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的朋友也顶不住了，原来就在张逸来厂子里的前几天，白二明深夜查岗，硬说是他从厂门翻进来，在厂区里转了一圈回来，他的朋友还没醒来，是他偷偷地推开保安室的窗户想翻进来时，他的朋友才醒了过来，所以罚款三百。他的朋友说：“他妈的，他陷害人嘛，他一翻过厂门我就发现了，我就准备拿着手电出去，可他走得贼快，一眨眼就走到了那扇开着的窗户前，我弄不懂他要干什么，就不出声看着他，等他爬上了窗户，我才问他要干什么，他就咬定我才被他惊醒了，说他已经绕厂区转了一圈了！我和那些当权的人说我是冤枉的，可人家只信白二明，我想和老板说，可老板这一向又不在，再说我也不敢和老板说，我站在老板面前就说不出话来了。唉，后来我想想算了，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攥着，就请这小子吃一顿吧，不然每个月罚你个二百三百的，咱受不了呀。”张逸说：“你辞职不就行了嘛。”朋友说：“合同还没到期，我辞职就是违背了合同，我的两千块押金和两个月的工资就泡汤了。唉，劳动合同这东西我才算明白了，是厂方拴住咱们的绳子，对厂方一点儿约束力也没有，因为合同是厂方出的，你不认同人家就不雇你！”张逸听了就忧心忡忡起来：“是不是我也得请他吃一顿？”他的朋友笑：“不光得请，得经常请，不然他给你穿小鞋太容易了，因为你不同于我们，不管怎么说我们曾跟他平起平坐，他总惧乎些，而你是新来的，又是他亲自招进来的。在他面前你真的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他要是整你太随便了。”
　　 张逸心里就悸悸着，开始留心白二明对自己的态度，但仍是那样不言不语的，让人琢磨不透。张逸产生侥幸想法：“白二明不见得就是那样的人。”有一天闲聊，有人给张逸递烟，张逸谢了说不抽烟，白二明笑问道：“喝酒吗？”张逸老实地回答：“喝一点儿。”白二明再没说什么。但他敏感地觉得白二明的这随便一问大有深意，因为白二明问他时的眼光一闪一闪的，也就是说他嘴里问的那句话是幌子，真正想问张逸的问题是用眼光传达给张逸的。因为当时保安室里有好些人，可能这问题不便让别人知道，或者不便直接说出来，尤其是在他和白二明的一问一答间，眼睛的余光瞥见了坐在一边的劳动主任偷偷地飞快地在他和白二明的脸上溜了一圈儿的那一眼。张逸一时说不清这一眼是什么意思，可总觉得蹊跷，不由得琢磨起来，而且不由得和白二明一闪一闪的眼光放在一起琢磨，终于悟出这是暗地里的同谋者假装处在不知情的位置，在同谋者对目标发动语言攻势时，站在一旁对局势暗暗投过来的窥视，因为这位手握实权的劳动主任是白二明的铁杆儿哥们儿。
　　 于是张逸明白了白二明那一闪一闪的眼光要说什么了：“已经一个多月了，你还不请我吃饭？要知道我当时说不用你就不用你的。”也就是说撇开上下级关系不说，自己还欠着白二明的一份人情呢。欠情不还是让人唾弃的，也就是说就凭这份人情就足以让你自动站在奴才的位子上，而请白二明吃饭，就是双方正式认可这种主仆关系的仪式！张逸这才笑话自己天真，以为白二明是在为厂子里招聘保安，自己是为老板工作，可白二明偷偷地就把这种性质改变了，犹如现在官场的上下级，下级并不是为国家做事，而是为上级做事，下级是上级的奴才！张逸这才知道人情的可怕，才知道人情最难偿还了，可又不得不还，否则忘恩负义的罪名会让你走到哪都抬不起头来！所以老年人有一句话：“欠什么也不要欠人情。”这使张逸为难极了，因为这意味着他以后就得像狗一样朝白二明摇头摆尾了！
　　 在委决不下的惴惴不安中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张逸总是侥幸地说：“是你自己多心了，白二明根本就没这个意思。”可有一天张逸发觉白二明开始挑自己的小刺了。是的，挑小刺，这是最让人哭不得笑不得恼不得的折磨，会让你随时紧绷着神经，浑身无所适从。打个比方，你屯着万吨粮，可一个人老是从你的粮库的门缝里漏出的几粒米里捏几颗，你要是责怪他，会让人笑话你小气，要装作看不见又办不到，因为那人就在你眼前干那件事，于是你只能暗地里把门缝掖严了，可许多小缝是你怎么也掖不严的，那米老是要漏出来，就是这么点儿小事，像内衣里钻进一只针尖大的黑蚂蚁那样弄的你老大不自在——被挑小刺的人的心情也是这样的。而挑你的小刺时白二明都是用保安那些细碎繁多的规则去衡量你工作中的细枝末节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张逸知道如果保安做工作处处都得符合保安那些细碎繁多的规则，保安就彻底成了一台机器人，没有人来干保安的，因为绝大部分规则只是摆设而已。而每次挑出小刺来，白二明就会说：“赶快熟悉工作，以后就不只是说一说了事了。”张逸当然明白白二明的画外音了，这使他更焦躁起来——请，还是不请？
　　 一天，张逸出去忘了带手机，回来见有个未接电话，翻出来见是白二明的，知道坏事了，因为厂里规定保安二十四小时都得带着手机。第二天去了厂里，白二明二话没说，把一百元的罚单摆在张逸面前让他签字。他的那个朋友偷偷地对他说：“小心点儿，对你下手了！”张逸是个犟性子，这次罚款让他拂逆起来，没有了请白二明吃饭的意思。没过几天，一车货要出厂门，按规定得劳动部长在出门证上签了字才能出厂。这批货要在两天之内赶到上海的码头装船出口，时间很紧，押货的人着急的满厂子找劳动部长。张逸忽然看见劳动部长在广场的另一边站着和一个人说话。他想通知押货的人，可不知道人家的电话，打劳动部长的手机请劳动部长过来，偏偏没人接，想找个人替自己站岗，周围又没有人。眼看劳动部长和那个人溜溜达达又要走掉了，他一急，看看周围没有闲人，就拿着出门证跑到了劳动部长跟前让他签字。恰好这时白二明也来到了广场上，厉声问他谁在替他站岗，他说没人替，站在这里厂门口的情况一目了然，用不着替岗。白二明就睁大了眼：“给你们说了多少遍了，离开岗位一百米就得找人替岗，否则就是脱岗。”他没吱声，拿了签了字的出门证就跑回了保安室。白二明可能觉得张逸没搭理他刷了他的面子，后脚跟着追到了保安室，质问他：“你说你是不是明知故犯？”张逸压下怒火：“这是特殊情况，晚走十几分钟都有可能耽误了装船的。”白二明：“走货签单是他们的事，你只管守门就行了，管那些闲事干吗？门上这时出了事咋办？”张逸就火了：“这难道是闲事吗？这是厂子里的大事，咱们都是厂子里的人，能是闲事吗？你这人怎么这么死板教条。要是真的这时厂门口出了事我承担责任，再说这又没出事。”白二明气得嘴唇一抖一抖，扭头走了。张逸以为他要解雇自己了，因为他的两个月的试用期还差十天。张逸就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人，没想到第二天白二明只给他开出了五十元的罚单来。张逸就又忍了——工作不好找呀，再说这里毕竟工资很高。可张逸又觉得自己因祸得福了，他认为这么一闹，两人再坐在一起吃饭多别扭呀，就是自己请白二明去吃饭白二明也不会去了，除非白二明真得是个下三滥。这样又过了一个月，张逸的工作厂子里的人越来越认可了。
　　 这天下午，张逸当班。保安室里白二明和一些人闲聊着。一个农村女人推着电动车进了厂门，张逸叫住了她，她说是要去街对面的楼上找亲戚，把电动车在这里放一放。张逸说你放在楼底下不就得了嘛。她说电动车没有锁，楼下就是街道，人来人往的别丢了，因为电动车是借的别人的。张逸说那你就把电动车放在厂门外吧，我给你照着点儿。她说厂门外也是街道，也不保险，还是放到厂子的车棚里吧。张逸想一想，就答应了。等那女人放好了电动车往出走，白二明坐在沙发上对他颐指气使地说：“去，告诉她，把电动车推走，厂区里不准外人的车辆出入，你连这也不知道吗？”张逸火了：“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呢？我已经答应了人家，你这不是逼我出尔反尔吗？再说这是举手之劳的小事，平时咱厂子里又不是没放过外人的车子。”白二明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等众人散去了，白二明也出去了。过了半个钟头，白二明又进了保安室，板着脸扬起下巴对着张逸说：“你明天不用上班来了。”张逸一听懵住了，慢慢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味着什么，可就是不相信，因为过了试用期，保安主管就没有了解雇自己的权力了。
　　 下午六点，他打电话问劳动部长，是不是要解雇自己，因为劳动部长代替老板管这事儿。部长说是的。张逸觉得自己很窝囊，因为自己是给老板干活的，可这两个穿着一条裤子的人为了私怨竟敢解雇自己！他的思想电光石火地飞转着，知道唯一挽回败局的办法就是低三下四地请这两个人吃饭，但以后就永远得看人家的脸色了！不！他决心鱼死网破。他从朋友那里知道老板有个优点，就是哪个雇员不干了，他都要过问原因，然后才签字生效。正好这几天老板不但在厂子里，而且回家比较晚，让张逸给等着了，张逸就向老板说了自己被解雇的前因后果。老板说：“明天一早你来，咱们三朝对案。”
　　 可第二天当面对质时先开始还对张逸有利，不久局面就急转直下了，因为那几个掌权的都向着白二明，都说张逸工作马虎。白二明和劳动部长就乘机说自己并没有僭越权限，今天上午正打算向老板请示解雇张逸，可没想到张逸先把他们告了。老板就对张逸说：“我答应他们解雇你，你办离厂手续去吧。”下午，张逸坐在保安室里办手续，老板进来了，问白二明：“怎么，这些保安都干疲沓了？那就换一批吧，新来的肯卖力，听使唤。”就走了。当时所有的保安都在保安室里，老板好像只看见了白二明，没看见他们。老板说这话的态度就像说这双旧鞋走样走的不好穿了，咱换一双新的穿吧！一想到这里，张逸就合起晚报，噌噌地走到报架前放好了晚报，出了图书馆。
　　
　　 五
　　 他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该回家做饭去了。因为每天能让老婆儿子吃到现成的饭，他羞愧的心才能踏实些，像赎回了自己的一些罪过。
　　 他就盘算着该做什么饭就骑着自行车往回走，但不是顺着来路返回去，而是绕了个大圈儿，这样能更多地了解街面上的招聘情况。他现在绕到了碧海云天，看见在这个富丽堂皇的浴场大门的一边，那幅五尺见宽，一丈见高的醒目的招聘广告仍贴在玻璃上。他叹息一声：“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被那炫目的高薪骗得跳进了火坑里了。”
　　 这个浴场是省城里的人来这里开的分店。听说分店遍布全省的城市。张逸想：“省城人开的店档次一定很高，再说分店管理层的人都是从省城带过来的，素质自然高了，会带动着全浴场的工作人员的素质提高的。因为上梁正，下梁自然跟着就正了。再说保安的工资比那家羊绒衫厂的保安工资都高一百块钱呢，去试一试吧。”没想到一试就中。
　　 张逸去上班的第一天上午，刚被换岗回了保安室，见一个小伙子进了保安室，右手的食指伸直着举在胸前。保安室里的人纷纷和他打招呼，问他手指怎么样了。有几个人拢过去围住他的手指看，他为了让大家看清楚，就把右手伸了出去。张逸也不由得去看了看，才看见那指头的中间鼓起个大包，又青又嫩，仿佛用指甲一触就能触破了皮似的。那小伙子愤愤地说：“昨天我去找程经理了，她还是那句话，说我这不是工伤。我说那么多人当时都看见了，怎能说不是工伤呢？她说我下去了解了一下，你说的那些证人都说不记得你那天受了伤了，你要不信，我现在叫他们来和你对证一下。我就知道这些王八蛋被程经理吓唬得改口了。我说：‘程经理，天地良心呀，那天快交班时我们忙得做交班前的清洁工作，我当时探着手擦暖气包厢的下面，鬼才知道那里竟然冒出个钉头来，我的手指就在那钉头上挂了一下。我一看只是挂破了点儿皮，张卫东和王飞让我去贴创可贴，我说这也能说是伤呀，没当回事，又去清洗浴池。第二天上午我洗脸时，发现挂破的皮上水汪汪的，也没当回事，洗完脸后贴了块创可贴。可第三天我以为好了，把创可贴扒下来，破绽不但还是水汪汪的，而且变嫩了青肿了，可我还没觉醒，又贴了块创可贴。第四天我扒下创可贴来，破绽周围就肿起来了，而且糜烂开了。我以为是感染了，就去小诊所里洗，那医生看了一下说：“恐怕不是感染了，弄不好有了别的症状了。”我以为他在故弄虚玄，这是医生常用的挣钱伎俩，就让他洗一洗就行了。可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穿衣服时才发现，这指头肿的曲不回来了，而且隐隐的发痛。我就有点儿担心。去市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中毒了，如果不赶紧开刀治疗，我这跟指头就保不住了！程经理，天地良心，要是小毛病，我绝不会麻烦公司的，因为这一住院最少也得花五千块钱，我到哪里找这么多钱去呀。程经理，我这确实是工伤呀！’程经理一直低头看着桌上的台历，这时抬头说：‘龙兴呀，我在浴场干了这么多年，还没听说清洗浴池能让人中毒，我活了四十年了，更没听说过钉子挂破点儿皮竟能中毒。反回来说，就算你这伤是工伤，可你如果一碰破时就贴了创可贴，能发展到这样的后果吗？因为咱公司的创可贴多的是呀。所以责任仍在你而不再公司，我敢说这是你裸露着伤口在公司以外的地方让毒素乘机而入的。再说你碰破时为什么不及时向我报告？过去五天了才说是在工作中挂破的，就是有人能证明说你当时的确是挂破了，但你耽误了最好的治疗良机，让一瓢水就能浇灭的小火烧成了大火，责任仍在你，所以公司不给你治疗。但我体谅你手指有伤不能工作了，可以给你请几天假。请你出去吧。’我一急就声调高了起来，程经理就说我明知道公司的纪律，不准高声说话，这样跟她说话是目无上司，再说咱公司的头条纪律就是无条件地服从命令，你现在显然是跟公司的纪律叫板，就叫来你们保安把我轰了出去。今天我又去了医院，医生让我赶紧打针控制病情，可我浑身连打针的钱也没有呀，还是得来找程经理理论。我冤呀我！没见程经理出去吧？”保安主管说没见，你赶紧去找程经理吧，不然程经理又要出去了。龙兴就急忙往二楼的经理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