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三
这场意外的车祸,人们把罪魁祸首归为卓秀娥。
卓家堡的人都说卓秀娥的命不好,跟她老汉的八字犯冲,要不然,她一出世,她老汉怎么就死了呢!孟家村跟卓家堡田边土角相连,中间只隔着九岭岗,而且与温婉曲曲的九灵河一衣带水。从卓家堡北面穿肠而过的细长婉转的河床,是九灵河的上游,激越欢畅的河水,翻波逐浪,迂回徘徊,又峰回路转,然后急急的绕过九岭岗尽头山麓那臃凸的土堡,折身成一个“之”字形后,就迫不及待,蜂拥而去。在两三道曲折盘转的河床里,犹如一条剽悍的游龙,一番腾挪撒野,陡地隐入两岸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的白杨树下面,不见了踪影。等到约么一里路光景,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为被驯服得服服帖帖,充满灵性的祥龙了,蛰伏在宽敞的河床里,不肯离去。它就经年累月地守护着这方土地,守护着这方土地上的村庄,守护着村庄上质朴的人。
村庄就是镶嵌在它与九岭岗之间的孟家村。鉴于卓家堡和孟家村这样的特殊地理关系,两边互相往来走动,互相分享喜怒哀乐,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所以卓家堡关于卓百常的死,关于卓秀娥的出世,总是津津乐道,总是添油加醋,总是有板有眼,像长了翅膀的无影无形的风,扑棱棱在卓家堡乱窜,再翻山越岭,飞过九岭岗,在孟家村每一个角落里乱窜。
蔡依菊当然也知道卓秀娥的事,所以在十七年后的某一天,她在给儿子收整房间的时候,偶然发现儿子跟卓秀娥交往,恋爱的情书,简直是五雷轰顶。没想到狗日不争气的东西,爱理不理的对待经媒人介绍的女朋友——他的亲表妹甑香莲,原来是暗地里偷偷跟坡背后那个卓家的女娃儿在耍朋友。她赶紧传书带信,让在响水镇茧站打临时工的孟岩洲回家,她要告诉他,她绝对不能让他跟八字不好的卓秀娥相爱,结婚。
孟岩洲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风急火燎地赶回家,还没有跨进门槛,蔡依菊就劈头盖脑骂来。你狗日不争气的东西,还有脸回来呀,你说你都干了些啥子好事?
孟岩洲说,妈,你在说些啥子哟,我干啥子好事?我什么也没有干啊!
蔡依菊气冲冲的跑进孟岩洲的卧室,拉开书桌抽屉,随手拿出一把信件,扔在孟岩洲面前说,你就跟你老汉那个丑种一个样,尽扯谎,事实都摆在眼前了,还说没有。你看看,这么多的情书,竟然都是卓家堡那个卓秀娥写给你的。
孟岩洲唬地蹲下去捡信件,抬高了声音吼,妈你干啥子哟妈,怎么随随便便乱翻人家的信件?乱看别人的私信是犯法的哦。
蔡依菊也来气说,法,糖麻鸡屎乱头发,我就是法,你犯了我这个法,我就要管。便伸手去抢夺孟岩洲捡起来已经整理好了的信件,却怎么也抢不到,孟岩洲像护生鸡蛋一样护着。
蔡依菊看着在这个已经成了大板子男人的儿子面前来硬的不行,立刻语气软下来,想下软套,好言说,你们交往好久了?卓秀娥的八字不好,你又不是不晓得,你不怕,我们还怕呢。
孟岩洲说,人家秀娥温文尔雅的,又娇小漂亮,心地善良,哪有你们说的那样可怕!
蔡依菊说,你年轻八轻的,懂个屁,你看到的那只是每个女娃儿的外表,女人旺不旺夫,克不克男人,是一生下来八字就命定了的。
孟岩洲反驳说,哪有说得那么严重,一个男人如果自己不能干,自己不努力,未必光靠女人命好就能够耍一辈子,嗨和一辈子,或者当官发财呀!
蔡依菊说,不管怎么说,你得赶紧跟卓家那个女娃儿断了关系。
孟岩洲说,不可能!秀娥已经在我心里丢不开,撵不走了,我要跟她结婚。
蔡依菊说,撵不走丢不开,还要结婚,那香莲呢,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把你表妹香莲当成什么了,一件衣服吗,吃的粑粑饼饼吗,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你要我跟香莲怎么交代,跟你姨娘我的幺妹子依香怎么交代。
孟岩洲说,交代个屁呀,耍朋友两个不合适,不喜欢对方,说不要就不要,各走各的,还用得着交代吗?何况我一直不喜欢她,不想跟她耍朋友。大不了给她的打发钱,给她的礼行(物),不要她退,就当送她。
四
说起甑香莲,孟岩洲就来气。这个亲表妹,他是从小就看她长大的,一副公鸭嗓子,说话莽声莽气的,身材高大,像个大板子男人,五官点不周正,鼻子眼睛缩在一起,嘴巴叉得像癞疙宝,行为举止大大咧咧的,点都没有女人味,想起就倒胃口。自己也不阿粑稀屎照照,还托媒人来给我说亲。
去年正在收割麦子的时候,高庙子村的媒人姚大脚就亲上门来。姚大脚跟蔡依菊说,是特意受了你幺妹子的委托,来给她闺女香莲说亲的,香莲可是喜欢上你家大少爷了。蔡依菊的幺妹子蔡依香,22岁那年,嫁给了相邻的六安县九龟子镇大岩洞村甑木匠甑国家,由于甑家条件不是很好,两姊妹又相隔遥远,就基本上没有走动,倒是她女儿甑香莲打小就喜欢来大姨娘蔡依菊家里玩,跟她两个表哥和小表妹孟湘云打得火热,晚上就跟小表妹睡一起。所以一年的寒暑假都是泡在这里的。直到初中临要毕业那年,才没有过来了。以后也很少过来,说是她老汉甑国家嫌弃做木工活一天挣不到几个钱,改行跟老支书的儿子长生娃倒腾了一两年蚕茧生意,结果在丝棉客圈子里混了个熟脸。大大小小的丝棉客老板,跟他有来往的,就不下二三十个。于是甑国家就在他们六安县城开了个丝棉厂,专门加工茧丝。一下子发了猛财,全家人都搬进城里去了。
蔡依菊听说是幺妹蔡依香委托大脚来的,就笑逐颜开,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她一边忙着烧开水煮荷包蛋给大脚吃,一边碎碎的念叨着,说依香也是哦,要我们两姊妹开亲,打亲家,自己直接来说就是啊,还这样麻烦大脚姐姐的。姚大脚一个哈哈,说这些事情你幺妹怎么好亲自开口嘛,有些事情还是要我们媒婆才好出面说,是不是嘛。蔡依菊说,哪里的话哟,姊妹间有什么话,面对面说就是。大脚说,婚姻大事在我们乡头是这么个讲究,媒妁之约,名正言顺嘛。
两人正说着,孟岩洲挑着麦子回来了。
蔡依菊喊,岩洲啊,过来歇歇,你看这是谁来了?这是姚嬢嬢,你晓不晓得姚嬢嬢是来跟你谈媳妇哩!
孟岩洲满脸的汗珠子,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两声,说姚嬢嬢好。
姚大脚说,这就是你家大少爷岩洲啊,硬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啊!她仔仔细细打量起来,孟岩洲身材魁梧,脸盘方正,眉目俊秀,穿着白色的体恤衫,体桖衫正前面印着两个大大的红字“加油”,下面套着加了两根蓝色细边条的白色西式短裤。腿上,手臂上,甚至胸脯上,青春的肌肉,雄健,很有力度。好一个阳光青年!难怪你香莲表妹左一个岩洲哥哥,右一个岩洲哥哥,心里装的全是你这个哥哥。
孟岩洲惊呼起来,什么香莲,我表妹甑香莲?怎么是她啊,我才不要她呢!
蔡依菊急了,有些生气,说,你看你说的啥子话,难听死了。
孟岩洲说,是啊,你那个侄女像个男人婆一样,哪个讨了她做老婆,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反正我不会要,要要那是你们的事。说着转身出去了。
蔡依菊和姚大脚都有些尴尬。蔡依菊连忙陪着笑脸,对姚大脚说,大脚姐姐,你莫建这娃儿的劲哈,这么大的人了,点不懂事,连个好听的话都不会说。
姚大脚说,不建劲不建劲,年轻人都是这么股憧劲,个个心比天高,都把自己心中想要的爱神想象成仙女。
蔡依菊说,真是让大脚姐姐笑话了,岩洲这娃儿平时不是这样的,主要是才高考了,没考上,心情不好,性情就变得有些古怪了。香莲这孩子好哩,我们从小看到大,知根知底的,吃得苦,平时来我们家什么苦累的活都要帮着做。我跟他老汉常常念叨着香莲的好,默想着她能做我们的儿媳妇,就是不好开口哩,怕她们家看不上我们条件差。请大脚姐姐去跟我妹妹说说,看什么时候让她跟香莲侄女一起来家里聚聚,她们一天到晚都忙着搞她们的企业,我们都有差不多五年没有见面了,到时候商量商量,好把亲事定下来。至于岩洲,我跟他老汉会开导开导他。这样的好姑娘哪去找哦,他还敢挑肥拣瘦的!
孟岩洲性格好强,自己认定了的道道,就不会改变,更何况终身大事,他自己有自己的标准和目标。蔡依菊又是打比方,又是好言劝导,甚至脸红脖子粗地大骂,就连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老汉孟连溪也说,香莲这姑娘诚实,身体又好,是个做家庭妇女的料,这样的好姑娘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他都不为所动,说看着香莲心里就是没有那种冲动,不想跟她耍朋友。还说反正我是不会答应的,你们爱怎么做那是你们的事。
甑香莲跟她妈妈蔡依香,还有媒人姚大脚一起来孟家的那天,孟岩洲却跑到响水镇茧站做起了临时工,当天晚上也没有回家,而是躲在茧站里,在给他介绍工作的本村里出了名的小霸王侯三胡子的“狗窝”,跟侯三胡子,就是道里的兄弟伙喊的“三胡子”,还有高庙子村的“烂滚龙”斜眼齐黑子,一起打了个通宵的小地主。
甑香莲虽然没有见到日思夜想的岩洲哥哥,但姨父姨母那种热情喜欢劲儿,还是让她像吃了蜜糖一样。她心里想,是的,岩洲哥哥要忙他的工作,姨父姨母不是说岩洲哥哥才去上班嘛,岩洲哥哥这样有事业心的男人,我更是喜欢,这样的男人,才适合托付终身。
蔡依香自从老公甑国家开办了丝棉厂,发了财,一家人搬到城里后,跟姐姐蔡依菊有好些年没有见面了。现在两姊妹在一起,有好多好多心里话想说,龙门阵就摆个没完,躺在床上细摆细说的,直到鸡叫三遍,天边开亮口了,才迷迷糊糊小睡一会儿。
五
等到第四天,孟岩洲才回家。见到蔡依香,还是很有礼貌打了声招呼,姨娘好!见到甑香莲,却热情不起来,只是礼节性地点一下头,打个抿笑。倒是香莲,大声武气无话找话说,岩洲哥哥,你终于回来了呀,我们来好几天了呢,好想见到你哟,你工作好忙哦!孟岩洲心里烦,听到她敞口无心的说话,更是烦得透顶,没有回答,表情不冷不热的,只是微微的嗯了一下,就钻进卧室去了。第二天天不见亮又出去了。香莲早早的起床,满屋找,没有看到岩洲哥哥影子,问大姨娘,才晓得岩洲哥哥已经去镇上了,说是忙着上班。香莲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对着晨雾萦绕的山野,没命的想了好一阵心事。不过,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她那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快乐劲儿,又像无忧无虑的阳光一样,感染着每一个人。
接下来的几天里,孟岩洲都是这样。早上乘着很深很深的朝露出去,晚上踏着很深很深的夜气回家。甑香莲总是见缝插针地找机会接触他,跟他说话,他却始终爱理不理的,有时候憋急了,随口应和两句,有时候着实是感觉得烦透了,也口是心非地应和两句。甑香莲却感觉得无比甜蜜,感觉得心里铁铁实实的。感觉得憧憬过千遍万遍的幸福,正慢慢向她靠拢。
就这样,孟岩洲虽然没有表态,也没有明说反对,她是怕姨娘伤心,更是怕亲亲戚戚的两家人尴尬。既然没有反对,就是默认了。蔡依菊以为儿子是通过这次的接触,心里接受香莲了吧。蔡依香心里默默地想,几年没有看见,岩洲变化好大的,变得高大了,变得帅气了,只是好像没有以前爱说话。呵呵,兴许是年轻人腼腆,不好意思。两姊妹你一言我一语,把儿女们的个人问题就定了下来。
转眼间已是两年。两年里,逢年过节的时候,孟岩洲从不去接甑香莲,蔡依菊每次都骂,他被烦得听不下去了,就打个电话喊一声。不过,甑香莲来了就来了,两人很少说话。遇上农忙季节,甑香莲自己跑来,屋里屋外帮忙,捞抓得自己好像已经是孟家的媳妇了一样。因为孟岩洲很少在家里,甑香莲做活路的时候,进进出出就跟二表哥孟岩树一起。在外人看来,甑香莲根本就是孟岩树的女朋友,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的。于是,风言风语就在孟家村传遍了。有人故意说给孟岩洲听,以为想看看他两兄弟的闹热话,没想到孟岩洲听了,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
俩兄弟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孟岩洲说,岩树,你觉得香莲怎样?孟岩树明白大哥说的是他对香莲有什么感觉没有,虽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说不出个什么名堂来,但他心里有数。一般来说,残疾人脑壳都空少(聪明)。孟岩树心想,大哥是不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来打探什么。就说,大哥,表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外人三四的话你都要相信,未必我你还不相信,表姐你也不相信吗?孟岩洲看平时老实巴脚的弟弟,一听到他的问话,如此激动,反应如此巨大,知道弟弟肯定误解他了,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急忙说,岩树你听我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正南齐北的跟你说事,我觉得你跟香莲两个挺合得来,干脆我给妈老汉说,把香莲让给你。孟岩树一下子很生气,说,尽都说我傻说我疯,你脑壳是不是也遭门夹扁了,或者脑壳头也少了一根筋了。说完转身跑开了。
孟岩洲被弟弟突然的愤怒惊呆了,立在那里一时回不过神来。本来想将计就计撮合她两个走到一起,免得香莲一天阴魂不散地缠着自己,看来如意算盘被他老实得阿弥陀佛的弟弟颠覆了,击打得粉碎。他一气之下,跑到响水镇呆了一个月没有回家。