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元情(小说)
“是啊是啊,上海拿钱上海用,拿钱不得过吴淞,历古以来都是这个样子的啊!”有人抽着我爸发的飞马烟讨好着说。
假如有人再和他算算账,拿多少工资能办多少事,多长时间的积蓄能盖房子,我爸就显得很扫兴。只有等把话头扯到别的事情上聊聊五湖四海山海经的时候,特别是谈到他光荣革命的过去,怎样渡长江打老蒋,怎样被选留在上海城里工作,或者说说南京路上的繁华,社会主义改造时怎么搞资本家,说到一月革命风暴以及后来的武斗情况,或者谈谈城隍庙的小吃,大世界的多少剧场同时演出,小花园里的武术锻炼,还有马路边上的地摊象棋等等,嗨,那是眉飞色舞谈兴特浓,拿出香烟泡上龙井招待邻居以及闲汉访友,大家一团和气。
一次,妹妹跟着我妈到上海我爸那儿去过劳动节回家后,对我绘声绘色讲:“哥,好玩儿呢,真好玩儿,鸟儿还会说话,你好你好,再见再见,和人说得一模一样,还有小狗儿做算术,太好玩儿了。娘,是这样吧,我没有骗哥哥吧。”
“妈,我也要到上海去玩。”我脱口而出,心中充满着好奇。
“好的,等放暑假跟你爸去。”我妈立即很爽快答应了,我很高兴也很意外。朦胧记忆中的上海,到处是高楼大厦,到处是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不分日夜地喧腾。满街飘荡着水果、大饼油条和各种熟菜的香味,不像家里边,天天尖着嘴喝粯子粥,晚上乌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谁不愿意到繁华的城里去玩玩呢?妹妹说有什么鸟儿说话、小狗儿做算术之类的玩意儿,我是半信半疑,真想看个究竟,因而心驰而神往之。赶巧的是,一放暑假,我爸有事顺带经过家里,我悄悄地跟他妈说要去上海的事,我爸立即就答应了。我跟着我爸乘车到了江海港码头,我爸去说买船票,吩咐我在候船室那里别乱跑,马上要上船。我以为我爸会叫我看着随身携带的东西,可一转身,东西都带走了。候船室人头攒动,喇叭里不停地播放着语录歌忆苦思甜歌阶级斗争歌。卖像章语录牌的,卖冰棍雪糕的,卖各种小吃的,倒卖船票的,各种小贩或摆地摊的串来串去,和码头上的管理人员们打着游击战麻雀战。国营和大集体企业的人,还上翻着眼皮挤兑打压从农村来做小生意的人,踢翻篮筐,叫人家滚。
我走到售票处去找我爸,连人影儿也没见到。有一堆人在吵吵闹闹,我下意识地凑过去看热闹。听出的大致情况是,有一个农民赶到上海去看望病人,售票窗口挂着“今日售完”的牌子,可他一离开窗口就看到有人从这个窗口拿出了好几张票,持票人转身就喊谁要票。一块二的票一转手要卖两块四。这个农民返回窗口闹着要和售票员讲理,被众人嗤笑了一通。他拉住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想提意见,可那人没有理睬他。他高声叫嚷:“像什么话,这还是社会主义吗?”周围的人都笑他,包括花两块四买高价票的人都笑他,不识时务,怀疑社会主义就是找死。
有好心人劝他,有急事赶快买张高价票,马上要开船了,不要提什么意见自寻倒霉,让人家抓过去文攻武卫一下。我看到这个情况非常难过,心想真是岂有此理!我爸叫着寻我来了,找到后问我渴不渴,我说不渴。我爸掏出一分钱在栏杆边买了杯水喝。我说,“爸,马上上船,不说船上开水不要钱的?”我爸一听脸就挂了下来。我以为水是买给喝的,谁知引得我爸老大不高兴。我发现我爸手里提着的一只公鸡没有了,也没有敢问。想着是丢了,是送人了,还是卖掉了呢?还没过江,我已经后悔自己不该吵着要去上海看新奇,看什么鸟儿说话小狗儿做算术的把戏,马上有不花钱的开水喝,硬要花一分钱干嘛呢?我十分羡慕邻居狗儿和他爸的亲热劲儿,骑在他爸的肩上,叫着他爸的小名。我到同学丁伟家去玩过,丁伟爸爸帮丁伟和我一人一个做了陀螺,并和我们一起抽打着玩,手把手的叫丁伟搓绳子、喂猪,在他家里干家务活好像也是一种享受,哪里像我跟着我爸就像耗子跟着猫一样的胆战心惊呢?
【三】
上船后,旅客们各自到船舱找到自己的位置安顿下来,陌生的旅伴们开始相互搭讪打发时光了。“哎,师傅,侬是出差到上海,还是在上海工作?”一对中年夫妇中的女人向我爸问话,他们坐在我们父子的对面。
“我在上海工作。”我爸礼貌地回答人家。“格小恁是侬啥恁?”
“阿拉妮子。”
“啊哟,侬妮子……”对面的夫妇俩笑着看看我爸,看看我,上下端详着再看看我爸,再看看我。“不像啊?”我爸反问他们,语气不那么友好了。“像格,像格,是老爷和妮子,嘿嘿嘿……”夫妇俩冷冷地淡笑着,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那时我虽然才十来岁,但已能够看出,那对夫妇用那种眼神看我们父子俩,用那种语气和我爸对话,显然没有考虑到我的感受,把我真当成了小孩子。虽然他们讲的是上海话,但我都能听懂的。他们打量的是,父子俩的衣服不匹配,父亲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蓝色的卡裤子,上海当年最时髦的上的下的,儿子穿着粗布衬衫和打补丁的回纺布裤子,加上黝黑的皮肤和下搭着的眼皮,一点也没有城里孩子的光鲜神气,倒像跟着去城里拾荒混日子的小赤佬,人家怀疑有点不像父子俩,又错在哪里呢?我觉得受到了屈辱,坐在我爸身边显得局促不安起来。
我爸好像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叫我可以随便转到玩玩,看看大字报,就是不能到船栏杆边去,下面是滚滚江水,掉下去就完了。他转了一下,找了个棋友下起了象棋,哪里管得到儿子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看我爸和人家走了几步棋,就到一边去看墙报。我很识趣,知道我爸不管下棋还是打牌,是容不得别人在一边看的,主要是怕别人指出他走棋或出牌的错误而丢了面子。
船到十六铺码头上岸,爷儿俩就不慌不忙地走在黄浦江边水泥预制块铺设的人行道上。我爸以为我一看到红灯绿火的外滩繁华会狂喜不已,笑啊,跳啊,叫啊,哪知道一路来的见闻遭遇,早让我败兴到冰点。就如一个发高烧的人,再好的菜肴吃在嘴里也没有滋味一样,我只觉得闪烁的霓虹使人目眩,不知哪里来的锣鼓声,马路上高音喇叭里的歌唱,摊贩们的叫卖,特别是电车刹车时轮子和轨道摩擦的噪声刺耳得要命。
总之,一切的光怪陆离和杂乱无章的喧嚣,叫人郁闷烦躁,避之唯恐不及。“走了没有几步路,我爸东张西望的恰好遇到他的一个同事出来散步,立即上去和人家耳语了几句,大概是借了十块钱,回头招呼我跟他走。我板着脸不说话,头里发胀,站在江边,眼睛一动不动看着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轮船,不去看马路上的热闹景象。我看到路边上,大树下,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有的在玩斗鸡,有散步的吃东西的,都穿着光鲜都那么快乐,反观自己,土里土气的像个痴儿,倒有点像去城里拾荒混生活的那些小瘪三,我不想看到他们,不愿和那些同龄的小朋友们站在一起,我有点自惭形秽。
“哎呀,你这又何必呢?”我插着问了一句。
“哎呀,这就是农村儿童进城时的一种自卑心理,你知道吗?“我爸当时可能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再看看我,确实没有人家孩子显得神气,也可能以为我到底在乡下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或许是被繁华的景象惊呆了。
也不知道我爸怎么想的,看看后只是摇头叹气,不知是后悔信口答应带我到城里玩,害得他买船票的钱不够,把带来准备送给朋友的一只鸡都卖了,还是看着我穿得差穿得土气不够神气,有点心酸,就逗着我说:“儿子,上海比乡下热闹吧?”
“太热闹了。”我依然板着脸说。
“这就对了,那你怎么还不高兴呢?”
“太吵,太烦人了!”
嗨嗨,高兴起来,不要像没有精神的样子,爸带你先到饭店吃饭去,吃牛肉汤面,想吃什么,就说,怎么样?吃好晚饭,爸和你去买一套换洗衣服,再去澡堂子洗个澡换上,哎,明天和爸到单位上玩,别说到上海才买的,你晓得吧?’我点点头,也不说话,心想为什么不在别的地方省一点,要这样受罪呢?“你晓得为什么吗?穿得破烂,人家要笑,你没有面子。”我爸说:“白天穿新衣服,晚上换下来洗干净晾干,第二天再穿,好不好?就这样吧,爸以后再给你买。”我爸这一点很敏感,知道儿子的心思。我也很知足,自记事以来,我爸的态度数那天是最好的,心里的想法也就不再说出口了。
父子俩沿着江边的围墙栏杆走走谈谈,不觉走到苏州河边一家牛肉汤面馆。那油炸带鱼,那煎包,那挂着的烤鸭,哎呀,金黄金黄的,喷发着诱人的香气,我想想我爸可能在江海港码头就把家里带来的一只鸡卖了做盘缠的,等会儿又要给自己买衣服,口袋里肯定没有钱了,要不刚才怎么向熟人借钱的呢?但看到人家一小碟子一小碟子的腊肉煎鱼放在桌上,吃起来就像自己在家里嚼咸菜一样的寻常,特别是那烤鸭,皮一定很脆,肉一定很嫩,看那些人吃的样子,肯定是味道鲜美无比,好吃得要命啊。我咽着舌根下面上冒的唾液,两眼放射出觊觎的光芒,但我努力使自己不去看人家吃,那么丢人现眼,又忍不住踅回头乜一眼那些大人小孩儿们吃得快活的样子,然后再若无其事地看那些挂着的亮光光香喷喷的其它熟食,不敢也不好意思跟我爸说出自己想吃的话来。我爸买来了两张面票,叫我和他坐到里面桌上,等服务员送上。
“要不要吃点什么荤菜?”我爸问我。
“嗯——不要了吧。”我克制着自己对那些美食狂嚼大咽的欲望。
“好,牛肉汤面来了,咱们吃。”我爸笑着说。
面要钱,汤不要钱。我拿筷子三绞两绞把大海碗里并不多的面条就搞下去了,汤也随着面条一起带光了,味道不错。又要了半碗汤,没有刚才盛面条的汤水味道鲜,不过也蛮好喝的。想着弟弟和妈妈来上海时,恐怕也吃过牛肉汤面,说不定还吃过锅贴小笼包儿之类的点心呢。我打着饱嗝,脸上肯比在江海码头和船上的时候活泛多了。我看到我爸吃面慢而稳之的绅士风度,留下半碗汤也不喝,就放下筷子,很觉得有些心疼。环顾周围吃面的,有人也是丢碗放筷子时剩下半碗汤的。吃牛肉汤面而不喝牛肉汤,这就是所谓城里人的大派?那不是受罪不是见鬼吗?让我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老爸是正宗的苏北乡下人,其内心并没有上海人真正的精明,外表倒十足是上海人的派头。我当时并不能这样表述出来,但心中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呵呵,呵呵,我听了直想笑。老王吃好面,买了衣服,洗了澡,我换了新的汗衫短裤,跟着我爸回到宿舍睡觉,一天就算过去了。
第二天,我跟着我爸去上班。一到办公室,我爸就接到通知要立即去区里开个什么重要会议,不用说,不可以带我去的。
我爸拿出饭票把我委托给办公室的小张和小吴,小张说着王主任走吧走吧,中午阿拉请客,把我爸往办公室门外推,说汽车在外面等,快点!
那时我见生人有些拘谨,但我爸和他的同事们关系如此融洽,又是到区里开什么重要会议,心里就宽松了,觉得神气了,脸上也有了笑容。一会儿时间,就和小张叔叔小吴阿姨他们搞熟了。看看小吴阿姨给我的上海画报,含着小张叔叔给我的糖块,心想哎呀,这就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城里生活,这才是共产主义嘛!”小吴接了几个电话,处理了手里的几个事情后,抽出时间和我谈话,生怕我寂寞。先问我读几年级,喜欢什么课程,再问我家里的生活情况,我爸每个月寄多少钱回家,因为我爸有交代在先,我的回答十分谨慎,不肯把家里生活说得太苦,怕有失体面。他们一边说一边笑,非常随便地问答,用的是普通话。当听我说到我的奶奶在我还没出世时就去世了,爷爷健在,身体还可以时,小吴和小张同时收起了笑容,小吴的眉毛圈起了疙瘩,脱口而出:“不会吧。”
“小吴阿姨,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瞪大眼睛争辩。
“那去年你爸怎么打报告说……”
“喂,喂喂喂,等一下,这个……马上就来,啊!”小吴话没说完,小张一边装着对窗外人打招呼,一边向小吴使眼色,叫他打住。
“啥么子,啥么子,啥格么子?”小吴有点着急小张惊啊乍的。
“问小恁问个啥,真个是没得名堂!”
“阿拉随便港港,关侬事体?”
“没啥好港格,恁伽小恁又勿是勿懂事体,读初中成绩还蛮好咯。”
“对咯,对咯,不过阿拉老高的钞票是哈搞啰。去年子到乡窝去违来辰光,带一个黑布套子,港伊老爷子洗脱啦,单位把伊廿块,阿拉萨是出钞票格,侬勿出?”
“晓得了,晓得了,话忒多了,沿在勿港,好勿啦?格恁格没意思!”小张讨厌小吴说起来没完没了。两人一段并不地道的上海话,听得我一愣一愣的。我问:“小吴阿姨,洗脱了是什么意思?”
“小吴笑着说:“洗脱了就是把衣服上的脏东西洗掉下来,洗褪色了,呵呵呵......”
“还是小吴阿姨聪明,解释得多到位!”小张调侃着对我说,以解尴尬。
我知道小吴阿姨是逗我玩的,故意不让我听懂他们的对话。其实,我已听出了个大概,我爸瞎用钱,窘得没办法,说爷爷死了向单位要救济,同事们还表了意思,这种死人的谎都说,这就是我的我爸?这是真的吗?我将信将疑,一是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二来也确实没有完全听懂他们的话,可还是沉不住气把小脸挂了下来,感到十分难过,为我爸如此做人羞愧得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