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艾顾送到幼儿园后，大麦再返回来帮姐姐家洗衣服，收拾屋子。姐姐住的是姐夫单位分的福利房，四室两厅，二百多平米，宽敞得可以开拳馆。姐姐要大麦就住家里，大麦说店里夜晚断不得人，请人照看得花钱，再说店里隔家里也就一条街，来去方便。大麦忙完家里再到店里去帮忙，大麦碰到摘菜就帮着摘菜，碰到洗碗就帮着洗碗。姐姐见了立马制止她，说摘菜洗碗都有专人做，都付了工钱的。打小姐姐就护着大麦，家里有好吃的都让给大麦吃，家里有脏活粗活全自己抢着干，姐姐说麦麦的手指头又细又长又白，将来注定是拿笔拿绣花针的料，哪能让你拿锅铲把扫帚把呢。每次姐姐把大麦从厨房里赶出来时，大麦就把双手一摊，你说这双手不让它拿锅铲把扫帚把那让它拿什么呢，想拿笔拿绣花针可没人要呀。姐姐笑道，你实在闲不住就帮着招揽客人吧，那样你的这双手就可以派上用场了。怎么招，站到门口做迎宾小姐？大麦冲姐姐做个调皮状。亏你还是一个文艺女青年呢，什么迎宾小姐，叫形象大使。姐姐回敬了大麦一个鬼脸，然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喔，我的形象大使，你姐夫他们局里的一班领导在0号包房吃工作餐，你去招呼招呼吧，其它包房你也都转转，多稳住一些回头客。喳，大麦给姐姐行了一个清廷礼。
　　 姐姐包租的快餐店是由一家私人旅馆改建的，楼高三层，一层专门接待匆忙客，二层设情侣包间和家庭包间。三层装修成会客套间，每个套间又都一分为三，外面的是用餐室，里面的两个暗室一做棋牌室，一做恳谈室，棋牌室里有自动麻将机，恳谈室里有沙发床。所有的包间都用殿字命名，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交泰殿，奉先殿，养心殿，养性殿，皇极殿，打开包间门，你就是王爷，你就是侯爷，你就是太后老佛爷。但0号包房除外。0号包房在三层的最里面，所谓0号就是无牌无号，因为门上没有殿字，也就少有人惦记，0号包房的门与其它包间的门也不一样，其它包间的门都是仿古的木格门，而0号包房用的是防撬门，不知底细的人以为是东家老板的卧房，设0号包房是姐夫的创意，姐夫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姐夫说，领导干部是人不是神也得吃饭喝酒，可是别人吃得喝得领导干部却下不得馆子，就像小尼姑的脑袋别人摸得就阿Q动不得，设0号包房是对来这里吃工作餐的单位领导的一种保护性措施。
　　 大麦轻轻地敲敲0号包房的门，然后扭开锁把，没料到满屋的脸盘像向日葵似的唰地一下全都朝自己盛开。大麦，来，我给你介绍介绍。在这一丛向日葵中间间杂着一株矮松，是姐夫。姐夫给大麦介绍说，这是我们局的赵老板，这是钱局，这是孙局，这是李局，这是司机小王，这间包房我们局里包下了，今后我们局领导的工作餐就在这里吃。呃艾主任，你还没有给我们介绍这位大美女呢！被姐夫尊为老板的人梳着一个大背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像一匹绸缎从前额包裹到后脑，让人见了敬意油然而生。大背头欠起身，左手像梳子一样梳向自己的大背头，右手像耙子一样耙向大麦，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麦妹妹吧，平时总听艾主任说他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姨子，今日得见果然闭月羞花呀！其他人等立马像和声似的跟着大背头唱和道，果然闭月羞花，果然……在一片赞美声中，大麦忽然记起一篇高中课文叫做邹忌讽齐王纳谏，里面有一组句子说，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惧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这群男人何以美我呢？大麦在心里哼了一下，看外表一个个光鲜亮丽的，其实肚子里全是屎肠子。麦子发什么愣啊，来，给赵老板斟酒。姐夫将一瓶未开封的茅台交到大麦手上，坐在大背头左边的钱局一把抢过酒瓶嬉笑道，这酒有防伪机关很不好开启，开苞剪彩的事还是请老板来做嘛。钱局将开苞两个字咬得特别重，让桌上所有人都掂量到了这两个字的份量。老板开，老板开，和声又起，和谐愉快的空气也随之荡漾开来。于是，酒瓶像火炬一样传到了大背头手中，大背头握着酒瓶对姐夫说，小艾，给美眉拿杯子。好咧，姐夫将自己面前的酒杯移到大麦的跟前，坐在大背头右边的孙局赶紧起身让出自己屁股下的椅子，两只手把住大麦的肩头一把将大麦摁到大背头的身边，大麦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一下子晕乎了，像一只无舵无桨的皮划子任风浪推来涌去，大背头将她面前的杯子滴得满满当当的她也不知道推挡。姐夫说，老板，小妹从来不沾酒的。是吗，女人一般不喝酒，喝酒不一般。大背头侧脸看大麦的眼睛，大麦眨巴眨巴，可眼睛却无处躲闪，只好求救地望向姐夫，姐夫想说什么，大背头一挥手将姐夫支开，说，你今天当服务员专门搞服务。姐夫只好掩门而退，连个鼓励的眼神也没能给大麦递上。司机小王见状赶紧追出来，一边追一边喊艾主任，您进去喝酒，我来搞服务，姐夫将手指摁住嘴巴示意小王不要这么大声嚷嚷，然后将小王招致近前，吩咐他到欢乐谷去定一个卡拉OK包房，他自己就倚靠在楼梯扶栏上抽烟。待他抽完第三支香烟再返回到包房时，包房里的掌声与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大麦正被大背头揽在怀里喝交杯酒，一口闷，一口闷……钱局在大背头身后替大背头鼓劲，孙局在大麦背后替大麦加油。大背头将他的大背头在大麦红缎子一般的前额上蹭一下，说，群众的呼声很高啊麦麦，我们怎么办？大麦已经像被人抽掉了筋骨似的哪里还做得了自己的主，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喊快逃，可是脚却不知道长在什么地方。姐夫见状，连声说吃点菜压压肚子压压肚子，边说边拿筷子夹起一块红烧猪蹄送到大麦的嘴边，哪知这一送好似触翻了一个酸菜老坛，大麦哇的一下吐了大背头一身酸水，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又哇哇两下，将钱局孙局吐了一个稀巴烂。哈哈哈哈，你们三个真是三身有幸，三生有幸啊！没有遭到吐槽的李局和其他人等快活地笑成一团。
　　 大麦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第一次跟骑石对喝喝了一瓶干红，喝得一滴未剩也没有倒下，这一次怎么就丢人丢大发了呢。姐姐责问姐夫，姐夫委屈地解释说，其实大麦并没有喝太多，赵老板是很懂得怜香惜玉的，她喝一小口赵老板喝一大杯，最终赵老板喝了一瓶她也就喝了两小杯，也就小二两。姐姐将大麦从沙发床上扶起来，在她后背塞一个沙发坐垫让她舒舒服服的躺着，然后吩咐厨房给大麦做一碗猪肝蘑菇蛋花汤。姐姐真好，大麦的手臂像藤蔓似的缠住姐姐的脖子，嘟起花瓣似的醉红的嘴唇在姐姐脸上亲了一口又一口。姐姐解开大麦的柔藤，用指头刮了刮大麦的鼻子，嗔怪道，哪有开餐馆的把自己灌醉的呀，自己滴酒不沾客人东倒西歪那才叫本事。接着，伏在大麦的耳朵上说，对付酒桌上的男人只需要一个字，嗲，记住啦？大麦点点头，嘻笑道，姐姐的一字真经妹妹记住了，嗲嗲嗲。小点声，送汤的来了，姐姐飞了大麦一眼，从一个服务员手里接过汤碗，说，来趁热喝，喝酒伤肝，喝点猪肝汤能醒酒又能护肝。大麦捏起汤匙在碗里搅一搅，这一搅，似是搅动了自己的五脏六腑，哇，哇……
　　 这是怎么啦，姐姐赶紧给大麦拍背。大麦的五脏六腑早已呕吐干净了，现在是干呕，呕而不吐，更加难受。端走端走，大麦将汤碗推到姐姐怀里，汤汁将姐姐的胸口溅了一个大开花，快端走快端走，我一闻到油荤就反胃，哇哇……
　　 不对呀，莫不是……姐姐用眼睛向大麦提出自己的疑问。你是说……怎么会呢……望着姐姐的眼睛大麦心里也犯起了嘀咕。是不是会不会，我陪你去医院看看不就落心了？姐姐说。
　　 雨天的夜来得特别快，不多一会儿，夜色就像一床巨大的黑网从空中撒了下来。车窗外是什么也看不清了，可大麦的脑子里却还在过电影。滴滴滴，忽然，裤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大麦掀开翻盖，是姐夫，这个这个大麦，你到武汉没有，今天回来吗，我刚开完会，我叫单位的王师傅开车来接你吧。大麦没有直接回姐夫的电话，而是将手机放在嘴边问司机，车到哪里了，还有多久到监利。司机说快上高速了，瞎子磨刀快了快了。电话里姐夫听了，说，好好，我们都还没有吃晚饭，等你到了一起吃。
　　 大麦合上手机翻盖。姐夫说我们等你说了两遍，也不知姐夫说的我们里都有谁。大麦取下头上的发夹，十指插进头发将头发朝脑后拢了拢，头发就像地里的麦子不知不觉中长得又长又乌了。
　　 面对医生的一纸判决，惯于讲道理的母亲这次什么道理也懒得跟大麦讲，态度很坚决，嘴里吐出的俩字像钢钉，打掉。姐姐最知大麦心，姐姐摇着母亲的臂膀说，那次流产医生就说过她可能不会再有生育了，这次意外怀孕是老天爷对她的恩赐，如果打掉了说不定以后真的做不了妈妈了。姐姐最疼大麦，姐姐又晃了晃母亲的臂膀说，当务之急是趁现在不出怀赶紧找户人家，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在姐姐的摇晃之中，母亲的钉子有所松动了，问大麦，你可想好了？大麦含着泪点点头。母亲转过身去，背对着大麦长叹一声，作孽哟……其声呜呜然，仿佛是从一道深深的伤口里发出来的。
　　 大麦作孽的日子真的很快就来到了。大麦没能趁不出怀的时候找到一户人家。随着大麦的肚子与日俱增，姐夫局里的头头脑脑们也不知是从那天开始不再在快餐店的0号包房里用工作餐了。大麦腆着一个大肚子就像揣着一个大包袱，除了碍事就是给店里添堵，在距离预产期还有二个月的时候，姐夫跟姐姐做工作将大麦送回镰刀湾，送到母亲身边养胎。可没想到就在回家的第二天夜里，大麦忽然下体淋漓，整个人出现一种破裂的感觉。母亲怀疑是羊水破了，赶紧给姐姐打电话让姐夫叫车连夜将大麦送到县人民医院。幸亏母亲处置果断，医生说胎音非常微弱，要是耽误了手术的黄金时间，母子性命堪忧。大麦被推进手术室时，母亲和姐姐在一旁都哭了，母亲哭的是作孽哟，姐姐哭的是忍着啊。大麦肚子虽疼，但脸上却在笑，她的笑里透出几分得意，她在心里说这有什么好哭的，我又不是第一次做手术，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这一次大麦笑早了。几个不辨男女的白大褂像五马分尸似的将她的手脚绑在四根钢管上固定了起来让她动弹不得，接着用一块白块在她的下体扯起一个小帐篷阻断了她的视线，好在这时候她的听觉和触觉活跃起来，刺，她听到了打麻药的声音，划拉，她感觉到了冰凉而锋利的刀尖在她的小腹上慢慢的游走，游走，——啊，疼！大麦忽然一声尖叫，把小腹上的刀尖吓了一大跳。忍着点，一会儿就好了，一个白大褂说。切口太小，拿不出来，另一个白大褂说。划拉，划拉，大麦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锋利的刀尖又一次冷嗖嗖的刺进了自己的肌肤，刺进了自己的神经，渐渐的，大麦的知觉消失了，整个人像一团雪水融化在了无影灯下。
　　 哇！哇！哇！唤醒大麦的是一串珠落玉盘的啼哭声。
　　 母亲说，医生说是个奇迹，你腹腔里有很严重的炎症怎么会怀上孩子呢。姐姐说，是个酒坛子，有4斤重呢，简直就是一个小麦麦，——你看看，就是你脱的一个壳嘛。大麦轻轻扒开襁褓一看，黑亮微卷的头发，长长的睫毛，两个浅浅的酒窝，还真是自己的壳儿。给你家千金取个名字吧，姐姐说。大麦草稿也不用打了，说，你不是已经给这小东西取名了吗，小小麦儿，就叫小麦，顾小麦。
　　 一想到小麦，大麦的心头砰然一热，连忙伸手拍拍司机的椅背，说，师傅到了前面的加油站麻烦停会儿车，我要到超市里买点东西。这次回家，大麦感觉自己心不在胆上，居然两手空空忘了给小麦买礼物。不给孩子买礼物的妈妈还是妈妈吗，礼物可是妈妈的第二张脸呢。
　　 商务车开到监利客运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了。大麦看见姐夫跟他单位的司机小王像两只鸭公拉长了脖子站在出站口张望。出站口吊着一只硕大的白炽灯，无数的蚊虫像一只黑轮胎围着灯泡团团飞转。咦，这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呢，这雨是突然间开始的，会不会也是突然间结束的呢。大麦进而又想，飘落在自己头顶的雨是不是这场雨的第一滴呢，那么这场雨的最后一滴又落在哪里呢，没有谁给大麦以答案。也许对于雨滴来说，那最初的一滴和最后的一滴都只是行过而不是完成，雨，只想让人感知到一个滂沱的存在。
　　 车上其他乘客都下车了，司机见大麦还微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靠椅上，以为她睡着了，一边摁喇叭一边催促道，哔哔哔哔，到了到了。大麦依旧闭着眼，说，还没到，劳您送我到镰刀湾，我加钱。
　　 从省城到县城是水泥路，从县城到乡镇是泊油路，从乡镇到村头是石子路，镰刀湾的路则是泥巴路。一场跑暴雨像一柄爬犁将泥路翻耕成了泥潭，商务车变成了农用车，司机向大麦索要了跑路费外加维护费洗车费若干。
　　 家里的灯还像一只眼睛很精神地睁着。大麦站在家门口给姐夫发了一条短信：到了。一个独词句，没有主语也没有宾语。发过短信，伸手欲敲门，忽听得屋里传出小麦与母亲开心的笑声。
　　 母亲说，小麦老师再教我一首词好吗。
　　 小麦说，好呀，我念一句你念一句吧，花非花雾非雾。
　　 母亲说，花非花，雾非雾。
　　 小麦说，夜半来天明去。
　　 母亲说，夜半来，天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