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逸很痛苦，但是他不能离开超市——饭碗要紧呀！但他又不愿看着同事们就这样受辱，他就对他们说：“以后顾客打你们，就赶紧拨110，千万不要去找周经理。去了派出所，顾客和咱们是平等的，就不是咱们的上帝了。”果然这一招很灵，顾客在派出所里都向员工道了歉，但自觉很没面子，不再来超市了。周经理很生气，但没办法。后来知道这是张逸出的主意，就记住了张逸，但仍对张逸很好。
　　 超市刚开业时很不景气，可丢失率很高。两个月盘点一次，员工的当月工资几乎要被扣完了，因为损耗是要全体员工承担的，理由是你没有尽到责任，看好自己的商品。员工群情激昂，可又觉得自己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因为在招聘你的时候，周经理已经给你说了超市的损耗是要员工承担的，你认为合理就来工作，所以他们只有选择离开，于是超市里的人员流失很大，这也是张逸后来明白周经理之所以雇用自己的原因。为了疏导员工的愤懑情绪，周经理就把保安做了替罪羊，说保安没有尽到责任，犹如曹操借王垢的头平息粮饷风波。于是张逸他们狠抓小偷，周经理指示：“往死罚他们，谁让他们偷呢？出了事公司担着。”于是一笔笔惩款进了公司的帐上，公司说是用来抵充损耗。可后来生意好起来了，员工们的工资扣的不厉害了，周经理对小偷也不重视了，但也不干涉张逸他们对小偷的罚款。可后来几个小偷和他们硬闹了几次，周经理不得不出面解决，后来就委婉地要张逸他们不要太较真了。张逸这时才明白，超市并不怕丢商品，因为丢了的东西也顶如卖了，因为这是要员工们承担的，再说丢失率也真的没那么高，只是一开始不景气，公司找了个克扣员工的工资的借口，从而减低公司的损失而已。他气不过，和别的保安照抓不误，因为不管怎么说，能补偿些员工们的损失——他们挣钱不容易呀。这使周经理很不高兴，但仍对张逸很好。
　　 来了个新店长助理，提倡员工要有主人翁的精神，展开了一场活动，让员工都写一份书面报告《假如我是店长》，会怎么做。有些员工当了真，就说了些真心话。公司也很好，把这些报告贴在宣传栏里让员工们随便地看，使员工们真得觉得公司和自己是站在一起的。可有一天张逸发觉，那些说了真心话的员工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见了。张逸很愤慨，对同事们说：“你们傻呀，赶车的怎么会和马一起去拉车呢？只不过是鼓动起你的激情来为公司卖命而已！”这话传到了周经理的耳朵里了，又记住了张逸，但仍对张逸很好。
　　 为了体现民主精神，周经理和新助理让保安们自己选举自己的主管，结果都选张逸，周经理和助理当时就脸煞白——张逸还没见过周经理这样情绪失控过。张逸明白，保安们都没有接受周经理和助理的暗示，选那位听话的保安当主管——听话，是中国人选择部下的标准。张逸见状赶紧推辞不干，但周经理以后见了张逸老是不自在，弄得张逸也很不自在。
　　 张逸用公司的电话打私人电话被抓住了。周经理向张逸提出两种处理法：要么辞职，要么接受重惩。张逸接受了后者，因为他不想影响自己的写作，但已知道周经理这是在赶自己走，因为公司是规定谁也不能用公司的电话打私人电话，可是谁又不用公司的电话打私人电话呢？为什么偏偏就把自己抓住了呢？
　　 父亲病危，张逸不得不请假。等两个月后他归来，周经理说：“现在人员满满的，你再等几天吧，XXX就要不干了。”就这样一拖再拖，拖得张逸不得不辞职了。
　　 张逸刚不干时对这座超市很气愤，可后来的经历让他对这座超市很怀念，因为不管怎么说，这座超市里的人还算友爱，周经理最少能在表面上做到对员工的尊重。他知道只要自己给周经理说些下情话，周经理还会雇用自己的，但自己以后就得对周经理奴颜婢膝了，这样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的。
　　 他惆怅地蹬着自行车又往前走，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图书馆，他就决定再进图书馆的阅览室里看一看这座城市的晚报，看上面有没有新的招聘广告——他舍不得花五角钱买一份。
　　
　　 四
　　 这时正是上午十点多，阅览室里就他一个年轻点儿的男人，夹在那些老年人中间使他很别扭，只想着快点儿离开，可偏偏当天的本市晚报别人正看着，他只得站在报架前翻阅别的报纸，等着有谁送回那份报纸来。
　　 那份晚报终于送回来了。他拿起来，走到长桌一边坐下来，一页一页翻着寻找着新的招聘广告。总算翻出三条新招聘广告来，也是招聘经理、技术员、业务员等等的广告，这些是需要有专业知识的，这使他很无奈，自嘲道：“谁让你不好好读书呢？要不然现在你也该是这些能支配员工的人中间的一个了。当然支配别人并不是我所期望的，但不管怎么说手下人会尊重你吧？因为人都尊重能支配他的人，因为职位越重要越受人尊重呀。可是话说回来，这些人也是受气鬼，也可以说比普通员工更受气，因为老板并不尊重他们，除非他们的业绩能经常刷新，因为老板只看业绩不看人，你不是见过了老板怎样像训斥小学生那样训斥周经理的吗？你不是见过了羊绒衫制品厂的老板是怎样破口大骂他的经理的吗？而他们还得笑脸相迎！看来只有当了老板才没有人给你气受了，可也不见得，小老板受大老板的气，大老板受更大的老板的气。那怎样才是最大的老板呢？”
　　 他的眼里出现了一座由金钱筑起的金字塔，他被压在塔底下，怎么也望不见塔尖在哪儿，只觉得塔底下的自己犹如被压在十八层地狱里一般没有出头之日。他就想：“这是你自己在折磨自己，就如同单相思的人自己折磨自己一样，因为你想钱，钱并不想你，你越想钱，被那座金字塔压得越厉害，越觉得永无出头之日了，可你如果不去想钱，那座金字塔也就自己消失了。世人为钱而痛苦，是因为他们只能看见钱，明知道钱眼儿小，钻的人多，可不去钻钱眼儿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你和他们凑什么热闹呀。”可现实马上嘲笑他：“可你不钻钱眼儿也不行呀，除非你修成了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就能生活。可像你这样的穷鬼，挣钱的唯一办法就是工作！”一想到工作他又愤慨起来：“可工作是由什么样的人掌管着呀！”于是他又在心里念叨开了那几句诗：“趴下来吧，给尔工作。我渴望着工作，但我深知，人的尊严怎能像狗一样趴着！”猛烈的悲愤之气使他浑身一颤，就如同一股气猛然鼓荡过布筒时布筒猛烈的抖动。但这一抖也把悲愤之气发泄完了，继之而来的是迟缓绵长的惆怅：“可不工作就挣不来钱，没有钱就没法生活，更不要说写作了！”
　　 他神色惨淡地继续翻着报纸，翻到了晚报最后一版的招聘租赁专栏。他细心地看着这些蝇头小字，目光终于停在了一则广告上徘徊起来。那是一家羊绒衫厂在招保安。他知道这工作是三班倒，能腾出时间来写作，但他最终拗不过自己的尊严，放弃了这个工作的机会，因为他在一家羊绒衫厂干过保安，对这座城市里的羊绒衫厂太了解了。
　　 这些羊绒衫厂的老板都是改革之初靠倒腾羊绒起家的大老粗，他们的管理是最专制的方式——闭上你的嘴！照我的话去做！就凭这句话，你就可以想象得到他们的骄横粗野，用其中的一个老板的话来说就是：“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把我的厂子给你，只要你能伺候好了我，否则赶紧卷铺盖走人！”再桀骜不驯的人到了他们手里不出一个月就成了一匹驯马了，只要这个人想吃他们给的这碗饭，也就是说吃饭问题逼得钢铁能成绕指柔，也就是说吃他们这碗饭你就得做个好奴才。他们的作风是土匪式的——我就是要压榨你，让你多给我挣钱，而不是像骗子小偷那样耍出许多花样迷人的眼。正因为如此，他们手下的人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的奴才相，实际上也没法掩饰——老板会想也不想把你的遮羞布当众扯下来，所以与其这样，还不如一丝不挂呢。
　　 你比如保安主管白二明，只要听见老板的声音就悚然失色，诚惶诚恐地站起来静候着老板的出现，好半天还不见老板过来，才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向传来老板的声音的地方窥视一番，确定老板不会过来了，或者听不见了老板的声音，才慢慢地放松下来，但随时又准备着紧张起来。他早上一来了厂子里，问值班保安的第一句话就是老板来了吗？声音低低的，鬼鬼祟祟的，仿佛老板就站在一边儿。如果值班保安说来了，他就谨慎地端坐在保安室里，眼睛不时贼眉贼眼地瞟着保安室后面的办公楼的大门（保安室四面都安着玻璃窗），随时准备一跃而起恭迎老板。因为老板不抽烟，嗜烟的他只能忍着烟瘾的折磨，实在忍不住时，就溜进里间关严了门，打开窗户狼吞虎咽地抽几口，就赶紧跑出来。而一见了老板，他就会脸色煞白，手足无措，眼睛飞快地偷偷地左瞅一下，右瞅一下，就如同刚刚伪造好了现场，警察就赶来了的罪犯，生怕自己哪里出现了纰漏，想在警察的眼皮低下补救一般。
　　 每当老板在厂子里（老板忙得很少呆在厂子里），平时比树懒还懒的他，就变成了一条恪尽职守的警犬。举个例子：保安的卫生区内有一点苍蝇屎，他都能在百米之外看见。只要老板吆喝一声：“白二明。”不管离老板有多远，他都会比刘翔还快地跑到老板面前诚惶诚恐地望着老板，因为他不知是福是祸，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命就像蚂蚱一样捏在老板铁钳一般的手指头间——他生怕丢了这份工作，因为这里的保安是别的地方的保安的工资的两倍，而他这主管又比保安每月多拿五百块钱！正如老板满不在乎的一摆手说：“谁不想干就滚蛋！我这里是同行业中工资最高的地方，想进来的人碰破头了！”而当有的老板对老板抱怨说手下人不好管理，动不动就辞职不干了，老板就会高声说：“你给人家挣得钱少嘛，钱多了你让他每天舔你的屁眼他也不嫌臭！你拿鞭子抽他他也不走！”
　　 每个老板都是手下人的老师，这个老板把他的管理人员调教的和他一样，把下属当作吆来喝去的奴才，动不动就学着他挥舞起了罚款的刀子——张逸听人们私下里议论，每年厂子里光罚款就能上十万元。而白二明更是他的得意弟子，可以说是青出于蓝，因为他有两点老板不如他。第一点是鬼鬼祟祟，因为老板从来是明来明去的，而白二明总是神出鬼没蹑手蹑脚的，你比如在你值班最犯困的时候他会幽灵一样出现在你面前，在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脱岗刚返回值班室，一进门就看见白二明像林彪那样坐在你该坐的椅子上阴鸷地望着你一言不发，窘困得你直冒冷汗。第二点是他的官腔，就连喜怒无常的老板有一次高兴时对白二明说：“二明呀，你他妈的比我强，我是刘邦，虽然拥有江山，却不知怎么做才能尝到做皇帝的滋味，你却是陆贾，没有江山，却知道该怎样做就能尝到做皇帝的滋味。”
　　 白二明背驼，个儿矮，且瘦。可他的下巴会恰如其分地扬起来，胸脯和微隆的肚子会恰如其分地挺出来，给人一种俨然之感，竟然忘记了他的矮瘦背驼，就如同在拿破仑面前忘记了他是个矮子。尤其是他对自己微隆的肚子颇为自得，裤袋精心地勒在肚脐下面二寸的部位，这样肚子就有了坠石被勒住了的气势，而他站一会儿就会往高提着后裤腰，仿佛怕肚子坠下去似的，肚子就被裤袋勒的更鼓了起来，这更显突出了肚子那种滚滚欲坠的气势。他提完后裤腰后，右手会不由得搭在肚皮上摩挲着，显得气定神闲。他的脸在张逸他们面前总是不苟言笑。如果前面地上有一片纸，他就会低声威严地说：“诺，纸。”张逸他们就转过头来看他，他的下巴冲纸片一指，不再说第三个字了。而这纸片往往就在他的脚跟前。让张逸第一次差点儿忍不住要发火的是有一次白二明查夜，办公楼里有人上网，白二明从办公楼上下来，进了保安室，冲张逸一摆下巴：“去，上楼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张逸深感羞辱，因为他一弯腰就能拾起的针，他偏要走到你面前，告诉你在五里外的什么地方有一根针，你去捡来。还有他的专权，只要你犯在了他手里，他总要敲锣打鼓整的你服服帖帖。张逸庆幸此人没有弄到权，否则会像“四人帮”那样祸国殃民。
　　 来羊绒衫厂一个月后，张逸和一个保安成了朋友，在厂子里他终于不是两眼摸黑了，因为只有通过知根知底的人的嘴，你才能认识你要认识的环境，可在这个专制的环境里人人自危，人人像防贼一样防着别人，除了正事没人会对敏感的话题漏一句话，所以张逸的思想像被蒙上了一块黑布。现在终于从这个朋友的嘴里才了解到了这个羊绒衫厂，进而了解了这个行业，更了解了白二明的历史——他觉得白二明那么牛气总是大有来头的，没想到原来只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是他的在厂子里当技术员的老婆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老板雇用他的。去年由他们三个保安推选才当了主管。可没想到此人过河拆桥，吃吃喝喝拉拢好了厂子里的那班当权的，自以为腰杆硬了，就反过来收拾推他上台的这三个哥们儿，逼着他们重新给他定位，给自己定位，那就是主人和奴才，而不是哥们儿！
　　 另外两个保安背地里尽管骂骂咧咧的，但都请白二明吃了饭，而请白二明吃饭就是承认主仆关系的仪式，而且注定以后得经常请白二明吃饭，这样才能保证白二明不给他们穿小鞋。可他的朋友犟着就不请白二明吃饭，所以白二明就找他的茬，他被罚的款当然就多了，因为老板给每个主管自由罚款的权力，而罚回的款都上交了厂子——进了老板的腰包，老板能不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