来临时演男主角，绿萝姑娘演女主角。”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样的要求，男女主角隔了许多年没见，再次重逢，这世上真会有这样的事情吗？还会再重逢吗？
　　 他见我有些犹豫，继续说：“你别担心，这只是试镜，只要通过了，接下来的女主角我就敲定是你了。”
　　 我见他说得认真，只得点了点头。
　　 他便喊了一声开始，朝我走了过来，一把抱住我，一双眼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轻声说：“绿萝，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想你有多苦，我想你想得有多么入骨，我想你想得快发疯了……”
　　 我没想到这重逢一下就进入了这样的场景，除了若生以外，这世间再没有其他男子搂过我。看着他那双深情的双眼，我却觉得十分难受，我想挣脱开他的双手，他却搂得越来越紧，似乎真的发疯了一般，不停地说着想念的话语。
　　 我说：“不，徐老师，不，不是这样的，不是……”。我开始极力挣扎，他却丝毫不顾忌我的感受，突然，一张脸就凑到我的眼前，强行吻了上来。
　　 我使足了所有的劲强行把他推开，他踉跄几步，向后退了去。身子一下抵在墙壁上，似乎对我的反抗十分恼火，突然勃然大怒，朝我吼道：“你这是怎么了？这是演戏，激情，激情，知道吗？”
　　 我却觉得他是在欺负我，这份欺负竟然有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想解释些什么，我想争辩些什么，可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只觉得是这么的难受，我不能做对不起若生的事情，我不能，否则我留在这个城市还有什么意义。
　　 我努力摇头，眼泪急速涌了出来。
　　 “你这样固执，不肯为了演戏牺牲，你想怎样当大明星？你以为阮玲玉蝴蝶这样的明星就是靠演技演出来的吗？做这一行，总要有所付出，再说了，你已经是宁大公子的人了，宁府现在破败了，你没了依靠，你还想靠着你的爱情活下去吗？你还想守着你的贞洁牌坊，出来做这行，就得要把自己当婊子。”
　　 我没想到这些话是从这个一表斯文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这个所谓的青年才俊，这个所谓的大导演，在他的眼里，原来我们是这样的不堪。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走过去，咬紧牙关，忍住泪水，冷冷地看着他，然后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他似乎懵了，回过神来，见我夺门而出，怒火万丈，一下奔出来拉住了我，一个耳光就扇在了我的脸上。
　　 “你以为你真是玉女？你以为你真是贞洁烈妇？你只是一个破坏别人婚姻的婊子，一个娼妇，一个扫把星，你毁了两个家庭，还想在我面前耍什么威风。”
　　 我想哭，可是在这个男人面前，我竟然突然止住了眼泪。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肮脏的男人，他一表斯文背后的腐朽。
　　 他被我的眼神震慑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顽强反抗，低下了头，松开了手。
　　 我像战败的逃兵，从一个战场上颓唐地败下阵来，输得一无所有，输得片刻无存，输得失去了所有的尊严。
　　 我沿着街道狂奔，我还剩下什么，我还有什么？若生我还有什么？你在哪里？
　　 我好想吼叫出来，眼泪在风里肆扬，天昏沉得可怕，四处飘荡的人流，像鬼魅一样从身边晃过。
　　 没了灵魂的存在，行尸走肉还有什么意思？
　　 若生，你可知道，你就是我的灵魂。
　　 我奔到黄浦江边，站在黄浦江大桥上放声哭泣，我用尽心力，抬起头来，朝天大喊：“若生，我爱你，你在哪里？”
　　 纵身一跳，那恍惚闪烁过的时光，那片深蓝的大海，还有那追赶落日的海鸥，一幕一幕在脑海中闪过。
　　 若生，原谅我，来生我还爱你。我在心里说。
　　
　　 十三
　　 我以为我就这样死去。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他正一脸紧张地看着我，我以为他是死神，已经带我离开了那个世间。
　　 他见我醒来，紧张的神情略微舒展，看着我说：“姑娘，你终于醒了。”
　　 我说：“这是哪里？我死了吗？”
　　 他急忙笑着说：“姑娘，你糊涂了吧？你还活着，幸亏我发现及时，跳进江里救了你，否则，你这条小命早就不保了。”
　　 “你救了我？”我有些失望。
　　 他立刻点了点头。
　　 “有什么事情想不开，非要用这样的方式来了结自己，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你这么大个人呢。”
　　 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活着。
　　 “我叫罗炳坤，大家都叫我阿坤，姑娘有什么为难可以和我说，我阿坤最喜欢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
　　 我苦笑着说：“谢谢你。”
　　 他便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也别客气，我也是贫苦人家出身，你如果没去处，可以暂时住在我这里。我家里就一个老娘，别看她上了年纪，她特别会照顾人。”
　　 他说着朝外面喊了几声娘，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走了进来，看见我已醒，立刻把汤端到我的面前。
　　 “这是姜汤，驱寒最好，你在江水里泡了那么久，身子骨当心受不了，家里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补，先喝完姜汤吧！”老人慈眉善目。
　　 我好意一笑，侧躺身子接了过来，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见我喝了姜汤，脸上笑得更欢，忙说：“你醒了就好了，我要出去忙了，有我娘照顾你，我不用担心。”说着，便朝他娘嘱咐了几句，就一个人出去了。
　　 我看了看天色，夜已深沉，挣扎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老妇人说：“大娘，这么晚了，他还出去吗？”
　　 老妇人点了点头说：“没办法，为了赚钱，他在码头和赌场干点苦力活，都是晚上出去。”
　　 我哦了一声，只觉得头有些晕沉，强撑着身子。
　　 老妇人见我坐起身子，担心我受凉，急忙按着我的身子说：“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别起来，躺着好好休息。”
　　 我说：“大娘，我不能在这里麻烦你们，我得回去。”
　　 “没什么麻烦不麻烦，姑娘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在这里就当自己的家，我这辈子还想有这样一个闺女呢。”
　　 我突然听见她说这样的话，脑海里立刻想起我的母亲，我离家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这里，我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她见我悲戚，知我又想起了伤心事，便宽慰我说：“这世上没什么过不了的坎，当年坤他爸死的时候，我还不是觉得自己也快活不下去了，但熬一熬还是过来了。人活着，只要命在，其他都算不上什么，你这条命得保住。”她说到这里，看着我问，“姑娘听你口音不是上海本地人？你家里还有人吗？”
　　 我说：“有，家里还有母亲在。”
　　 “这就对了，如果你娘知道你现在这样子，她一定不知道有多难过，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娘想一想，你总不能让你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知她好意，经过这一遭，反倒是悲伤难过的心情全没了，便拉着她的手说：“大娘，你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了，既然死不了，我就好好活着，看到你，就像看到我的娘一样。”
　　 老妇人这才露出开怀的笑容，连连拍着我的手背说：“你这样想就对了，既然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大娘这里随时欢迎你，你在上海没亲人，可以把大娘当你的亲人，你别看阿坤傻傻的，他也能赚几个钱。”
　　 我没想到会在万难之中遇见好人，这份感激无以言表，知她心诚，便也不说离开，安心睡了下来，她见我睡了，便熄了灯出去了。
　　 再次醒来，天已微明，房屋外面有了响动，我知道是阿坤回来了，本想起身，却听老妇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说：“这姑娘不错，依娘的意思，你好好待她，哪天把她心感化了，便也收了作了媳妇。你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该让娘抱抱孙子，享受几年天伦之乐了。”
　　 阿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却是说道：“娘，她长得天仙般漂亮，怎么又会看得起我，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说你傻你还真傻，娘已经帮你问清楚了，她也是穷人家的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在上海，没有亲人依靠，你怎么就会觉得她看不上你了？”
　　 “唉，娘，你别生气，我听你的话就行了，昨晚老爷子说了，见我勤劳苦干，打算让我负责一个片区的赌场，等我赚了钱，娘，我就带你住大房子，过好生活。”
　　 “老爷子是好人，他肯提拔你，你就好好干，住不住大房子娘倒不在意。娘只想你快点娶房媳妇，娘这身子骨，也不知道还能熬几年。”
　　 “好了，好了，娘，我知道了。”说完，脚步声便响了起来，我知道阿坤正朝房间了走来，我立刻闭目装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