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们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争吵打闹，也有同仇敌忾的时候，这个时候就是不忙时老板出去了，左邻右舍的同行们来串门了，自然都要编排一番自己的老板出出怨气，张逸才明白自己的老板还算是好的了，首先一点就是从来没克扣过雇工的工资（这是从那两个厨子的嘴里听说的）。
　　 回到家里张逸不对老婆说一点儿自己受的委屈，老婆也不说自己受的委屈，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的处境，说出来反而都会觉得脸面无光，再说回家后都累得半死，一倒头就睡着了，就是真有心情，也没精力互诉衷肠了！总算熬到了过年，两人觉得像解放了一样的快活。
　　 过罢年，两人谁也没问对方是否还去小饭店干活，但都知道对方不会去那里干了。后来张逸偶尔从老婆和别人的闲谈中知道，她的老板更坏，总是收留那些无立脚之地的农村孩子，只给饭吃，不给工钱，稍不如意就打。那些农村女孩子更倒霉，总是让他睡大了肚子，这时老板娘就要和老板闹，最后倒霉的是那些女孩子——扫地出门。
　　 张逸仔细想了想，发现在小饭店里打工的几乎都是农村孩子，反过来说，开小饭店的也几乎都是农村人，为什么农村人就这么对待农村人呢？同样是从老婆与别人的闲谈中张逸知道，进了小饭店的顾客就像使唤奴婢那样使唤着服务员，稍不如意就破口大骂，因为老婆有时也给端菜。总之一句话，在小饭店小商店里打工连一条狗都不如，于是张逸做出一个决定，以后就是饿死也不去小饭店小商店里打工。
　　 那些贴着广告的巷口和广告牌上并没有他希望出现的奇迹，所以他骑着自行车又茫然地在街上溜达着。
　　 他又路过了那家大型地下超市的入口。入口门楣上的电子显示屏又广告着当日的促销菜价。他有点儿不自在，但还是叉着自行车停了下来，看着电子显示屏，不时小心地溜一眼入口，左脚蹬着脚蹬，随时准备着从入口里一露出昔日的同事的脸就赶紧一蹬车子溜走。促成他这种不好意思的原因有两种，一是与昔日的同事乍然相见，昔日的熟不拘礼已不复存在，可又不得不寒暄几句，客客气气的让人别扭，二是他老觉得人家知道了他又失业了，而且自从离开超市后一直就不顺溜，心里会讥笑他越混越没落了。他就这样提心吊胆地盯着电子显示屏，果然显示完促销菜价后，显示出了招聘保安的启示——前几天他已经看见了。他多想走进地下超市去见周经理，可他知道周经理会彬彬有礼地说：“张逸呀，你早来一天就好了，我们昨天才招下人的。”而且周经理的语气是极有教养的人才会有的诚恳动人，但他知道这是一句十足的谎言——这就是这个地下超市的风格。再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自己再回去太丢人了。他叹了一口气，心情复杂地走了。
　　
　　 三
　　 他现在还记得那年自己去超市应聘时站在周经理面前时的心情：竭力保持体面的忐忑不安，也记得周经理那种极有涵养的，对三六九等人通用的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态度，只是他敏感的观察让他抓住了周经理不动声色的后面的困惑不解。因为他应聘的是保安，保安这一职业在这座城市里是那些刚不读书的小伙子们干的职业，像张逸这样正处于养家糊口时期的成年男人是很少去干的，这种约定成俗能不使周经理困惑不解吗？周经理用那种像从满头黑发里往出找寻白发的专注搜索的目光礼貌地盯着张逸的眼睛说：“我们这里招聘长期的保安，最少要签一年的合同，你仔细考虑一下。”张逸听出这是带着谢绝的话，似乎认为自己神经不正常，是来寻开心的。他就诚恳地说：“我也这么大的人了，找什么样的工作是经过考虑的，不像年轻人，凭着一时的冲动找工作，等冲动过去了，又会见异思迁换工作了。因为我需要一个稳定的只上半天班的工作。”周经理沉默地望着他，显然在掂量他的话。一会儿，周经理试探性地问：“你……还有别的……职业？”张逸点一点头。周经理搁在桌子上的五根手指文静地此起彼伏地叩击着桌子，这叩击声好像生怕惊扰了别人，就如同你不得不穿过肃静的大厅时生怕自己的脚步声惊扰了大厅里的人似的。过了一会儿，周经理仍是试探性地问他：“你……两种工作……互不影响吧？”张逸说：“不影响。”周经理微低下头，看了一会儿桌子上的台历，然后抬头看着他说：“你去人事部填一份简历，在最近几天听我们的通知。”张逸觉得这是礼貌的谢绝，但他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又填了一份简历——简历已填得他直头痛，像小学生被罚着一遍又一遍地抄一篇课文似的，但他不得不填——填简历能给他带来盼头，只是他在填写一份份简历时像小学生在一遍又一遍的抄写那篇课文时学会了偷工减料——插花漏抄着一句两句课文，因为老师是不会逐字逐句去检查的——那样学会了偷工减料——拣当紧的经历填上就行了。他以为这次又会像以前那样，紧张地等待中的许诺的电话老不见响起来。可第二天一早电话就响了起来，周经理通知他去上班，他心里的郁结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因为他对世俗的纷争已厌倦了，想重新拾起已中断了十年的写作。已经饱经沧桑的他对写作有了重新的认识，可以说与以前的认识彻底不同，以前他写作是为了名，为了能出人头地，现在却认为写作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天地，或者说是自己的宗教，自己的写作现在就像基督徒在忏悔室里忏悔那样虔诚，然后带来的是解脱般的释然舒畅的快感。可写作需要有闲裕的时间，可贫困是不容贫困的人有闲裕的时间的，于是他不得不想从世俗中找一个既能养家糊口又有闲暇时间的工作，而在超市里上半天班的保安工作正是这样的工作，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了，能不高兴吗？
　　 他可以说是感激涕零地去超市工作的，这使他有一种知恩图报般的认真负责劲儿。只是刚开始工作时，超市里的人对他的白眼让他很难受，因为他是养家糊口的男人，怎么能干只挣这么点儿钱的工作呢？但是他咬牙挺了下来，因为他知道任何幸福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自己要想享有写作的幸福，就得忍受这种世俗的歧视。好在周经理对他的态度礼遇有加，这使他对自己的判断很自得：他认为小饭店和小商店是那些没有文化的下里巴人的天地，所以那里的人根本就不懂得尊重人，人人都以能欺压倾轧别人来显示自己的高大威风，而大单位却正好相反，自己现在真的遇上了懂得尊重人的上司了，所以同事们的白眼也就没那么可怕了。再说超市把提高职工的素质当作主要的工作来抓，因为这里的职工大部分是文化偏低的妇女，可以说仍是些下里巴人，犹如穿上了统一的军服的乌合之众。
　　 周经理的话张逸深以为然：“一个企业的形象关系到一个企业的生死存亡，只有良好的形象，才能在激烈的竞争中站得住脚。而企业的形象就靠一个个员工的形象往起竖，而员工的良好形象是由员工的良好的素质塑造出来的，所以每个员工都要努力提高自身的素质。”并且以这样的思想为宗旨，超市制定了许多针对员工素质的规章制度，你比如提倡礼貌文明的用语，不高声说话，克己忍让等等。张逸觉得这真是对症下药，因为这些人说话时总是由一句骂人话开始的，这些骂人话和文明用语中的您好是一个意思，而说话时和别人的称呼总是以老子或者老娘自居。更让张逸受不了的是，他们以用粗喉咙破嗓子地大声说话为荣，觉得低声细气地说话就像生病了似的。至于克己忍让他们认为是一种懦弱行为。总之他们的形象与大型超市的员工应有的形象相去甚远，这些措施张逸举双手赞成，而且他认为，只要超市不遗余力地努力下去，在超市这个小天地内营造一个人人互敬互让的和谐社会是可能的，有了这样的小天地自然而然就把顾客吸引过来了。
　　 可张逸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原来这座城市的居民是由文化偏低的游民或者移民构成的，他们习惯了用下里巴人的习气对待人，也习惯了别人用下里巴人的习气对待自己，你彬彬有礼地说一声欢迎光临，他会愕然地瞪你一会儿，然后愤愤地丢下一句话：“你有病呀你！”可如果你说一声：“哈呀，你来了。”他会高兴地说：“哎，来了。”你如果说欢迎下次光临，再见！”他会像受了侮辱似的回头瞪着你：“你这是啥意思？不欢迎我来了？”可如果你说：“再来，啊。”他会高兴地说：“好好。”你用您称呼他，他就会像野惯了的孩子穿上了整齐的衣服那样的不自在，你如果称呼他“哎”，他才会无拘无束地“嗯”一声。而你的低声细气在他们眼里认为你是怕他，你和他一样高着嗓门他们才会正眼瞧你。
　　 更可笑的是超市里到处贴着顾客是上帝的标语，使他们真的觉得自己是超市的上帝了，认为自己光临超市是给超市无上的面子，稍不高兴就大吵大闹起来，周经理只得把人家请进办公室好言安慰，用一些补偿堵住人家怒气冲冲的嘴。于是这座城市里谁要是爱占便宜就上这家超市来，许多夷匪所思的事顾客都能做出来，例如把老干妈炸酱吃的只剩些干姜花椒等不能入口的东西了，却来退货，说是变质了，例如洗发液用了多半瓶了，也来退货，说是用这种洗发液皮肤过敏，例如把一桶十五斤重的食用油吃得只剩下桶底了，却来退货，说是有沉淀，例如硬说理货员欺骗他，说这种饼干不含糖的，结果买回去吃了血糖增高了，要求超市看病……哎呀，太多了，但周经理都给退了货赔了钱。更让张逸气愤的是，接连有两个顾客找上门来，说是昨天超市给他找补的钱是假钱，但周经理和人家礼貌地讲辩了一番，就重新找补了人家的钱。张逸开始怀疑这样到底提高了什么样的素质，可他给自己找了理由安慰自己：“超市刚开业，不景气，忍气吞声是必要的。”
　　 这些都是商品上的损失，如果仅只是这样也罢了，可这些顾客真得被抬举的上了头，动不动就动手教训起了员工，而开口恶骂已是习惯了。尤其是那些老年人，张逸不知道别的地方的老年人是什么样的，但这里的老年人也许在自己的子孙面前是慈祥的，但在别人的子孙面前却是凶神恶煞，因为他们不懂得爱屋及乌，他们就如同母鸡，除了自己翅膀下的小鸡外，别的小鸡一挨近它就会凶狠地一啄！他们不时拍着胸脯对员工说：“记住了，我是你们的上帝！我要是不来你们超市，你们喝西北风去吧！”要不就指着员工说：“你知道该怎样对待上帝吗？”而与顾客每发生冲突，周经理除了给人家安慰和好处外，还要在第二天的晨会上批评当事的员工，他说服务行业的宗旨就是让顾客满意，说白了就是对顾客要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使张逸越来越觉得这已不是遵守不遵守服务行业的宗旨的问题，而是关系到一个人的尊严的问题。
　　 有一天中午快十二点了，正是超市营业的高峰期，每个收银台的后面都排着一长溜顾客，收银员个个忙得焦头烂额。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老是用手拧扭收银员李丽的收银台上的扫描仪，李丽说了他两次，这小男孩仍要拧扭那扫描仪。因为着急，李丽这次的口气就有点儿冲了：“不要拧嘛！”同时用手去拨开了那小男孩抓着扫描仪的手，那小男孩装作受了惊吓地把嘴一瘪欲哭，靠在他那牛高马大的奶奶身上，老太太就晴天霹雳般地骂开了李丽：“你不长人心的你？看不见他胳膊碰断了，你还忍心吼喊他！”李丽惊慌地抬头，才看见那小男孩的左胳膊果然缠着绷带吊在脖子上，就说：“大婶，我又没吼喊他，我只是不让他拧扫描仪……”这老太婆就一巴掌掴在李丽的脸上：“我就站在你眼跟前，你还要撒谎，你真是欠揍你！”李丽刚捂住脸，见第二个耳光又飞过来了，吓得拔脚就跑进了卖场里，这老太婆不依不饶，高声骂着追进了卖场，两人一个逃一个追，满卖场跑，一路上把货架上的商品碰的直往下掉，满超市的人惊愕地看着他们。说也奇怪，李丽还跑不过这个老太婆，很快被老太婆逮住了，揪着头发摁在超市里打，就像武松摁着老虎的头痛打老虎似的，员工们上前拉都拉不开，直到周经理闻声而来，抓住老太婆的手，嘴上说着好听话，浑身用力，把老太婆拉进了办公室，好言相劝了半天，送了老太婆一件牛奶，老太婆才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超市。
　　 第二天开晨会，周经理对这件事只字不提，这使员工们群情激昂起来，因为他们都感到受了顾客的欺凌，他们渴望着得到公司的安慰。可能是眼线把这些情况报告给了周经理，这件事后的第三天，周经理把李丽叫进了办公室，安慰了一番，给了李丽五十块钱，说是安慰费。李丽才十八岁，没有主意，就收下了这钱。这件事伤了员工们的心——我们不稀罕钱，我们只希望公司在晨会上向李丽道歉一番，这样我们的自尊心就得到了满足。员工们在等着，可再也没有了下文，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件事使张逸猛然明白过来，所谓提高员工的素质，就是要把员工塑造成伺候顾客的奴才，就是所谓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处处以顾客的利益为主，也就是说怎么能拉拢住顾客怎么来，所谓企业的形象，就是怎么能取悦顾客怎么来！也就是说企业的眼里只有顾客没有员工！于是张逸明白了这个企业积极参加各种慈善募捐活动，为小朋友举行多种文体活动，只是为了造出好名声招徕顾客而已。于是张逸才彻底明白，商人的钱就是为利而存在着的，一块钱也没有白花的，员工的培训在商人眼里就是把员工塑造成巴结顾客的工具，就如同在雨果的《笑面人》里那些人贩子把幼童置于特定的模子里，把幼童发育的身体塑成能引得王公贵族们高兴的畸形怪状一样！所不同的是打着提高人的素质的旗号——这是一个多么高尚文明的行动呀！谁不顺着我，就是你不想成为文明人！就如同打着爱国的旗号发动战争的统治者，你不去打仗你就不爱国，不爱你的列祖列宗留给你的这片土地！——这是对人多么高明的奴役呀！就如同打着救世主基督的旗号对西方人的奴役，就如同打着孔子仁义的旗号对中国人的奴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