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兴一走，大家沉浸在了物伤其类的愁闷里。一会儿保安主管说：“这么大的公司嘛，就连这么点儿小钱也不舍得出。不要说是工伤了，就是自伤，没有钱，求在公司名下，出于道义也不能袖手旁观嘛！”另一个保安说：“越有钱越小气。唉，真伤人的心呀，能不影响人的工作热情吗？”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一个保安说：“满副经理来了。”几个人慌忙站起来面向门口立正敬候。张逸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清瘦的小伙子威严地走了进来。大家齐声有力地说：“满经理好！”满经理微微颔首，好像疲倦不堪，但又不得不开贵人口似的挤出一句话来：“好，大家好，坐嘛。”抬起右手来轻轻地把伸出的食指中指向下点一点，显得雍容高贵。大家又坐下了。满经理严肃地说：“给大家一个任务，从现在开始，不要让龙兴进入公司。他被开除了，因为他讹诈要挟公司，外加旷工。如果他进入公司半步，我唯你们试问。”就转身走了。
　　 大家面面相觑。张逸看出了大家心里直冒寒气。过了一会儿，大家有的抽烟，有的去倒水喝，有的捏弄着自己的贝雷帽，都避免着与别人的目光相碰，但他知道这是互相避免着再谈论这件事。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声：“龙兴下来了。”就如同盯梢的人小声通知同伴被盯梢的人出来时的声音一样。大家就默默地注视着门。
　　 龙兴气冲冲地进了保安室，破口大骂起来：“这些王八蛋，竟然一脚把我踢出公司去了！说我讹诈要挟公司！你要是给我治病，我他妈的能说要去告你，要找电视台曝光这件事吗？还说我旷工，他妈的姓程的昨天还跟我说给我请几天假，今天就不承认了，说我昨天就是旷工！不行！老子得折腾他们，要不然锯掉了这跟手指，老子就是二等残废了！老子还没娶老婆呢！不行！我得告他们，找3?15去，过几天不就是3?15了吗？好了，再见！哥们儿！”就气冲冲地走了出去。保安主管急忙跟了出去，和龙兴站在公司后门说话。保安室的窗口开着，张逸隐隐听见保安主管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龙兴呀，你看咱们同事一场，处得不错，可满经理刚才说了，你要是再进入公司的大门半步，就唯我们试问。这意思你是清楚的了，希望兄弟不要为难我们。说真的，我们同情你，但我们也真的没办法。”龙兴的脸红一块白一块的，怔了片刻，说：“好，我不会为难弟兄们的。这些王八蛋！好，我走了……”龙兴越走越远，后面的话张逸就听不清了。
　　 保安主管一直把龙兴送出后门，才折回来。大家默默地坐着，尽量谁也不看谁。
　　 一个保安不知从哪儿翻弄出个笛子来，哨了一声，惊得大家都看他，于是大家都找到了摆脱郁闷的办法了，一窝蜂地拥上去抢。
　　 门吱呀一声开了。满经理矜持地站在门口。大家惊慌失措地静了下来，脸上都是想迅速溜到一边去，可又没机会溜的神色。满经理像什么也没看见，问保安主管：“龙兴走了？”保安主管说走了，然后将功补过似的对满经理说：“龙兴要去上告，要找电视台曝光呢！还说实在不行他就抱一包炸药把公司轰平了！”满经理不屑地说：“任他去折腾吧，大不过公司出点儿封口费，钱硬花在这上面，也不花在他这种小人身上，谁让他讹诈要挟公司呢？至于要用炸药轰平公司，他没有这个狗胆。不过你们盯好了，千万别让龙兴进来。”就扭头走了。
　　 过了几天，张逸正在门边站岗，看见龙兴从街上走了过来。张逸瞅了瞅大厅里没有当官的，就急忙跑过去说：“兄弟……”龙兴急忙摆手：“你放心，我不给你添麻烦，我只是在这里等程经理出来，这就与你们没有干系了。”张逸问：“你忙得怎么样了？”龙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怅然地说：“钱大买得钱二，咱斗不过公司呀。我得赶紧回家治疗了，要不然这根手指真的得锯掉了！可我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了，这几天全靠朋友们接济着过日子呢！我这就向程经理要点儿路费，她难道连这点儿人心也没有吗？”张逸压低声音说：“这家公司可真黑呀！还是省城里的人开的呢！”龙兴笑：“你才见到些什么呀，我在这里干了一年半了，比这黑的事我见多了！咱们不说别的，就拿你已经知道的事来说吧，首先咱说说这里的军事化管理，一句话，像军人那样无条件地服从命令，名义上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塑造良好的企业形象，实际上是为了把咱们变成会说话的机器，你如果稍有不从，或者对任何一个当官的有不满，任何一个当官的都能罚你的款，最轻的罚款也是一百。是的，这里工资是高，可试用期是半个月，一天只有十块钱的工资。而一旦雇用了你，就左罚你，右罚你——因为这里的规章制度繁杂细碎的太多了，我到现在也有不知道的规章制度，就这样你到手的工资就大打折扣了。如果你不想让罚，那就一点儿错也别犯。可我的天，咱一个班就是整整二十四小时，谁能在这二十四小时里时时处处精神饱满？生物钟也会逼得你犯自然的错误的，就是你这个班不犯，下个班敢保证不犯吗？所以那些不犯错误的人最多挺上个两个月就辞职了，可高薪诱惑着别人马上就顶进来了。我的哥呀，每个公司都有发财的窍门，这个公司发财的窍门就是盘剥员工。他们防员工就像防贼一样，你很快就知道了……”
　　 张逸瞥见大厅里有人走动，就急忙回到了岗位上。一会儿程经理出来了。张逸急忙像军人那样左转敬礼问好，程经理文雅地还礼问好。忽然程经理脸色一沉，折回了大厅。张逸转回身来，见龙兴正走过来，见程经理进了大厅，就站住了，苦笑着朝张逸，也好像是冲程经理的背影扬了扬手，转身走了。
　　 望着龙兴孤苦无助的背影，张逸的心凉透了。他知道自己现在要是不干了，这十来天就一分钱也拿不到——这是应聘时说好了的，在试用期内不干了，没有工资。再说又该去哪找合适的工作呢？唉！忍吧！
　　 一天， 张逸正在站岗,程经理出来了，两人互相礼毕，程经理问他适应了
　　 工作没有？他说适应了。程经理忽然问他多大年纪了，他说三十八了。他看见程经理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张逸很紧张，因为公司提倡年轻化，自己的年纪确实是大了点儿。一天，前厅的服务生小声对他说：“大哥，你站的精神点儿，程经理老说你站的无精打采的,没有一点儿生气。”张逸就竭力打起精神来。他发觉轮到自己站岗时程经理出来的次数多了起来，老是文雅地挑他的毛病，给他做示范动作，说他的军姿连她一个女人家的都不如，你得有点儿雄样儿，站在那里让人一看就惧乎你，因为你得保卫整座大楼。当程经理背转身子朝大厅里走去时，张逸瞥见她的侧面是多么的阴冷。张逸十二分地努力着，总算没出过错。可一天保安主管对他说，程经理让他去鞋房擦鞋。张逸觉得受了羞辱——我竟然沦落到了擦皮鞋的地步了！可这羞辱感马上使他明白，自己虽然自认为对一切职业一视同仁，可骨子里还是歧视有些职业的。他就嘲笑了一下自己，答应去鞋房,再说不进鞋房他就得辞职！
　　 当时生意不景气，张逸一天最多擦五十双鞋，就闲坐着——鞋房自由，可以随便些。程经理就一点儿一点儿地给他加任务，先是让他打扫大厅的卫生，再后来就让他用打磨机打磨大理石地面。张逸一一忍了下来。一天中午，张逸犯困，趴在暖气片上打盹，忽然程经理进来了，大发雷霆，说上班期间睡觉是错中的大错，你自己拿主意，要是干，就麻利地干活去，要是不干，立马走人！张逸知道程经理终于抓住了摊牌的机会——赶自己走，因为在淡季鞋房是个可有可无的职位，是因为程经理在自己当保安时没抓住解雇自己的把柄，才不得不把自己填进这个空职位里，现在终于抓住了自己的把柄。实际上张逸早知道，在鞋房打盹是一条不成文的免责规矩，反过来说正因为不成文，人家较真起来你也没办法。他知道自己再干下去就得处处卑躬屈膝了，就说他不干了。结果他干了一个多月，只拿到手七百五十块钱！
　　
　　 六
　　 他路过一家菜店停下来，进去买菜。他不愿意在家门口的那家菜店买菜，受不了那家老板不动声色的轻慢。在别的菜店他也是买几次就又换地方了，因为他老买便宜的菜，他觉得时间长了，人家就会知道他是在家吃闲饭的男人了。他问那老板蘑菇多少钱，老板说是三块钱，他又问青椒多少钱，老板说是两块半，他就不好意思再问别的菜价了，又买了最便宜的土豆，红着脸出来，骑了自行车往回走。心里发愁着：“唉，这美国的经济危机终于波及到中国老百姓的饭桌上了！可怜的是菜价一个劲地往上涨，我却一年来处于半失业状态，真是给家里的拮据雪上加霜呀！就拿这土豆来说吧，炒土豆烩土豆炖土豆一家人都吃腻了，尤其是儿子，一见了土豆就倒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唉！”
　　 忽然一个近邻骑着自行车迎面过来，虽然没看他，但他分明觉得近邻的眼梢瞟了一下他自行车篮里的土豆，不屑从冷漠的脸上透了出来。是的，尽管他与左邻右舍没有来往，可左邻右舍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路上路下擦身而过时，那种小瞧自己的神色针一样扎着他的自尊心，使他的脊梁不由得佝偻下来。虽然他气愤地想：“我挣不到钱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们有什么相干？我又不吃你们喝你们！”因为他知道这些人的用心，通过嘲笑你的没本事来反衬他的有本事，就如同狗，通过咬的比自己弱的狗汪汪直叫，来反衬自己的强大。
　　 可他对左邻右舍投向自己的目光实在是无能为力，就如同你没办法阻止弥漫在空气中的臭气进入你的家里，除非你离开这里。可只有这里的房租还便宜些，又离老婆的工厂近一些。再说你搬到别的地方，很快又有一批对你知根知底的热心人，因为对很多人来说，对别人刨根究底真是其乐无穷呀！因为这里的市民，尤其是老一点儿的市民，还是农村人的习性。唉，人真是身不由己呀，还是咬着牙忍着吧，因为对无能为力的事唯一的办法就是忍，而知根知底的人对你的尊严的轻视就属于这一类。
　　 关键是赶紧找一份工作！工作！只有钱才能改变知根知底的人对你的轻视！看来人活在世上想超脱于世俗之外可真难呀，因为你不关注别人，并不等于别人不关注你！只要有一双注视你的眼睛，你就在劫难逃，你的生活就会无事生非。是的，你不工作在知根知底以外的人面前保住了你认为的人的尊严，却得受知根知底的人的轻慢，只有你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浑身都在向任何一个人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看！这就是在家里吃闲饭的男人！”这种苦恼使他不时觉得自己走投无路，真想死了算了，可他知道自己的死更让那些热心人津津乐道，因为这成了他们警示后人的活材料——千万别学XXX那样不务正业，一定要努力挣钱养家糊口呀，否则这就是下场！唉！为了在这些知根知底的人的面前保住人的尊严，你也得去找一份工作呀！是的，许多人在外面是低三下四的，可在知根知底的人面前多抖劲呀，就因为他们有一份世人眼里的体面的工作！唉！我该咋办呢？
　　 这些灰暗的想法压的他的心吃力的跳着。回了家，他开始全力以赴，一心想把土豆丝炒的有色有味，这样老婆儿子的脸上或许才能露出点儿笑意来。吃看人脸色这碗饭可真难呀，尽管老婆儿子在自己面前表现的不介意自己的老是失业，可这种做出来的态度更让他难受，就如同安慰病危的病人：“放心养病，会好起来的。”
　　 当他把饭菜弄好了不久，老婆儿子先后回来了，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都没说什么，然后都坐下来吃。他偷偷地瞅着两人，见两人的脸色没一点儿隐忍之色，才心安下来。直到吃罢了饭，都躺下来午休，他的心才像终于完成了一天的工作的仆人躺下来睡觉时那样踏实了下来。这时他又不由得想起了路上碰到的那近邻的脸色，再看看躺在自己身边的老婆，不由得想：“算了，还是放弃你的所谓的人的尊严去工作吧。你没有工作就要受这种轻慢，而且这种轻慢更是难缠，只要谁知道了你在家吃闲饭，就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对你的轻慢了，也就是说这种对你的轻慢像溃疡一样越溃越大，不像因工作而受到的轻慢，因为人们都不把那种轻慢当做轻慢，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顺理成章——谁让你要吃人家的饭呢？端人家的饭碗就得听人家的吆喝——天经地义！只有你咬住说那是对自己的污辱，这就是你自己在折磨你自己，是自绝于世，最起码你受了工作中的轻慢就不再受这种轻慢了。”
　　 他叹息一声：“谁让你认为的人的尊严和别人认为的人的尊严不一样呢？你认为人的尊严只有在人人平等互相尊重中才能体现出来，也就是说有职业的不轻视没职业的，有钱的不轻视没钱的，有权的不轻视没权的，有名的不轻视没名的，可事实上世人认为的人的尊严是，只有被自己压倒的人越多，自己越有尊严，也越有价值，世人所谓的奋斗追求，无非是希图自己压倒的人越来越多！唉，你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思想呀！都是读书惹的祸！可是再回到世人的思想里有多难呀！就如同让睁开的眼再闭上一样，可即使你弄瞎了睁开的眼睛，但那看见的景象再也从脑子里刮不掉了！而再回到黑暗是多痛苦呀，因为在这以前你不知道黑暗是什么，可现在知道了！唉！我该怎么办呢？看来我真是读书读傻了，书上的人人平等和现实中的人人平等相差太远了。西方人嚷了多少年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可事实不是这样的，宪法上是写着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事实不是这样的，只有我这书呆子才认为那不是空话，是人人该奋斗追求的目标，因为在精神上人与人站在了一条水平线上，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认识到尊重别人也就是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可事实是中国人追求的是能凌驾于法律之上，用法律去压迫别人——那才算有本事呢！那才算有尊严呢！因为中国人追求的是只有自己是人，别人都不能是人！也就是说西方人最少还喊出了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口号，可中国人从来没喊出在什么面前人人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