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一
卓秀娥嫁到孟家的时候,男人孟岩洲的妹妹孟湘云才15岁。孟湘云不叫她嫂子,却叫她姐姐。孟湘云的妈妈蔡依菊要女儿改口,说你个死女娃子,这么不懂事,人都嫁到咱孟家了,还那样叫,外人三四听见了,不骂你没有家教才怪。孟湘云嘟起小嘴巴顶过去,关外人屁事,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叫嫂子难听死了,叫姐姐亲切。反正我没有姐姐,从小就知道表姐甑香莲常常来家里玩,但我跟她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打不了堆,所以记忆里似乎没有叫过她表姐,也没把她当成姐姐。现在,我可以轻而易举捡个姐姐,我睡着了都要会笑醒。
孟湘云一家只有三姊妹,就两个哥哥。大哥孟岩洲性情刚烈,一副大男子的样子,从小就没有把她这个妹妹镶在眼里,时时处处都相欺她,有理无理都要在她面前争个输赢,最让她委屈得要死,憎恨得要死。可妈老汉心目中好像她这个女娃儿不是他们亲生的,只心痛宝贝儿子,什么事都向着他。二哥孟岩树一岁半那年,害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40多度,烧得说胡话。最后就落下了说话不对指路的间歇性精神病根,随着年龄增长,哪怕是一点小小的刺激,精神病就会越来越严重。他没有发病的时候,跟正常人一个样,发起病来,说话就颠三倒四的,有时候一个人有说有笑,唱歌跳舞。外人就叫他疯子。他斯斯文文的,胆小怕事,什么事都嗝不打屁不出,因为带点残疾,在农村没条件读书,一天都是围着妈老汉打转转,放牛啊,打猪草啊,帮忙做农活啊,深得妈老汉怜悯和喜欢,自然就把他当作了一个活宝,所以在她面前,理所当然这个残疾哥哥就金贵得很,有时候她两人为了一丁点儿小事扯皮,妈老汉就只按着她一个人数落,说你一个妹崽家家的,一个叉口贺,从小就不学好,不学本分,光跟人家扯筋搂拌的,二天哪门嫁得出去。
孟湘云大一点了,就知道了妈老汉骨子里重男轻女根深蒂固,就感觉到了她在这样的家庭里根本就是个多余的人,就是个累赘。自己不受妈老汉重视,成为哥哥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出气筒,也是天经地义的。要是有个姐姐该多好啊,常常看见人家的姐姐对待亲妹妹关怀备至,温馨无比,自己做梦都想有一个姐姐。
是的,孟湘云做梦都想拥有一个亲亲的姐姐。当卓秀娥来到她们家的第一天起,她就铁了心这辈子要认定这个看着娇小温柔的嫂子为姐姐,她也很亲切,很巴心巴肝地叫秀娥姐姐。她妈听着就火冒三丈,非得要她改口叫嫂嫂。没曾想,平时从不敢顶嘴的她,在秀娥姐姐眼前,破天荒地跟她妈妈顶撞起来。在新媳妇面前,蔡依菊感觉面子挂不住,顺手抄了门背后的扫把要去打女儿。卓秀娥赶紧拦住妈妈,说妈妈你就莫管小妹,她爱那样叫就叫吧。
这是卓秀娥留给小姑子孟湘云的第一印象,亲切,温馨,善解人意。总之,孟湘云想,嫂子是暖着了自己的心窝窝的人。不像妈妈,曾天板起个肉疙瘩的脸,严肃,呆板,没有一丝儿生气。莫看嫂子,哦,对了,应该叫姐姐,秀娥姐姐个头娇小,顶多一米六,但长相特别耐看,慈眉善目的,那淡淡的眉毛,像刚刚褪尽了鹅黄色的柳叶儿,静静地飘逸在清丽秀气的额头下面,不大却极其周正的眼睑里面,镶嵌着两颗透光的黑宝石似的眼珠子。眼珠子好像会说话,甜甜的光泽所到之处,就会被它感召,就会被它温暖。尤其她那脸蛋惹人喜爱,粉嫩粉嫩的,白里透出淡淡的红润,光彩奕奕,蜜水欲滴,感觉只要在她脸蛋上轻轻一触摸,醉人的蜜水就会流淌而出。别看她人小小巧巧的,说起话来细声细气,但底气很足,声音清晰,脆亮,柔里带着甜,带着刚。要知道,这可是要内心强大,坚毅的人儿,才会有的气息啊!这样的美人儿,或许就是我大哥排除万难,想方设法都要喜欢她,跟她结婚的真正理由吧。
秀娥姐姐是历经了极大的阻力和三年漫长的恋情,才跟我大哥,她的初中时期的同学孟岩洲结成婚。我妈妈起初知道我大哥跟她耍朋友,坚决不同意,跟儿子说,卓秀娥命硬,出世就把她老汉克死了,你讨她做婆娘,你以为你是猫儿投的胎,有九条命呀。大哥说,妈,都啥子时代了哦,你还这样信迷信,你那纯粹是心理问题作怪,我就不相信。我妈说,你个砍脑壳的,你一个青钩子娃儿,懂个屁,你晓得天有好高,地有好厚啊。你不信老人言,总要吃亏在眼前嘛。到时候祸事落到脚背了,才晓得锅儿是铁捣的。大哥说,你不信就鼓起二筒眼睛好好生生看着嘛,我跟秀娥往后会有什么拐扯?
孟湘云就非常纳闷了,秀娥姐姐这样的人,怎么会跟命硬联系在一起呢,说什么八字大,犯克。我大哥不信,就是我,打死也不会相信的。这或许跟她出生有关,是乡里风俗习惯作祟。
二
卓秀娥刚刚出生那天,她老汉卓百常就出事了。
二十年前大热天的一个上午,天空晴朗,灿烂的阳光在大地上疯了一般乱窜,一直窜到吃午饭了,突然没了底气,一下子钻进云层里面,让云层接着它在天空上撒野,乱窜。不一会儿功夫,云层铺满了整块天空,黑压压的,让地上的人感觉到窒息。紧接着,金钩火闪从天而降,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大颗大颗的雨点,犹如密密麻麻的利剑,直直的射向大地。猛然,卓家堡卓百常那破烂的老屋里,在一声惊天霹雳里,一个响亮清脆的婴儿的哭声,破空而出。这个婴儿,就是卓秀娥。卓百常四十好几了,也算得是老来得女,欢喜兴奋得竟然忘了自己老大不小了,蹦蹦跳跳,逢人就说,我有女儿了,我有女儿了。村人也觉得确确实实是卓家的天大喜事,跟着乐和乐和,祝福祝贺一番。也难怪老卓的,跟老婆林开颜结婚一二十年了,就不见他老婆肚子凸起来,他做梦都想老婆给他生个一儿半女的,可就是老婆肚皮不争气。心头的憋气就堵得慌,就借酒浇愁,有时候醉醺醺的逢人就说,我老卓的命孬,一辈子都是苦命,只能播种,不能收获。人们见他醉了,就和一两句,也安慰安慰他。没曾想,到了这把年纪,他老卓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就好比本该挂果的果树,就是只见花开,不见结果,一年年一天天,人们就只觉得这株果树不会结果了,成了古树,在风霜雪雨里慢慢枯去,却不料,老果树枯木焕新枝,开枝散叶,开花,结果了。你说能不让人开心?可这世事沧桑无常,风云变幻莫测,世间总有不尽人意的事,往往幸福与祸窜,总是相生相依,无影随行。正当卓百常还沉浸在千呼万唤才出世的女儿的幸福的海洋里,肆意徜徉,尽情享受的时候,一场突来的车祸,降临到了他头上。
那天,吃过午饭,本来还是大雨淋淋的天空,突然放晴了。先是太阳在天幕上露出半边脸,偷偷地向大地窥视,紧接着,整个红彤彤的脸庞,悬挂在高远的天幕上,不再像上午那样乱窜,而是把它的光和热,一股脑儿洒向茫茫世间,苍苍大地。卓百常看到这少有的奇妙天气,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说这肯定是上天为了迎接女儿的到来,有意整出的动静。他兴高采烈地来到“玉房”,其实玉房就是他们夫妻俩的卧室。乡间有这种风俗,把女人刚生了孩子的房间称作“玉房’,说一般人是不能去玉房的,会倒霉,会运气不顺,也有说运气很背,像冬瓜灰霉登了项的人,往往要去玉房呆呆,沾沾喜气,就会逆转。卓百常来玉房,是理所当然的。他是要来看看老婆,看看女儿,顺便跟老婆说说他要去响水镇上买些滋补营养品,比如割些新鲜猪肉啦,买些土鸡啦,买些土鸡蛋之类啦等等。老婆林开颜刚刚生产了,还不能大动,静静的躺在床上,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地盯住身边的小不点儿,红润润的小脸蛋,黑黑的眼睛,像她爸爸一个模子似的的小小脑袋上,稀稀疏疏的头发,绒绒的,有点儿淡黄。看起来好乖,好乖。林开颜心里鼓捣着甜甜的艾怨,自言自语说,你个小捣蛋的,现在才跑来,你可晓得,妈妈期盼了你一二十年了啊,你可把妈妈盼得快疯了,快等不及了,你要再不来,妈妈都不知道还会坚持多久了。
正在这个时候,卓百常走了进来。看着他乐癫的样子。林开颜给他回赠了一个幸福而甜蜜的微笑。在她的脸上,一二十年来的委屈,痛苦,不安,失望,一扫而光,而幸福,甜蜜,满足,爬满了她重新焕发出光泽的每一块肌肉。卓百常握住她的手,在她额头上深深的吻了一下,说辛苦你了,老婆。林开颜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幸福,也紧紧地握住老公的手。卓百常坐在床沿上,轻轻搂着老婆,静静地端详女儿,女儿已经睡着了,他在女儿红润润的脸蛋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说,老婆,女儿眉清目秀的,好讨人喜爱,就照我们以前说好的那样,生女儿就取名秀娥,就叫卓秀娥,好吗?林开颜说,当然取秀娥啊,这名字好听。又说,你看这小捣蛋怕是个瞌睡大王,一出来就是这样夯实睡。卓百常说,嘿嘿,这样好呀,就是要让我们的小秀娥夯实睡啊,婴儿就是要睡得好,才健康。哦对了老婆,我去镇上买些东西回来,给你补补。林开颜说,不急啊,明天去嘛。卓百常说,那怎么行,早点去买回来,好早点给你进补啊,再说,你不急,女儿可是要好奶水的。你看家里准备给你坐月子喂养的一笼子鸡仔,一二十个,还没得半大,就发瘟了,一个都没有留,搞得来家里什么有营养的东西都没有了,不赶紧去买些怎么行啊。林开颜脸上漾荡起无限幸福,说,嗯嗯,那你早点回来,自己骑车细心些。卓百常说,放心啊,你好好休息,把咱们的女儿经佑好。就又轻轻地搂着她的头,在额头上给了一个深深的吻。
卓百常从侧边柴屋里推出自己那辆心爱的红色摩托车,平时没有骑的时候,他都把摩托车锁在柴屋里,把一个用废弃的包装袋胶皮子编织的背篓,挂在摩托车后面的贺架上,悠悠地摸出红双喜香烟,点了一支,吐出几圈白雾。然后坐上车,发动,一溜烟儿,摩托车就带着他,射出了自家的院坝。
去响水镇有二十多里路,中间要经过虎岭乡政府。虎岭乡政府是管辖他们孟家村,卓家堡,板仓沟村,桥亭子村,高庙子村,鹿堡村等十二个村堡的政府所在地。前些年,这里生气十足,乡里的领导干部按部就班地天天上班,隔三差五又有各村社的基层干部来开开会啦,学习学习什么文件指示啦,每天时不时的还有一些村民前来办理什么证明啦,盖个什么章啦,又或者领取什么补贴之类啦,显得那些领导干部真的是在忙忙碌碌过日子。如今村民各人都忙着打理自己的责任田,搞副业,农闲时富余劳动力又“一窝蜂”跑石桥县城里打工挣外手钱去了,哪还有心思为着一点点的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天天往乡政府跑。乡政府就冷清了下来。先前石桥县政府出台的乡政府到各村社公路全水泥硬化工程,没有完全落实,有的工程成了“鸡公阿屎头节硬”,剩下的就是些“豆腐渣”敷衍了事,甚至有的根本还没有开工。孟家村到虎岭路段还正在规划中,就夭折了,害得路面依然是以前的黄泥巴上面铺了些硬石块,路基特别软的几段,顶多也只是拉了些响水镇外滩河坝里的鹅卵石,铺撒在上面。晴天黄沙漫天飞舞,乌烟瘴气,雨天泥泞四处飞溅,寸步难行。要命的是来来往往的车辆,把路面碾成了高高低低深浅不一的战壕,就更是让行人车辆无论天晴落雨,出行都十分艰难。
卓百常骑着摩托车歪歪扭扭地爬行在土公路上,因为上午下了短暂的暴雨,尽管火辣的太阳很快又照耀下来,有的黄泥巴依然粘连住车轮子,他只得小心翼翼地骑驶着,额头上浸出了黄豆粒般的汗珠子,时不时的有过往的村民跟他搭讪,他也扯着嗓门回赠一两句。
下午3点过一刻的样子,虎岭乡政府已经出现在眼前了,再骑几分钟,过了黄龙河石桥,爬上一段四五百米的斜坡,就到了乡政府了。一条省级公路跟乡政府穿肠而过,上了省级公路,最多骑二十分钟,就到响水镇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来到了黄龙河石桥。石桥不宽,顶多3米,有十二三米长,修筑于解放前,桥面两边没有护栏,因年久失修,到处破损严重,桥面坑坑洼洼的。在桥中央一个大大的坑洼里,他的车轮子被一砣鹅卵石卡了一下,摩托车左左右右摇摆厉害,他一慌神,握住车龙头的手不听使唤地搭上了力气,车子往坑道边沿猛冲,险些滑出了坑洼。坑洼外的桥面只有1米左右,要是车子滑上去,在冲力的作用下,车带着人,百分之百要掉进黄龙河里滚澡了。人们常说情急智生,他猛然回打了一下龙头,摩托车才摇摇晃晃转入正道上来。
可谁也没有预料,一场真正吞噬他生命的车祸,已经劈头盖脑向他袭来。卓百常刚把摩托车骑出坑洼,还惊魂未定,就看见前面斜坡上冲来一辆拉沙的载重货车。货车一路狂奔,恐怖的喇叭长鸣,那摄人心魂的尖叫,简直就是垂死的人在哀嚎。只见货车在斜坡上左冲右突,越来越快,越来越快,200米,100米,30米……货车司机惊慌失措的探出半个脑壳,声嘶力竭地嘶喊着,快让开,快让开,刹车失灵了,快!卓百常早已吓懵了,脑壳轰鸣,一片空白,摩托车还没有停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连人带车被货车一起冲进了黄龙河。
卓百常和货车司机的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卓百常面目全非,摩托车七零八落,成了一堆废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